周遭的空氣如霜雪般凝結,沉重得令人難以喘息。那停滯不前的氛圍,彷彿一層無形的網,緊緊包覆著整座王宮,而陽光從牆垣間斜斜射入,落在冷硬石板上的光芒,不再溫暖,而如刀鋒般銳利,預示著即將到來的灼熱衝突,無法逃避,也無從化解。
一雙稚嫩的眼睛,靜靜目睹著這場即將引爆的風暴。
那孩子瘦小的身軀緊貼著石柱,彷彿那冰冷的岩石能賜予些許庇護。他縮著身子,眉眼因緊張而繃緊,像一隻在夜風中顫抖的小獸;那神情既懼且惑,望著王宮深處的紛爭。他的聲音微弱如風中殘燭,顫顫地脫口而出:「怎麼回事?薩卡先生……為什麼拔劍?」
他試圖理出些頭緒,卻像站在迷霧中尋找方向,徒勞無功。理解的道路對他而言太過遙遠,只能將心神拉回至不久前的記憶,那天,父親決定帶他一同進宮,而克洛克大哥,當時正駐守在部落邊界的森林巡邏。
和往常一樣,他帶著那柄沉沉的戰斧出巡。那把戰斧,幾乎從未離開過他,彷彿是他的一部分,是他意志的延伸,是他砍殺無數次敵人存在的證明。
直到有一天,我鼓起勇氣,想告訴他那些我夜裡反覆夢見的,古怪又令人不安的夢境。
「該死,這是最後一頭了吧,頭領?」
卡加喘著氣,手中的長劍滴落著未乾的鮮血。他的聲音因疲憊而帶著些許粗啞,語氣中卻仍保有戰鬥的餘韻。
克洛克站在他不遠處,正用布巾仔細擦拭戰斧上殘留的血漬與碎骨。他背對著卡加,臉上的三條血紋在暗淡的天光下依稀可見,如同野獸狩獵後留下的印記。他低聲說:「卡加,別鬆懈。我懷疑這附近還有東西潛伏著。」
話音剛落,斧身上的髒污也一併被清除,他便重新提起武器,踏入濕滑的林地繼續探查周圍的足跡。卡加則再次低頭望向倒下的怪物,眉宇之間浮現疑惑。
「話說回來,這是第幾頭了?」
「三頭。」克洛克毫不猶豫地回答,頭也不回地催促道:「你還要磨蹭多久?」
卡加皺起眉,劍尖猛然刺入那頭岩巨人的屍體,膿血從傷口緩緩溢出,暗紅之中夾雜著不明的褐色濁液,並散發出一股惡臭。他皺鼻後退,眼神厭惡地掃過那張扭曲而醜陋的臉。
「你不覺得哪裡很詭異嗎?」他收劍入鞘,跨過屍體,聲音低沉。
克洛克終於停下腳步,像是也察覺了什麼,轉頭看他一眼。
「一頭岩巨人藏身森林,這還不稀奇,但我們殺的這三頭不只是岩巨人,還混有山巨人的特徵——而且行動顯得有組織,有目的。」卡加邊說邊撫過身旁的枝葉,摘下一枚嫩葉貼近鼻尖,嗅了一下。
「你認為,是什麼把牠們聚在這裡?食物?地盤?還是……部落?」
「不重要。」克洛克回得冷淡,語氣卻沉得像石。他伸出手,似在感受前方空氣的異樣,神情轉為冷冽而戒備。微風此刻穿林而過,拂動他腰間的戰斧,斧身竟發出低沉如嘶鳴般的金屬聲響,彷彿渴望再度見血。
「聽著,不管牠們為什麼出現,有多少,我就殺多少。理由不重要,結果才重要。」
卡加忍不住露出一抹苦笑,搖頭道:「照這樣下去,你臉上的血紋遲早畫滿整張臉了。」
「那也無妨。」克洛克低聲咧嘴,「我可不介意用敵人的血當顏料,讓自己成為恐懼本身。」
卡加聳聳肩,雙手一攤,那副無奈又熟悉的模樣彷彿早已對這一切習以為常。的確,克洛克從不是個容易退讓的人——從十一歲那年空手與灰熊搏鬥開始,他就展現出與眾不同的嗜血與狂熱。他不只繼承了灰熊部落的野性,還將那股原始的殺戮本能發揚到極致。
在這個部落裡,幾乎每個男孩在成長過程中都會展露出某種掠奪者的影子,但唯有克洛克——他彷彿與祖靈的怒火同呼吸,骨血中流著古老獵人的傳承。他不是在戰鬥,他就是戰鬥本身。他獵敵,不為榮耀,只為那份深入骨髓的渴望:敵人的鮮血、破裂的骨頭,以及斧刃貫穿肉體時,那一瞬間的沉默與死亡。
克洛克與卡加仍在森林深處穿梭,直到那些龐大足跡漸漸模糊,他們才停下腳步。兩人警覺地四下張望,彷彿在辨認什麼跡象。克洛克蹲下身,從地面撚起一把乾燥黃土,細細摩挲掌中。然而片刻之後,他便將黃土拋向風中,眼中透出一抹輕蔑。
「它們為什麼在這裡消失?」他心中暗忖,目光隨即投向前方,那裡只剩死寂的林地與厚重的陰影。
卡加則仍時不時回頭張望,神經繃得緊緊。突然,一道聲音從他們前方的陰影中傳來,急促而粗啞。
「這是什麼聲音!?」他驚呼,迅速靠近克洛克。
克洛克神色如常,淡淡地說:「還需要我說?」
陰影中,一道身影飛快接近。那人身形矯健,腳步急促,弓背斜掛於肩,一邊靠近一邊喊道:「怎麼這麼慢!」
「該死,奈莫堤……你差點嚇破我膽。」卡加驚魂未定,手甚至差點握上劍柄。
克洛克則只是冷冷一笑,沒說一句話。
奈莫堤露出戲謔神情,掃視他們四周,「怎麼了?這裡除了幾棵死樹和滿地鳥鳴,還有什麼能讓你們臉色發青?難不成你把我當成巨人了?」
卡加臉上一紅,想要反駁,卻被克洛克搶先一步走向前去。
「你前方有什麼發現?」
奈莫堤聳了聳肩,調整肩上的長弓,顯得有些沮喪。「交叉處與水窪附近什麼也沒發現,連鳥屎都沒有一坨。這些該死的足跡到了那裡就像消失了一樣,好像那些怪物突然會飛似的……真他娘的邪門。」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有些惱怒。「更要命的是,連獵物都不見了。」
「難不成……牠們是為了食物?」卡加回憶起先前的推論,試探地問。
「不可能。」克洛克立刻否定,語氣冷峻。他認為巨人從未展現過這種有組織的狩獵行為。依他過去的經驗,即便巨人曾有群居的習性,牠們依然是天性孤獨的掠食者,絕少混居,尤其是來自不同血脈的族群。
「這點我贊同。」奈莫堤點頭,「我沒看到任何動物的屍體,這只能說明一件事:牠們在計畫些什麼。」
三人沉默了片刻,氣氛陷入詭異的僵局。巨人舉止的異樣如同一塊未解之謎,壓在他們心頭揮之不去。卡加望著遠方,仍試圖從中推敲出邏輯,而他手掌則習慣性地敲打著腰間劍柄。奈莫堤舉起長弓,目光警戒地掃視四周,試圖找出哪怕一隻兔子也好,免得此行空手而返。
夕陽的光芒已經開始衰退,天色逐漸昏暗。克洛克眯起雙眼,感覺到森林深處正傳來一陣細微但有節奏的動靜,像是某種潛藏的掠食者正悄悄靠近。他立即轉身,低聲但果斷地下令:「回程。現在。」
「要回去了?」奈莫堤問道,聲音中仍帶著不甘。他的目光還停留在林間,彷彿還有獵物隱身其中。
克洛克沒有回答,只是從他們身旁穿過,腳步穩健地往回走,頭也不回,只留下一句簡短的命令:「該回去了。」
聽見這話,卡加聳了聳肩,一臉無所謂地跟了上去。但奈莫堤卻停在原地,眉頭微皺,嘴裡嘀咕:「我留下來吧……至少獵到一隻再走。」
他正準備轉身時,一隻手突然重重地搭上他的肩膀。卡加拉住他,語氣輕快卻藏著警告:「該走啦,奈莫堤。你總不會想等那些屍體的臭味飄滿整座森林吧?再晚些,小貓咪們就該來覓食了。」
「小貓咪」這三個字被他故意說得又慢又重,眼角還浮現一抹戲謔的笑意。
奈莫堤怔了一下,那張原本帶著不滿的臉頰慢慢僵住。他當然知道卡加口中的「小貓咪」是什麼──不是溫馴的野獸,而是夜裡出沒、會將整支狩獵隊吞噬殆盡的黑影掠食者。他瞇起眼,望向林木深處那無窮無盡的暗影,終於還是吐了口氣,低聲咕噥了幾句不情願的話,把長弓收回背上,轉身跟上隊伍。
踏上歸途,三人一路無話。直到走出森林邊界,夜風迎面而來,帶著熟悉的泥土與炊煙味。他們順著原路返回部落,而當克洛克踏進防木築起的部落大門時,一個小小的身影便從帳篷邊緣飛奔而出,笑聲像箭矢一樣衝進了他的胸口。
「你終於回來了,大哥!」克艾雷興奮地衝上前,緊緊抱住克洛克。他的身軀尚不及克洛克腰高,臉上卻已繪滿驚喜與安堵。目光落在那三道斜斜血紋上,顫聲說道:「看到你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
一旁的卡加和奈莫堤見狀,相視而笑。
「看來有人撐不住了。」卡加低聲調侃。
克洛克輕拍克艾雷的背,試圖讓他放鬆。「你一直在等我嗎?克艾雷?」
克艾雷仰起頭,眼中還殘留著驚懼的影子。「我……我真的很怕。我害怕那一切會成真……」他的手臂又緊了一分,彷彿要將兄長焊進骨血裡。
「小不點,你再抱緊些,他就要變成風囊了。」奈莫堤嘴角帶笑打趣道。
卡加隨即失聲一笑,那笑聲在落日下顯得格外刺耳。克洛克轉頭冷冷地掃了他們一眼,無需言語,便讓氣氛瞬間冷卻。
「克艾雷,我不是說過,我會沒事的嗎?」克洛克蹲下身,與弟弟平視。他聲音低沉卻溫和,「那不過是場夢,日頭底下的夢,不該當真。」
「可、可是……你的臉……」克艾雷顫抖地指著他臉上的血紋。
克洛克愣了一下,抬手摸向臉頰,才想起那是從巨人屍首上抹來的戰血。
「這不是我的血,」他淡然地說,「這是戰利品,是敵人倒下後留給我的記號。你明白了嗎,克艾雷?」
克艾雷輕輕點頭,卻無法隱去眼底的惶惑。「嗯……」他喃喃地應著,語氣輕得幾乎聽不見。
克洛克望著這張熟悉卻日漸怯弱的臉,心中不禁泛起無力。他無法理解弟弟懷抱的恐懼,也無法接受那恐懼竟凌駕於血與勇之上。對他而言,那些夢話只是兒戲,荒誕至極。
卡加和奈莫堤站在一旁,沉默不語。雖然他們同情這對兄弟之間的感情,卻也忍不住心生疑問:那夢,究竟是空虛的幻象,還是真實的預兆?
克洛克站起身,手掌輕落在弟弟的肩上。「回去吧,克艾雷。你不用為我擔心。」
他說完便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轉身踏入部落的陰影。卡加走在他之後,經過克艾雷時無奈地擠出一抹苦笑。奈莫堤則略顯尷尬地揮了揮手。
克艾雷獨自站在原地,望著兄長遠去的背影,恐懼再次悄然湧上。他每日所見的夢境彷彿仍在耳畔低語,滿是鮮血與殘骸的景象不停在心頭盤旋,直到他每夜從惡夢中驚醒。他壓抑著哭腔,雙手抱頭低聲哽咽:
「為什麼沒人相信我……我到底要怎麼做,你們才願意相信……」
他仰頭望著映紅天際的落日,悲苦無助地閉上雙眼,在心底向偉大的獸神默默祈禱——祈求那夢僅是虛幻,祈求它永遠不要成真。
當克洛克與弟弟短暫告別後,族人們紛紛湧上前迎接。他簡短地描述了討伐巨人的經過,不少族人見他臉上的血紋時,心頭竟湧現難以言喻的悸動。歡呼如潮水般響起,仿佛血與火都在這一刻被點燃。
卡加與奈莫堤也被這股熱情感染,情緒高昂,彷彿剛從戰場凱旋而歸。然而,在人群中也有些族人神色凝重,眼中閃爍著不安。他們察覺,這與過往的戰鬥有所不同。巨人變了,他們的行動、習性,甚至思考方式,都脫離了舊有的認知。
即使有些聲音微弱地質疑、恐懼,但終究被歡騰壓了下去。克洛克靜靜地感受著這份異樣,他讀得懂那些不安。他向族人保證:無論未來發生什麼,他都會守護部落,並查明巨人背後的真相。
告別熱烈的歡迎後,他帶著卡加與奈莫堤穿過部落小徑。儘管臉上維持平靜,他卻沉默得異常。連與他擦肩而過的族人打招呼,他也只是略微點頭,無心應對。
卡加注意到了這點。他轉頭與奈莫堤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幾乎同時點了點頭,像是默契已久的獵犬。
「頭領,」卡加開口,語氣含著試探,「你……是在想你弟弟的事嗎?」
卡加的語氣雖然裝得輕鬆,話語卻如箭般直接穿透空氣,毫不掩飾地戳進克洛克內心最敏感之處。奈莫堤原本還在猶豫要不要出聲勸阻,卻在看見克洛克象徵性地停下腳步後選擇了沉默。他知道,這個男人在沉默中總藏著答案,只是從不輕易說出口。
然而卡加可能說得太多了,也太直白。克洛克沒有回話,他只是側了側頭,像是思索,又像是在壓抑什麼情緒。接著他抬起腳步,默默繼續前行。卡加與奈莫堤相視一眼,從彼此眼中讀出了共識與無奈。這個話題——這個名為「克艾雷」的問題,一直是克洛克的死穴。問不得,也解不了。
那不是能靠戰斧解決的敵人,也不是能靠吼聲壓服的挑戰。長老的訓誨無效,巫智的咒言也無從援手。克艾雷那些似夢似幻的預兆,就像是一場無止無盡的雪崩,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從心頭壓來,而無力反擊。
他們繼續前行,不久後來到一處岔口。克洛克停下,略微思索後轉過身,面向兩位戰友。
「卡加,你現在去牧場,」他的語氣嚴肅,雙眼銳利如斧鋒。「我需要你清點戰馬的數量。」
卡加點頭,但臉上閃過一絲狐疑。他皺眉問道:「頭領,你該不會是……想啟動『熊之怒吼』吧?」
克洛克沒答,只轉向奈莫堤。「你去庫場,把所有武器的庫存清點一遍。我要的是實際數目,不是帳上的數字。」
奈莫堤沒有多言,點了點頭。
「好,那就在這裡解散。」克洛克簡短地下令,三人便各自分頭行動。
克洛克獨自穿過小徑,朝首領營帳走去。帳篷外覆蓋著過去狩獵的戰利品,一整張熊皮覆於頂端,毛色已因歲月泛黃,卻依稀可見搏鬥時留下的血痕。門前懸掛著獸牙、鳥骨與各式吉祥飾品,據巫智所言,這些能保佑部落風雨無阻、戰火不滅。
最引人注目的,是入口處那尊比克洛克還高的木雕巨熊。雕像雙足直立,張口咆哮,爪尖朝天,彷彿隨時會從木中復甦。那是灰熊部落的象徵——悍勇無懼,強者無畏。
克洛克凝望那熊像良久,童年時曾無數次站在這裡,幻想著自己也能成為如它般不屈的存在。他嘴角微微翹起,卻轉瞬即逝,如同戰場上閃過的錯影。他知道,眼前沒有什麼比即將面對的挑戰更為真實。
走入帳內,內部與外表的華麗大相逕庭,整齊有序,樸實無華。除了一些用獸血繪製的符畫與未點燃的蠟燭,並無多餘裝飾。家具以實用為主,擺放方正,給人一種克制與紀律的感覺。
帳中無人,也不見父親身影。光線昏暗,他稍微適應後走向武器架,一眼便注意到父親最鍾愛的戰斧不在原位。他立即明白父親不在此地,也沒打算閒坐。他正準備轉身離開時,一道熟悉的聲音自陰影中傳來。
「是你嗎,克洛克?」
那是個溫柔而微顫的女聲。克洛克一愣,隨即脫口而出:「母親?」
他努力適應黑暗,朝聲音來源望去,仍難辨身影。他立刻摸索著火石,說道:「母親,讓我為你點盞燭火。」
當燭火點亮,搖曳的光芒在帳內流轉,薩妲娜的面容便在光影交錯中顯現出來。那是一張曾經艷麗、如今卻已顯憔悴的臉,歲月像是從她眼角下筆,一筆一畫地刻出深痕。她低頭縫補衣物,手勢熟練無聲,仿若與時間對峙的儀式。
她抬頭望向克洛克,目光落在他臉上的血紋,神情頓時變得凝重。
「克洛克……你臉上的血……」她話語未竟,已能猜出真相。
她熟悉兒子的習性,也見過克艾雷畫在獸皮上的圖,那三道斜斜的血痕,與夢境如出一轍。那一刻,恐懼如陰影般悄然逼近。
「媽,別擔心,這不是我的血,」克洛克急忙開口,卻話鋒一轉,「這是……是頭巨大的野豬,牠衝我來,我就……」
他聲音遲疑,話語生硬,連自己都覺得拙劣。薩妲娜只抬眼望著他,沒有戳破,但眼中多了一絲無奈。
他不會說謊——這是她早就知道的。每當克洛克說謊,他總會不自覺地抓著斧柄末端,來回摩擦大拇指,就像現在這樣。
「好吧,」她淡淡一笑,低頭繼續縫衣,彷彿真的相信了兒子的話。
克洛克稍微鬆了口氣。他不知道母親究竟信了多少,但他寧可她相信那些謊言,也不要去碰觸那更深層的恐懼。他不願讓她知道,他其實也怕——怕那些夢不是虛幻,而是預兆。怕那些鮮血,最終真會從家人身上流出來。
「所以,你是來找你父親?」薩妲娜續問,聲音裡藏著難掩的疲憊。
「是的,母親。」克洛克撓了撓頭,對自己方才的謊言仍有些愧疚。「我剛從森林回來,一路上都沒見著他,也不曉得他去了哪裡。」
「你父親啊……我也不清楚。」薩妲娜神色微黯,「但我猜你一定見過你弟弟了,克艾雷,對吧?」她抬起下巴,眼神落在克洛克身後的牆面上。「那些畫,都是他夢裡的景象。他想對你說的話,也都藏在這些畫裡。你,能感受到嗎?」
克洛克順勢轉身。火燭微弱的光芒映照在牆上,一幅幅畫作像靜靜嘶吼的幻象,那正是克艾雷所述夢境的片段。他的目光停在其中一幅,用深紅顏料渲染而成的畫面赫然顯現一抹黑影。那身影倒臥於地,細看之下,身與首竟已分離。簡單的筆觸卻蘊藏著驚人的衝擊力,讓克洛克寒毛直豎。
他逐幅掃視,畫面混亂,卻訴說著克艾雷長年無法言喻的心聲。他將那無從解釋的夢魘灌注紙上,而自己卻總試圖輕描淡寫——請來長老、巫智解夢,最後只得草草下結論說他是「心思敏感、想像力豐富」,徒勞無功。如今,這些畫作像無聲的證詞,將他逼向不得不正視的現實。然而此時,部落正陷於巨人的陰影中,他進退維谷,只能僵立在原地,如同一根立於風中的柱石,不知何去何從。
「你做哥哥的,就不能多關心弟弟嗎?」薩妲娜低語,聲音裡混雜著悲傷與責備。「你知道,他不擅長說話,也沒有你那樣的勇氣。但他敬愛你,每日為你祈禱,私底下默默努力,希望有一天能和你一樣。」
克洛克神色一沉,緩緩轉向母親,低垂的眼神彷彿背負著沉重的愧疚,連看她一眼都不敢。
他好幾次張嘴,想說些什麼,可話語總在舌尖打轉,最終只能吞下。薩妲娜看出了他的遲疑,卻沒追問,只靜靜地收拾眼前的衣物,動作柔緩專注,彷彿也選擇了與他一樣的沉默。帳篷內的氣氛沉重如霧,直到門簾被一陣突來的風掀起,一道人影匆匆闖入,才劃破那片靜謐。
克洛克猛地一震,下意識退了幾步,那小小的身影卻已快步奔到他跟前,仰起頭來,喊了一聲:「哥哥!」
還沒等克洛克回過神,薩妲娜已輕聲喚道:「克洛伊。」她眼裡泛起溫柔的光,「過來,我的好女兒。」
克洛伊立刻撲進母親的懷裡,小小的身體像棉絮般柔軟,但她的眼睛卻始終注視著克洛克,尤其是他臉上的血紋。她的鼻尖微微抽動,彷彿嗅出了空氣中殘留的腥味。
她的到來,如晨曦劃開夜霧。克洛伊,是部落裡的靈光,也是家人之間的甘露。作為兄長,見到這個小不點總讓克洛克心頭一暖。他想起她那天真的模樣——剛滿六歲就嚷著要和哥哥一樣,獨自挑戰灰熊。這瘋狂的念頭,讓父親笑彎了腰,卻差點讓母親薩妲娜心臟停跳,還好克艾雷及時扶住了她。
就算到了現在,她仍不肯放棄那天馬行空的念頭。按部落傳統,女性從不需以挑戰猛獸來證明自己,這是屬於男人的試煉,是強者的烙印;不論勝敗,都得以血為祭,是殘酷而莊嚴的傳統。而妹妹的執著,幾乎讓人不敢想像。
她很像我,克洛克默默想著——那張純真又頑強的臉龐,美得叫人難以對抗,還有那雙彷彿能驅散怒火的大眼珠。但那眼中藏著不同尋常的狂熱,每當族人帶回屍獵,她便異常興奮;若有人傷痕纍纍,她的目光便死死盯著。那是一種幾乎令人顫慄的熱情。也難怪她總是纏著我或父親,吵著要一同打獵。
此時,薩妲娜的注意力已全放在克洛伊身上。母女相依,儘管克洛伊年歲已不算小,但薩妲娜依舊緊緊抱著她,彷彿一鬆手便會失去什麼似的。克洛克趁母親神情稍緩,便低聲告別:「母親,若父親不在這裡,那我就先離開了。」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mrsolaD0R
薩妲娜緩緩點頭。克洛克走近妹妹,兄妹無言對望,只以一抹含蓄的微笑輕撫她的頭髮,隨即轉身離去。在他轉身前,克洛伊的目光始終緊鎖著他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帳篷之外才收回視線。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CHjhXMCG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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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妲娜心知女兒的性子——總有一天,她也會像克洛克一樣,離開她的視線與庇護。那一刻若真到來,她是否還承受得住另一場至親的別離?想到這裡,思緒便不自覺飄回逝去的姐姐薩茉婕,淚水在眼眶裡打轉,緊抱女兒的雙臂微微顫抖。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MZ5pIO4mL
克洛伊彷彿察覺了母親壓抑的哽咽,雖不明其因,卻仍貼心地將自己的臉頰輕靠上母親溫熱的臉龐,雙臂亦回抱得更緊了些。
克洛克剛出帳篷不久,便有族人急匆匆地找上他,低聲耳語幾句後,他立刻朝部落外頭走去。不久,一名自稱巡狩的偵查騎兵趕來報告:發現巨人出沒的蹤跡。克洛克沉思片刻,仰望天色,見暮色已近,便立刻召集信得過的族人,吩咐攜帶兵器於出口處集結,並命人轉告卡加準備數匹快馬。他同時詢問父親的消息,巡狩者僅回報克羅格與部分族人在外狩獵,行蹤未明。克洛克心頭一緊,擔憂父親是否在狩獵途中與巨人相遇。他隨即趕往牧場,清點馬匹後便與卡加及數名族人一同出擊。卡加在途中提醒道:「若遇上巨人,別輕啟戰端,最好先探清來源,設法一網打盡。」克洛克頷首,並提出分頭行動以提高效率。眾人一致同意後,他們便驅馬疾行,朝巨人現蹤的方向飛奔而去。
而就在克洛克一行人離開不久,克羅格卻從另一側領著狩獵歸來。幾位獵人與他同行,背負著沉甸甸的獵物,薩卡則殿後護衛,確保全員無虞。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MsY41FmvL
作為大族長,克羅格的歸來自然引起部落熱烈歡迎。族人們歡呼著迎上前,遞上灰熊部落最為醇厚的酒釀。克羅格一把接過,仰頭豪飲,隨即發出渾厚的笑聲,呼喚族人一同共飲。薩卡則站在一旁清點歸來的族人數目,其餘族人則忙於整理戰利品,不論生肉或殘骨,都會妥善分配運用。
天色漸沉,暮靄如墨染開,將天穹浸入一層深灰與藍靛交織的陰影中。部落中央,人潮聚集,火光如血色的花在風中搖曳。隨著音律響起,老者、孩童、歷經風霜的獵人與身披獸皮的女子們開始旋舞起舞,沉醉在骨笛吹奏的古老旋律裡。
蒼白的骨笛聲迴盪,低沉而悠長,那是祖祖輩輩傳唱的哼調,訴說著獸神與祖靈征戰的史詩。手鼓隨之響起,節奏厚重如戰鼓與心跳交織,在火光與夜色間鼓動著整座部落的血脈與靈魂。
營火旁,烈焰舔舐著插滿鵝脂的鐵叉,鵝皮被炙烤得金黃酥脆,油脂滴落於炭火中發出滋滋聲響,香氣四溢。更遠處的火堆上,幾頭野豬正被貫穿燒烤,在火中緩緩翻轉,肉香濃烈,引人垂涎。
女子們穿梭其間,衣飾以染布與獸皮編織,舉止輕盈,為凱旋的獵人們斟滿酒杯。那酒由各類漿果與獸血共釀,濃烈芬芳,入口如火燒喉,卻讓人欲罷不能。克羅格自然是今晚最受敬重之人,酒杯從未空過,總有笑意盈盈的女子上前添滿。
他仰首暢飲,蜜釀沾濕了鬍鬚,雙眼閃爍著尚未平息的野性光芒。然而,就在薩卡的身影於火光另一側現身時,他的動作忽然停住。
那是一瞬凝固的畫面。歡騰聲仿佛在他耳中頓止,酒杯停在唇邊,未再飲下,笑容也隨之一滅。他只是靜靜望著那個正朝他走來的身影,一語不發。
「喝吧,薩卡,這是你應得的。」克羅格爽朗地笑著,將手中的酒遞過去。此時他的臉色泛紅,醉意已上了三分。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on4chXAM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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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卡眉頭微蹙,神情裡藏著一絲不解,雙手抱胸,遲遲不肯接下那杯酒。直到克羅格意識到其中的緣由,才像是恍然大悟似地說道:「我知道你不喜歡喝酒,但這只是象徵性的,就一杯,用不著這麼排斥吧。」他語畢,幾名部落女子便送上幾串剛烤好的肥鵝,恭敬地擺在他面前。克羅格也不拘小節,單手抓起一串,大口吞嚥,汁液沿著鬍鬚滴落,神態豪邁。
薩卡見狀,終於勉為其難地接過酒杯,卻未立即飲下。他將酒舉至唇邊,反而靜靜凝視著杯中波動的酒液,宛如在凝視一池倒映星光的夜湖。他想起克艾雷曾告訴他,夜空中那無聲閃耀的白光,只有在最純淨的黑暗中才會如此明亮。他從未真正注視過夜空,如今才深刻體會那夜色所帶來的孤寂與寧靜,那份美麗,連營火的火光都顯得遜色。
「嘿,酒不是拿來欣賞的。」克羅格笑聲粗豪,帶著醉意催促。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mnNIpHUy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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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克羅格那副狼吞虎嚥的模樣,薩卡只得搖頭。他太了解這位大族長了。當他英明果斷時,族人對他的崇敬便如山般巍峨;但當他暴躁失控時,他的怒火便如寒鐵般無情,令敵人畏懼,令族人噤聲。儘管如此,薩卡還是象徵性地啜了一小口,只一口,便放下了杯子。他對酒一向不喜,這不是第一次。
克羅格啃完最後一塊鵝肉,滿臉滿足。他看著薩卡臉上那副不情願的表情,忍不住大笑出聲。「哈哈……這副模樣,真像你。來吧,喝不下的就交給我。」他一把搶過酒杯,仰頭一飲而盡,隨即發出一聲豪邁的打嗝。
「你是不是有話想說?從你一走過來我就感覺到了。」他用沾著油脂的手隨意一抹嘴角,轉身朝遠處的女子招了招手。
「我以為你會裝作沒察覺。」薩卡語氣平淡,卻透著責備。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bT4yQ5x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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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我看扁了,我像那種只顧著吃喝的大族長嗎?」克羅格咧嘴一笑,粗壯的手掌晃了晃。女子們趕忙過來替他斟滿酒,也一併為薩卡遞上一杯。
薩卡揮手示意女子離開,語氣轉為嚴肅。「我在想,你是不是忘了你的大兒子,克洛克。」克羅格聞言略顯愕然。「不久前他帶人出發,至今未歸。你是大族長,也是他的父親,難道你就一點也不擔心嗎?」
這番話像石子落水,攪動克羅格心頭的某些波瀾。但他臉上卻依舊掛著那副熟悉的自信神情,彷彿什麼都在掌握之中。他啜了一口新斟的酒,滿足地吐了口氣。「嘿,你以為他是誰?那是我兒子,大族長的血脈。不管他走到哪,肯定沒事。你儘管放他娘的一百個心。」
薩卡歎了口氣,並未反駁。他心中比誰都清楚,克洛克確實比他父親還更具領袖風範,不論實力、膽識,甚至是那如火山般的脾氣,皆有過之無不及。那是未來注定登上族長之位的男人。
「就算如此……」薩卡低聲道,接著語氣一轉,「那麼,大族長,你該不會也忘了你的小兒子吧?」
這句話讓克羅格的動作頓住,他緩緩放下酒杯。「喔……那小子,克艾雷啊……」
這聲低喃裡蘊含著些許無奈。薩卡確實說中了他的心事。那孩子與克洛克大不相同,性情柔和、內斂纖細,思緒多愁善感,像極了他的母親。與其說他是戰士的種子,不如說是個總愛幻想的詩人。最讓他困惑的,還是那反差最大的女兒——克洛伊。明明是個乖巧可人的小女孩,卻日日吵著要狩獵,要殺敵,模仿她大哥的模樣。他常懷疑這兩個孩子是不是在靈魂的甬道裡走錯了方向。
「說到底,我今晚還沒見過那孩子……」克羅格低語,語氣中有些許疲憊。
「你應該去找他,」薩卡語氣堅定,「就算你不喜歡他的性子,身為父親,這是你應盡的責任。」克羅格欲言又止,臉上浮現少見的遲疑。「他現在最需要的,是你的關愛。你的一句話,對他來說勝過千軍萬馬。」薩卡的語氣愈加懇切,終於讓克羅格露出悔意。他咒罵了一聲,朝空中揮拳。
「該死的……好吧,我這就去找他。」
正當他起身準備動身時,薩卡補上一句:「我猜你知道他在哪。他應該還在那個老地方——那兒的天最寬,星光最亮,是他最喜歡的角落。」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07ulaadvo
克羅格聞言沉吟,腦中泛起塵封的回憶。那個地方,他曾與家人共享星夜下的寧靜時光。多少年了,他早已不記得與孩子們真正圍坐在一起的日子。想不到那時年幼的孩子,居然記得比他還清楚。
克羅格循著記憶中的片段,漸漸走離了喧囂的部落。他腳步穩重,緩慢如老牛過河,醉意隨著每一次呼吸與吐納漸漸消散。火光在身後退去,隨距離拉長而漸漸模糊,終至被夜色吞噬,只餘一些暖色的餘暉,如夢中殘火,在他心頭閃爍。
時間無聲地推移,天地早已沉入黑暗的懷抱。四周靜默,唯風低語。儘管伸手不見五指,克羅格依舊步履堅定。他倚靠的不是眼睛,而是記憶,或更準確地說,是一種從骨血裡流出的熟悉感——彷彿這條路他走過千百次,即使如今無星無月,也不曾迷失。
枯骨般的倒樹橫陳路途,半人高的石塊潛伏於陰影之中,像猛獸般張望,但他輕鬆穿越,如黎明時分在自家營帳內踱步般自然。
終於,他抵達了那處記憶深處的空地。
那是一片被遺忘的平原,寂靜無聲。遠方的風輕輕掠過草地,彷彿為某段早已被世人遺忘的傳說低聲哀悼。平原中央,僅有一棵蒼老的巨樹孤獨聳立,枝幹如年邁神祇張開的手臂,默默撐起夜空;其下甘草蔓生,隨風而搖,如潮水起伏,帶著歲月的律動。
而頭頂的夜空,則是另一番浩瀚景象。星辰滿布,光芒冷冽卻純淨,如同鑲嵌於天幕之上的寶石。它們交織、延展,宛如一條靜默流動的銀河,緩緩向北,彷彿時間之河,不可逆轉,也無人能攔。
一切如舊。這裡,是他與家人曾真正相聚的地方——也是此生最難以忘懷的時刻。
我依稀記得,那年克洛克仰望星空,高聲立誓。他年少氣盛,雙眼燃著火焰,口中呢喃不止,像在與天神對話,也像是在對命運挑釁。如今我早已不記得他說過什麼,只記得那片星海無言地注視著,像是在見證一場莽撞的承諾。
而克艾雷,那總讓人摸不著心思的小兒子,只是靜靜地抱著我,從背後貼近。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望著兄長的背影,眼神深沉如無風的湖水,平靜無波。我當時看不透,如今也依舊不懂。
薩妲娜,我最愛的妻子,坐在老樹根旁,靠著粗壯的樹幹,小心地哺乳著初生的克洛伊。她一語未發,卻滿面柔光。那是一種久違的安詳——我幾乎忘了她的笑容曾那樣溫和,如同早春晨曦,柔軟而珍貴。也許,女兒的誕生真能撫平她多年來的創傷。
如今,老樹依舊盤根錯節,坐落於平原深處,夜色與記憶交融。我遠遠便看見一道人影,靜坐於樹下,那身影與記憶重疊——仿若時光從未推移。
我屏住呼吸,悄然靠近,腳步輕得幾乎無聲,唯恐驚擾了這段如夢的幻景。
但,就在我距離他不遠時,他先開了口。
「爸爸?」
我一怔,腳步頓住。他緩緩回頭,月光照亮那張尚未成熟卻熟悉的面容。
「是你嗎,爸爸?」
「是的,是我。」克羅格走上前來,語氣溫和。「你怎麼知道是我?」
克艾雷仰望他,神情單純卻帶著幾分聰慧。「本來不知道,但我看到影子在晃,加上聞到熟悉的酒味,就猜到是你了。」
克羅格低頭一看,這才驚覺自己一路回憶,竟忘了手中還緊握著那半杯殘酒。他尷尬地撇了撇唇,把酒杯藏到身後。
克艾雷緩緩站起,望向夜空。他那天真的臉龐,此刻被月色拉出陰影,神情轉為空洞而哀傷。「這裡有我們一家的回憶,爸爸。」
他說得很輕,卻重得足以敲擊克羅格的心。
「你還記得大哥曾在這裡說過什麼嗎?」
「……嗯。」克羅格努力回想,卻仍只能搖頭。「抱歉,兒子,太久了……我真的記不清了。」
他唯一記得的,是克洛克曾對著滿天星辰,高聲喧叫的模樣,那聲音響徹夜空,如狼般狂傲,如火般熾烈——但說了什麼,卻早已模糊在風裡。
「沒關係的,爸爸。」克艾雷低聲說,語氣輕得像風中殘燭。「我還記得,因為那晚我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靜靜地聽著。他說過,他會用生命去守護他所珍視的一切。無論前方有多少困難,他都會成為大族長,帶領部落走向未來。」
克艾雷說到這裡,垂下了頭,聲音也隨著情緒漸漸低落。
「哥哥一直是我們的支柱,是部落的利器……他也是我最嚮往的。可我……」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Es0CYrFRd
他聲音微弱,逐漸消散在夜風之中,彷彿連他自己也不再相信那些話能被聽見。
克羅格靜靜地看著他,很少有這樣的時刻,能讓他真正聽進這孩子的話。他那一向沉默難解的小兒子,此刻彷彿終於敞開了心。
他忽然回想起過往種種——克艾雷從小便不同。他不愛喧鬧,總愛獨自一人發呆,說些讓人聽不懂的夢話,還會把那些夢畫下來。一幅又一幅,詭異、扭曲,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帶來的影像。
巫智看過後搖頭,祈禱也無效,只說這孩子被某種沉眠之靈纏上,卻不知該如何驅逐。克羅格雖然不信那些古老的說法,但他的煩躁卻與日俱增——這孩子太像個謎。
最辛苦的其實是克洛克。他總是默默包容弟弟的古怪,也因此,兩人之間的關係愈發複雜。現在看來,克艾雷仍將哥哥視為英雄,甚至是唯一的光。或許,這份仰望,是他唯一的方向。
「來吧,克艾雷。」克羅格走近,輕輕搭上他的肩。「你想變得像你哥哥,是不是?」
克艾雷抬頭,眼中有困惑,也有渴望。「我能嗎?我真的能變得像他那樣嗎……?」
他的聲音幾乎聽不見,像一滴水墜入深潭,瞬間被吞沒。
「我不可能……我永遠不會像他那樣。」
克羅格皺了皺眉,把手中的酒一擲而出,酒杯翻滾著落入草叢之中。他轉過身,雙手重重地按住兒子的雙肩,語氣難得的溫和,卻帶著一股近乎哀求的堅定。
「聽著,克艾雷。你現在還小,當然無法立刻變成你哥哥那樣。但你可以跟著他的腳步學。若你真心想變強,那就放手去做。你媽……她也會希望你能變得堅強,像克洛克一樣。」
克羅格說到最後一句,聲音忽然有些發虛。他與薩妲娜在如何對待克艾雷這件事上,從未有過共識。她太保護這個孩子了,像護著一隻羽毛未豐的小鳥,甚至到了讓人無法插手的地步。
「我真的很想……可是我害怕。」克艾雷微微顫抖,像在與心魔搏鬥。「我害怕那些夢……我夢到的事情總讓我不安。我怕那會帶給大哥……帶給他災難。我夢見他……他滿臉是血……」
他的話在唇邊碎裂,眼神中盡是驚恐。
「去他媽的夢!」克羅格忽然怒斥,聲音如雷。那聲音驟然炸裂在寧靜的夜裡,把遠處的夜鳥也驚得振翅飛離。
他是真的怒了。他受夠了這孩子口中的夢,這些夢像無底的沼澤,把克艾雷困在裡面,也讓他的大兒子日漸沉默。他寧願兒子去獵野獸、揮斧頭,也不願看他整日與幻象為伍。
但克艾雷只是低下頭,像被風折斷的枝條,不敢回話。
夜風從遠方的山林吹來,吹過平原,吹過老樹,也吹過這對父子的背影。草海輕搖,星光灑落,這一刻彷彿連時間也屏息,靜候著某個尚未說出的答案。
克艾雷滿臉驚恐,一時說不出話來。這是他第一次見識到父親真正動怒的模樣,彷彿一道雷霆從天而降,讓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克羅格也意識到自己失態,連忙收回語氣。「兒子,我不是在罵你,我只是……」他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語調放柔。「我只是希望你別再讓那些夢左右你。它們不能代表什麼,你只需要把它們丟在腦後。你要相信——你大哥不會有事的。」
克艾雷仍舊神情黯淡,但還是輕輕地點了點頭。這個動作像是妥協,也像是努力說服自己。克羅格知道,這事哪可能這麼容易解決。他不是不了解自己這難纏的小兒子——那腦袋裡永遠藏著一堆古怪的想法——但現在,他能做的也只有給些安慰,哪怕只是表面的也好。他又開始思索,也許,該讓克艾雷換個環境了。
或許,讓他見見更大的世界,會有點幫助。他這孩子在部落裡悶得太久,眼界也受限太多。問題是……薩妲娜那關,要怎麼過?
「嘿,克艾雷,我想到個主意,你想聽聽看嗎?」克羅格語氣一轉,變得輕快。
克艾雷還沉浸在悲傷中,但聽到父親這麼說,眼神忽地亮了起來。「什麼主意?」
克羅格微笑著,拉著兒子的肩膀,帶著他往平原走了幾步。他抬手指向遠方起伏的山影與蒼茫的天際。「你有沒有想過,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
克艾雷順著父親的手望去,臉上寫滿了困惑與疑問。他不明白這句話的含意。
「我是說,更遠的地方。譬如……鐵色王國。」
聽到這句話,克艾雷瞪大了雙眼,彷彿一時間連呼吸都停住了。他緊盯著父親的臉,像是在分辨這是否只是個玩笑。
「你說真的?」他忍不住問出口。
克羅格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正經。「當然是真的。我說話算話。你想不想去看看?」
克艾雷的眼睛都快閃出光來。「想去!我想去!」他跳了起來,興奮得像個小孩子,但很快臉上的喜悅又被憂慮取代。「可是……大哥怎麼辦?他還沒回來……。」
克羅格苦笑著抓了抓頭。「克洛克啊……放心,他會回來的。」
「喔……」克艾雷的眼神再度黯淡,情緒起伏之劇,令克羅格在心中默默哀號:天啊,這孩子真難搞……。
「聽好了,兒子。」克羅格語重心長地說,「你得相信你大哥。而且……如果你真的擔心,我可以派部落最頂尖的獵人去找他。有他們在,絕對萬無一失。」
這番保證總算讓克艾雷放下了一些懸念。他點了點頭,神情仍有猶豫,卻也夾雜著一絲釋然。克羅格也總算鬆了口氣。
他微笑著,牽起小兒子的手。「來吧,咱們回家。」
克艾雷抬頭望著父親,難得地綻出笑容。「爸爸,除了我,你還會帶誰去嗎?」
克羅格想了想,其實還沒細想過這點,但隨口答道:「我想……薩卡吧。」
「薩卡先生?太好了!」克艾雷顯得興奮,但馬上又想到什麼,臉色一變。「可是…媽媽怎麼辦?她要是知道我要去那麼遠的地方,一定會罵死我們的……。」
他越說越緊張,彷彿已經看見薩妲娜怒氣沖天的樣子。
「該死的……。」克羅格低聲咒罵了一句,然後硬著頭皮拍了拍兒子的手背,「放心吧,你媽那邊我來搞定。哈哈……」說完又咕噥著,「但願搞得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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