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鋒交會的那一刻,凱文才意識到,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與父親之外的人交鋒。雖然他的身體自然地擺出了架式,步伐與握劍的角度依訓練所示準確無誤,但心思卻不斷往回游移。
他的目光緩緩落在手中的鋒刃上,那冷冽的金屬映著微光,也映出他模糊的神情。意識開始沉澱,思緒在過往的碎片中漂浮。那段與父親一同練劍的日子,如潮水般湧現,竟比他想像中更加清晰。
那時他還小,雙手尚無力握緊長劍,卻硬是用撿來的樹枝模仿父親的劍勢。父親起初只是一笑,隨手丟了根細長木棍給他,沒多久便親手削製出專屬於他的木劍。他記得,那木劍沉甸甸的,握起來像扛著父親對他的期待。
他與父親交手的次數,數也數不清,從清晨的寒露到黃昏的晚霞,從村邊的林地到後院的土場,每一次交鋒的結局都未曾改變。
他一次也沒贏過。
無論他多努力,每當倒在地上氣喘吁吁時,父親總會站在原地,劍尖斜垂,臉上帶著令人咬牙切齒的笑意。那笑容,像是調侃,又像是肯定。他那低沉的聲音至今仍在凱文腦中迴盪:「經驗就是法則,你還太嫩了,阿文。」
每當聽到那句話,凱文都氣得差點掉淚。可他從不曾停止練習,從不曾真正討厭那副嘴臉。因為他知道,那是父親對他的方式,是教他活下去的語言。
如今,面對既熟悉又陌生的對手,鋒刃在前,那些記憶卻在腦海裡越來越清晰,彷彿父親的身影正站在遠處冷眼旁觀,等待他是否學會了當年所教的一切。
德雷克早已穩穩擺好架式,雙腳微沉,劍鋒直指前方,彷彿蓄勢待發的獵豹。然而對手卻毫無反應。凱文站在那裡,宛如石雕般不動如山,眼神失焦,視線停留在劍鋒的某個無形之點,就像魂魄早已被抽離。德雷克不禁皺起眉頭,下意識地輕晃手中的長劍,想喚回凱文的注意。他的劍在空中劃出一道弧光,但那抹冷冽的光芒彷彿連凱文的眼角都未曾撩動。他心頭泛起一絲不安,試探地開口:「凱文?」聲音輕柔,卻在這緊繃的空氣裡顯得異常沉重。
凱文依舊未動。他的雙眼空洞如井,深不見底,像是正凝視著一段無法逃離的過去。德雷克心頭一凜,不禁回想起不久之前的王宮之事——那場幾乎是屠殺的混戰,血流成河,死屍橫陳。他雖不清楚凱文是否曾親手傷人性命,但毫無疑問,那場殺戮在他心中刻下了永不磨滅的烙印。
那並非戰鬥,而是一場噩夢。
「他在恐懼嗎……」德雷克在心中喃喃。他並不驚訝。一個經歷過死亡邊緣、見過血腥真相的年輕人,此刻被過往陰影束縛也屬人之常情。
他正準備放下劍、終止這場對峙,卻在此時,凱文忽然動了。
如夢初醒般,凱文眨了眨眼,隨即緩緩改變了姿勢。他將雙手重新握緊劍柄,將長劍舉至肩上,劍尖筆直地指向德雷克,那一瞬間,仿佛有一道意志從劍身竄出,撕裂了他先前的迷惘與恐懼。
他的雙眼,不再空洞。
那是一種凝聚過痛苦與迷惘後的凝視——混合了決意、試探、與深沉的傷痛。
德雷克感受到那眼神的變化,心中微微一震,雖是遲疑了幾秒,但隨後也做出了反應,回到了剛才的架式上。但就在他以為交鋒即將開始之時,凱文卻再次陷入沉默。那雙方對峙的畫面,如同被時光凝住。風靜無聲,氣氛再度陷入不安與懸疑。
凱文的目光落在德雷克身上,那一瞬,他彷彿看見了父親的身影。那熟悉的姿勢、那雙冷靜審視的眼,令他心頭微震。回憶便這麼毫無預警地湧上心頭。
從前與父親對練的日子像斷裂的舊片段,在他腦海中飛快閃現。那些訓誡的金句,往往在他真正進入戰鬥時被拋諸腦後,而現在,他卻一一想起。
過去的凱文,就如同所有天真而急躁的年輕劍手。他學得快,進步也快,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揮木劍上萬次。從清晨到黃昏,跳躍於崖壁之上、攀上樹梢高處,他的身體早已習慣那樣的極限鍛鍊。動作敏捷而俐落,仿若古靈人般靈巧。他的身影時如風般迅捷,時似流水般滑順。
然而,不管他的動作多麼洗鍊、意志多麼堅決,結果始終如一——輸。輸到讓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父親根本沒有教他真正的技巧。
可父親總是掛著那副令人牙癢的笑容,悠悠地道出他屢敗的原因:「阿文,你現在就像一隻無頭的黃蜂,到處亂撞。再快、再靈巧又怎樣?你怎麼動,在我眼裡都清清楚楚。」
他甚至還會狡黠地眨眼,接著說:「你太主動了。不是說主動不好,而是你得比對手快得多、狠得多才行。或許一開始能壓制住對方,但只要對手稍有經驗,你的節奏就會被反制。尤其是遇到比你強的人……那就更危險了。」
「你要學會的是——判斷、冷靜、專注。別想太多,也別太少。即使對手再強,也得做到心無波瀾。」父親在說這話時,語氣變得罕見地認真。
「還有,記住了,阿文。有時候『被動』才是最好的戰術。別光看這兩個字,它們可是能讓對手遲疑、讓戰局掌握在你手上的關鍵。對強敵來說,防禦才是真正的挑釁。」
父親的聲音在凱文腦海裡迴盪,彷彿他就在耳邊低語。那語調像是警示,又像苦口良藥,無聲地塗抹在早已結痂的傷口上。傷雖癒,卻仍隱隱作痛——痛的不只是肉體,更是埋藏在心底的羞辱與自責。那些鮮血猶在眼前翻湧,歷歷如昨。
他原以為自己早已準備好面對真正的戰鬥,卻沒想到,一場近乎生死的交鋒,竟將他打回了原形。到頭來,他還是那個「阿文」,那個在父親眼中只會莽撞衝刺、不知節制的毛頭小子。
想到這裡,凱文心頭湧起一股惱怒。不是對別人,而是對自己。他氣自己過於自信,氣自己一握住劍,就忘了所有教訓,忘了判斷與冷靜,忘了父親一次次用汗水與心血換來的忠告。
「呼……」凱文輕輕吐出一口氣,聲音平穩,宛如風拂林間。他緩緩閉上雙眼,在短暫的凝神中讓自己歸於寧靜。那一刻,他卸下了緊繃的神經,讓身體回歸柔和,不再如剛才那般僵硬。他整個人像是從枷鎖中解放,重新找回了自身的平衡與節奏。
就連站在對面的德雷克也能感受到凱文的氣息產生了微妙的變化——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自在與通透,彷彿他的存在與四周環境融合為一。這種感覺既神秘又熟悉,至少德雷克是這麼認為的。他心中不禁一笑,為凱文感到欣慰——那個背負陰霾、沉重難行的少年,終於走了出來。
凱文終於睜開了雙眼。那雙眼中閃爍著如星石般的光芒,清澈、堅定,宛如夜空中最亮的星。整個人精神奕奕,彷彿黃金洗鍊後的榮光。他記起了從前,也因此重拾信心,而這一切,皆映現在他那自信從容的微笑裡。
「來吧,團長。」他邁步向前,聲音清晰而堅定,如晨光破曉般喚醒空氣中的沉默,「我準備好了。」
當凱文穩穩擺好架式,德雷克也迅速調整姿態,準備出招。然而,就在出劍之前,一絲遲疑與懊悔悄然浮上他的心頭。
眼前這名少年,不只是他的對手,更是他最好的朋友──亞特洛──的兒子,也是他此生難以回報的恩人血脈。凱文才剛歷經王宮中那場腥風血雨,儘管表面看似平靜下來,但德雷克現在才真正意識到,這場切磋或許根本就不該發生。
這不是兒戲。兩人手中的武器是真劍利刃,任何一點差池,都可能造成無法挽回的傷害。他一時思緒翻湧,步伐不覺退了一步,只因他無法承受凱文再次受傷,哪怕只是一點血。
但在他準備收手的那一瞬,他又陷入了另一種猶疑:倘若他現在停下來,真的對嗎?
德雷克抬起頭,再次直視凱文的雙眼。那是一雙堅定而專注的眼神,彷彿燃燒著意志之火,沒有一絲動搖。他明白了——凱文不是在逃避,而是選擇面對。他渴望證明自己,也準備承擔這場對決所帶來的一切。
於是,德雷克重新踏出一步。雖然內心依舊帶著幾分無奈,但這次,他不會再停手了。「要上了,凱文。」德雷克提高音量,像是在發出警告,也像是一種提醒。
聽見這句話,凱文立刻繃緊神經,雙眼緊盯著對方的一舉一動,雙手牢牢握住長劍,隨時準備迎擊。他明白,這次的切磋意義重大,雖不是父親亞特洛親自驗證他的成長,但德雷克身為父親認可的戰友,能由他來見證自己的進步,已是難能可貴。更重要的是,這一次,他絕不會再慌張應對。
凱文舉劍守在原地,眼神冷靜而堅定。隨著德雷克一步步逼近,他也微微移步調整腳勢,直到雙方的劍鋒幾乎可以互觸,這才穩住身形。
兩人對視片刻,皆不語。那份壓抑的沉默彷彿凝住了空氣,時間也為之一滯,連周遭的蟲鳴與風聲都仿佛退去,彷彿世界正等待這一劍的落下。
然而,在這片凝滯中,兩人的內心卻如烈潮翻湧──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Af4or7kvN
一人信心滿懷,氣息沉穩,只待對手破綻出現便可果斷迎擊;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VTyBcJFg3
另一人卻心生遲疑,自責與無奈交錯,他不願再讓眼前這名少年受傷,尤其是在自己劍下。
就在這一刻,德雷克做出決定。他不想讓凱文再次承受傷害,但也明白,真正的尊重並非退讓──而是專心以赴。
於是他踏出第一步,雙手高舉長劍,劍鋒直指天際,動作沉穩而明確,如同提前昭示般地宣告:「我要上攻了。」
凱文下意識地做出防禦姿勢。下一秒,德雷克順勢自上方劈擊而下,動作中規中矩,既無過猛的力道,也不見過快的速度,顯然是刻意收了幾分火候。結果自然不出所料,凱文穩穩地擋下了這第一擊,劍鋒與劍鋒交觸間發出一聲清脆的嗡鳴。
「做得好,就是這樣。」德雷克輕聲讚許,臉上浮現出一抹掩不住的微笑,更多的卻是安心。他心中暗自思忖:這樣正好,既能引導凱文熟練應對,又不至於讓他受傷,還能穩住他那逐漸恢復的信心。
「我們再來一遍,凱文。」德雷克說著,再次回到剛才的起手式,這一次換作橫向揮劍,動作依然誇張明顯,就像是對凱文的一次明目張膽的預告:我要橫劈了,準備接招吧。
凱文表面上如同先前一般應對,腳步調整,劍勢迎上,但心中卻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情緒。那種感覺……就像回到了第一次練劍的日子。當時,他手中的木劍還不如現在這柄鋼劍沉重,對練的對象是父親,出招的節奏與此刻如出一轍。
這些基本的動作,早已刻進他的骨子裡,幾乎不用思考就能反應。他的肌肉在記憶中行動,但內心卻漸漸浮起異樣。他的眼神,不再閃亮如初,而是被某種難以名狀的質疑所取代,是質疑德雷克,也是質疑這場比試的意義,更深一層,甚至是在質疑自己。
但他沒有表現出來。他仍然沉穩如初,只在心底悄然等待,也許,下一秒才是真正的戰鬥。又或許,從剛才開始,一切都只是試煉的前奏。
然而,結果依然如出一轍。凱文再次穩穩擋下攻擊,毫不費力。德雷克見狀,迅速撤步拉開距離,沒有說話,也未曾給予肯定或指導,只是調整角度,換了個方向,再次揮劍進攻。他故意放大動作,彷彿在宣示出手的意圖,讓凱文有充裕的時間反應。
凱文依舊配合著團長那幾近誇張的招式,精準地格擋,再回復原位,動作一板一眼,毫無破綻,卻也不帶情緒,像極了一部精密的機械,只是重複著預設的動作與指令。
「這不是我想要的……」凱文在心中低語。某種難以言喻的情緒正悄然在體內發酵,他的眼神開始渙散,逐漸從清明轉為沈重,取而代之的是困惑、迷惘,甚至……某種壓抑的躁動。
直到下一次交鋒,異樣終於浮現。
德雷克的劍如預期劈來,凱文亦如過往擋下,然而這次,他卻未如常退回或鬆劍。反而緊緊頂住德雷克的劍鋒,兩把真劍鋼鐵交觸,摩擦出一絲顫鳴。那沉重的壓力自劍脊傳來,像是凱文下意識地在抵抗某種看不見的東西。
他的雙臂未退,反而死死維持著這個對峙的姿勢。他抬頭看向德雷克,那雙眼睛不再是訓練時的專注,也不是對戰中的沉穩,而是一種近乎失望的神情——憤怒與動搖,懷疑與掙扎,全都混雜其中,讓德雷克心頭一震。
他終於察覺了異樣。
「凱文……你...怎麼了?」德雷克低聲問道,語氣裡不再有教練的沉穩,取而代之的是驚訝與不安。
德雷克終於察覺到了凱文的異狀,然而尚未開口詢問,凱文已率先鬆開緊咬的劍鋒,主動退回原位。他的動作乾脆利落,神情亦逐漸恢復平靜,那抹曾經出現過的沉重與迷惘,仿佛隨風飄散,只剩下無聲的決意。
這突如其來的冷靜令德雷克心頭一震。他暗忖自己是否傷了凱文的自尊——方才那些過於刻意的指導與放水,是否反倒讓這孩子覺得被輕視。他懊惱地意識到,自己或許做錯了。凱文的動作早已嫻熟至極,而他卻像在教一個初學者般對待對方。原本是出於保護與引導的好意,如今竟可能變成一種羞辱。
他深吸一口氣,握著劍柄的手不自覺鬆開。他想要說些什麼,試圖挽回或終止這場已漸失平衡的切磋,至少別讓這孩子在自尊與信心的裂縫中倒下。然而,還未等他開口,凱文已率先打破了沉默。
「團長,你的試探……到這裡就夠了。」凱文沉聲說道,語氣平靜卻鏗鏘,眼神銳利如刃。
德雷克一時愣住,還未反應過來,便聽見凱文接著補上一句:
「這次,由我進攻。」
話音未落,凱文已踏步而前,身形如影如電。長劍於空中閃爍寒光,一道乾淨俐落的斬擊劃破空氣,直逼德雷克面門。那不是試探,也不是演練,那是一記七分不留情、三分帶警告的斬擊,如烈風掠至。
德雷克驚駭地提劍格擋,劍鋒相交,火星四濺,手臂瞬間麻痺。他幾乎沒能及時反應,若非身經百戰、老練無比,這一劍,恐怕真的會見血。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意識到——凱文的實力,遠超他的想像。
他根本沒有親眼見證過凱文在王宮之戰中與那神秘詭異之人的生死搏殺,只看到了事後那個重傷倒地、滿身血污的孩子。於是,他選擇了保留、選擇了溫和,認為這樣才能避免再次傷害凱文。
但他錯了。大錯特錯。
眼前這一劍,正是凱文用來撕裂他的錯誤認知的一劍,是自信的光芒,也是宣言。
這場切磋,從這一刻起,才真正開始。
正當德雷克仍陷於震驚、尚未完全回神之際,凱文的下一步行動已悄然展開。
「還沒完呢。」他輕聲低語,嘴角浮現一抹自信的微笑。
話音未落,凱文身形一旋,如風般貼地滑過,一轉瞬便掠至德雷克身側。那速度快得驚人,彷彿一道無形的氣流,輕靈無聲地貼近目標。德雷克尚未完全捕捉凱文的動作,凱文的長劍便已破風而出,朝他的腰側斬去。
德雷克反應稍慢半拍,卻仰賴多年戰陣經驗驟然提劍格擋,堪堪將那一劍擋下。但這一擊的質感,卻令他心頭一震,那並非剛猛之力,而如春水輕撫、似絮雨無聲,柔而不弱,隱藏著一種致命的節奏。
那劍壓之下,不帶半分蠻力,卻叫人無處著力;不似常人習劍的剛猛,而更像亞特洛當年的劍術風格,輕靈而致命,纖細卻穿骨,如雨落棉帛、斷而無聲。
「哼……」凱文輕笑一聲,眉眼間透著凌厲,卻又藏著幾分惡趣味。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XaCiyJvwJ
他的攻勢並未稍歇,反而越發銳利。
下一瞬,他身形一旋,驟然轉至德雷克的另一側,步伐之快,逼得德雷克也不得不隨之轉身應對。情勢彷彿他正遭數人包圍,被迫如陀螺般自轉,只為招架這如影隨形的劍風。
可即便次次擋下又如何?凱文只要見勢不成,便瞬間換邊再攻,永遠快他半步。這近乎無隙的攻擊節奏,全憑他那詭奇的劍技——輕盈、怪異,飄忽得如風中碎影,快得像無聲閃電。
眼下的德雷克,只能不斷防守,別無他法。場上的節奏,早已落入凱文掌中,他如同掌控戰局的舞者,而德雷克,只能隨著節拍疲於應和。
隨著時間推移,德雷克始終處於劣勢,步步被迫後退,劍鋒幾乎無法喘息。局勢看似岌岌可危,然而他臉上卻不見絲毫慌亂。那份最初的驚訝,早已轉化為一種狂喜,一種久違的悸動。他凝視著眼前的凱文,漸漸地,對方的身影與記憶中那名劍術絕倫的男人重疊在一起。
「果然是亞特洛的兒子……」他在心中低語,近乎讚歎。
劍刃的碰撞聲此起彼落,如戰場上由鋼鐵奏出的交響樂。時而強勁剛猛,震得地面微顫;時而急促連綿,宛如暴雨傾盆。一時間,整個訓練場上呼嘯的風聲都被這鋼鐵之律掩蓋。
不遠處,一名原本埋首訓練的騎士停下了動作,抬頭張望。隨後是第二人、第三人……人群開始聚集。沒多久,已有十數名鐵色王國的騎士圍繞在訓練場邊緣,目光炙熱,屏息觀戰。
對他們而言,能親眼見到團長出劍已屬罕見,更何況還有一人能壓制團長,將他逼入純粹的防守之中。那人不是別人,而是亞特洛的兒子,昔日英雄之子,如今站在鋼鐵與榮光的正中央。
隨著德雷克一次驚險的格擋,場邊響起了陣陣呼喊,有人高聲喝彩,有人擊拳助威。聲浪層層堆疊,逐漸與劍刃激鳴交織在一起,回盪於整座場地之上,像是為這尚未分出勝負的對決鋪陳出最後的高潮。
隨著越來越多騎士聚集觀戰,歡騰與呼聲此起彼落,這場原本只是平常不過的切磋對決,卻因兩人精湛的劍術而演變成激烈的比試。劍鋒交錯間綻放出耀眼火花,炙熱如熾,仿佛連搏鬥場的空氣都因此升溫。那無形卻洶湧的白熱氣場,讓每一名在場者心頭熱血翻騰。
而戰圈之中,凱文與德雷克早已沉浸其中。無論場邊傳來多少喝彩與吶喊,他們的目光始終鎖定彼此,心神如同封閉於一個只屬於他們的世界。外界的一切喧囂,對他們而言皆如風聲掠耳,不足為懼。
凱文那幾乎飽和式的攻勢,正如驟雨驚雷,毫無停歇地逼迫著德雷克。隨著揮劍的頻率與速度不斷攀升,德雷克的腎上腺素也被強勢推高,眼中的瞳孔在高壓下擴張,緊盯著每一記斬擊,反應變得越來越精準。
他漸漸習慣了這節奏,甚至開始享受其中。他的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一抹弧度,雙手因過度興奮而微微顫抖。那是一種久違的戰慄,一種來自內心深處的悸動與快感。他在心中低語,幾乎想笑出聲:
「……要不是我曾吃過你父親亞特洛的敗仗,恐怕早就中招了。」
德雷克突如其來的一抹微笑,讓凱文心頭一凜。那笑意不帶溫度,卻彷彿透著某種訊號,讓他本能地生出一絲警覺。原本凌厲不止的攻勢,也在那瞬間出現破綻,如同機械卡頓般短暫失靈。這僅僅一秒的遲疑,便足以致命,尤其是面對像德雷克這樣的對手。
果不其然,德雷克捕捉到這猶疑的瞬間,毫不猶豫地架開凱文的劍鋒,反手一擠將他推開。凱文被迫後退,臉上首次浮現錯愕,但他迅速穩住腳步,腳掌在地面一蹬,身形重心再次回穩,同時舉劍還架,神情隨著幾次深吸緩緩收斂,重新恢復鎮定。
德雷克則神情輕鬆,似笑非笑地垂下劍尖。他語氣溫和,卻如長者般帶著某種不容抗拒的壓迫力:
「這下,該輪到我了吧,孩子。」
話音剛落,他朝凱文眨了眨眼,那動作輕描淡寫,卻如同某種宣示危險即將來臨。他不再藏拙,不再手下留情。
隨後,德雷克緩緩舉劍,沉穩而從容地擺出進攻架式。短暫的寧靜落在場中,如同暴風來臨前的死寂,下一刻,必將有雷鳴般的劍勢席捲而至。
面對德雷克的宣言與即將來臨的風暴,凱文並未動搖。他一改先前冷靜的沉穩,大口吸了一口氣,任熱血灌注全身,隨即抬起長劍,目光如刃般凌厲,架好反擊的姿勢,彷彿隨時準備迎接狂風怒濤的回敬。
德雷克見狀,再無保留。他身形驟閃,如風掠至,幾乎是貼臉而來,凱文驚愕地睜大雙眼,但情勢由不得他遲疑,下一瞬,德雷克那沉勁的劍鋒已撲面而來。
白熱化的劍決再度爆發,只是這一次,換作凱文陷入了下風。
德雷克不愧是鐵色王國的騎士團長,每一次劍擊都宛如鐵錘重擊,鋒芒沉重得彷彿能震碎骨骼。那不是鋒利的劍刃,而是一記記無情的審判,帶著冰冷與剛硬,將凱文一寸寸逼退。他拼盡全力才能勉強格擋,劍臂早已痠麻,汗水從額角滑落,表情也漸漸浮現痛苦與壓力。
然而,就在這樣的絕對壓迫中,凱文卻微笑了,那笑容並非苦撐的假面,而是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真誠釋放。他明白,眼前的德雷克此刻不只是團長,而像極了過去那個訓練他、壓迫他、引導他的男人——亞特洛。他的父親。
在這宛如被鋼鐵轟擊的對決中,凱文似乎再次回到了過去,那個與父親訓練的日子,只不過這次,他不是那個跌倒就哭的孩子,而是準備向過去致敬的騎士。
「……是時候了。」凱文在心中低語。
就在情勢全面傾向德雷克之際,他忽然化守為攻。凱文精準捕捉到對方出劍的空隙,就在德雷克劍鋒即將揮落的一剎那,他冷靜地旋身一轉,腳步後撤,乾脆俐落地拉開距離。這一連串動作毫無遲滯,彷彿早有預謀,臉上神色從容穩定,連氣息都未紊亂分毫。
德雷克那一劍揮了個空,眼見凱文迅速脫離戰圈,心中不禁一震。這孩子竟絲毫未被壓迫感擊垮,反倒以靈巧的應變尋得喘息之機。
但變局才剛開始。
就在德雷克尚未從驚訝中回神之際,凱文已反向逼近,劍鋒破空直取,那速度快得幾乎只剩殘影,鋒利得如風割鐵。德雷克下意識舉劍格擋,雖堪堪抵住,但衝擊仍震得他連退數步,虎口發麻,額角驟然冒出冷汗。
他低聲喃喃,語氣裡透著驚懼與震撼。
「這是……收束?」
還來不及思考,德雷克眼前一道殘影掠過,凱文已再次逼近,一劍揮下,氣勢毫不遜色。德雷克靠著本能反射舉劍格擋,剛穩住身形便嘗試反擊,卻如他所言,「收束」的真意已悄然降臨。每一次出手都落空,每一次還擊都像打在虛影上。
凱文的身影宛如踏著戰場之舞的舞者,輕盈穿梭在德雷克四周,前一刻還在正面,下一瞬便出現在側翼甚至背後。他遊走於主動與被動之間,不再只是抵擋,而是主宰著這場戰鬥的節奏。
最驚人的是他手中的劍。那柄鏽白色的長劍,彷彿擁有生命一般,時而盤旋於德雷克的劍鋒之上,如鳥兒在枝枒間翩然飛舞;時而滑動、繞行、旋轉,彷彿與凱文的四肢血肉相連。他像是在迎接從另一側飛來的長劍,無縫銜接每一次攻擊與躍動,整個過程行雲流水,精準到近乎本能,優雅得近乎殘酷。
這場驚艷的演出震懾了所有在場的騎士。從最初的觀戰到如今的屏息以待,每個人都目瞪口呆,不敢錯過一瞬。
德雷克的呼吸逐漸紊亂,心中泛起一股無名的寒意。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能在內心低語:
「比起他的父親……更快、更靈活……這孩子……」
那熟悉的壓迫感,如幽靈般從記憶中浮現。他彷彿又回到了那個驕傲自滿的年輕強盜時期——被亞特洛一人壓制、無力掙扎的那段過往。如今,恐懼再次支配他的內心,而主角,換成了那個男人的兒子。
遙想當年,德雷克正值意氣風發之際。那時的他,是一個強盜團伙的首領,帶領著手下四處劫掠,雖然人數不多,卻憑藉他驚人的雙拳與狠辣的手段,在西境歐路大陸上打出了響亮的名號。那一雙拳頭加上銀裝拳甲,足以打穿輕甲,重創全副武裝的敵人。他對自己的力量充滿信心,無論面對誰,只要被他近身,結局就只有一個,就是倒地不起。
他的拳套,銀光閃閃,是他的象徵,也是他的秘密武器。每一次出拳都宛如雷霆一擊,重若千鈞。他以拳為榮,不屑與劍為伍,所到之處連那些自詡正義的冒險者、甚至其他同樣是賊寇的對手都難以招架,紛紛成了他拳下亡魂。他的名字響徹西境,人們稱他為「銀拳德雷克」,就連拓險者公會都不得不提高對他的懸賞金額。他桀驁不馴,狂傲自信,從未將任何敵人放在眼裡。
直到那一天,他遇見了那個人——亞特洛。
一個古怪的劍客,一個不像劍士的劍士。對方既不穿重甲,也不展露氣勢,但卻將他視為無物。他的拳速,他的力量,他引以為傲的一切,都在亞特洛的面前變得毫無意義。那場對決,他連對方的衣角都沒碰到,就被輕而易舉地擊潰。那不是一場戰鬥,而是一場單方面的羞辱,那時他才第一次意識到劍真正的恐怖。
那是德雷克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刻。他的驕傲、他的信念、甚至他對自身的信仰,都在亞特洛手中的長劍下粉碎。但也是從那時起,他第一次認清了自己的渺小,也第一次認真地想成為超越他的強者。直到今日,他依然記得那場敗北的情境。
對於強盜來說,敗北意味著死亡、囚禁,甚至是淪為他人奴役的下場。當年若非那群夥伴執意幹一票大的,我的人生或許不會走向那場改變命運的戰役。
那次,我們誤判了形勢,嚴重低估對方的人數與應變能力。我原本自信滿滿地規劃了一場突襲擒王的戰術,卻沒想到竟被對方識破,反被灰熊部落的騎士團反將一軍,硬生生被包了餃子。被困重圍之下,我咬牙厚著臉皮提出一對一決鬥的條件,當時那個要求聽起來簡直可笑至極。我表面強裝從容,實則內心焦躁不安,只求對方能網開一面,保下我與手下的性命。
直到那個男人從騎士團中走出來。
他騎著一匹棕色駿馬,背負雙劍,長相英俊卻不失滄桑,臉上掛著一種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似乎對我的提議感到好笑,卻又毫不遲疑地點了頭。他答應了這場決鬥。那一刻,我甚至以為自己贏定了。我的手下在一旁低聲發笑,認為這傢伙八成不知道「銀拳德雷克」的大名。
更讓人不解的是,他還提出要到遠處對決,聲稱這樣才能避免他人干擾。當時我真以為這個傻子給了我一線生機。
條件一拍即合,他向身後一位老騎士使了個眼色,沒再多言。我們二人騎著快馬奔向無人之地,那將是決定我與整個團夥命運的對決,一場我自認絕不會輸的戰鬥。
但結果呢?現實狠狠給了我一記耳光。
我敗了,而且敗得徹底。我的拳頭——那雙號稱能摧甲裂石的雙手,竟連對方的劍鋒都觸不到。他用那把我一向不屑的長劍,輕而易舉地粉碎了我的驕傲與信念。
我倒在地上,四肢血流如注,拳甲破碎,雙手插在泥土中,呆愣地望著自己那雙曾經無往不利的拳頭。
「不可能......」我在心底喃喃著,「就算不是白金獵人盧比恩,也不是傳說中的女劍客『賊之末日』法拉……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就……」
那一刻,我所有的自負都被徹底擊潰,連思考都變得模糊。那場敗北,粉碎了我曾經的自信,卻也埋下了我重生的種子。
德雷克一面承受著凱文如暴風般的攻勢,另一面,記憶卻早已被拉回至當年的敗局。儘管此刻正被逼入困境,他卻不覺得痛苦,反而感受到久違的壓迫與悸動。這種被一刀一劍逼進死角的刺激,竟讓他有些享受。那份熟悉的感覺,正是來自凱文的劍,彷彿當年的亞特洛再度現身,一樣的迅捷,一樣的致命。
「是啊……早該想到的,血緣從不會說謊。」
若不是當初那場徹底的敗北,他也不會重拾長劍,更不可能甘願接受亞特洛的訓練,最終蛻變為鐵色王國騎士團的團長。從盜匪頭目到王國重臣,這段劇烈的轉變,皆因那個男人毫不留情的擊敗與寬容。
「你才是應該當團長的那個人啊....。」
他的心中一陣感慨,若不是亞特洛當年放過他一命,甚至願意以敵人之身接納他、指引他,他或許至今仍在荒野中打家劫舍,或早已命喪黃泉。
更讓德雷克動容的是,亞特洛當年並非只拯救了他一人。他所率領的那群亡命之徒,原本理應被處決或放逐,但亞特洛卻提出交換:只要德雷克願意一人承擔罪責、以命相搏,便赦免其餘人性命。
結果是,他活了下來,團夥也活了下來。更奇妙的是,他們後來竟全數受招進入灰熊部落,成為王國最強騎士團的一員。
這一切,都是亞特洛賦予的。
此刻,德雷克再次望向凱文——那個亞特洛的兒子,眼神中多了一份敬意,也多了一絲說不出的情緒。這不是單純的切磋,而是一場對命運、對過去的回應。凱文的每一次揮劍,不只是挑戰,更像是一種傳承。
「久違的....戰慄。」德雷克低語著。
此刻,彷彿回到了久遠的過去。德雷克的視線不再單純地看著凱文,而是將他與那個曾讓自己改變一生的男人——亞特洛,徹底重疊。
自從他看見那熟悉的揮劍姿勢,胸口便開始沸騰,熱血如焰火般灼燒著他的意志。那一瞬,他不再只是凱文的對手,而是想再度挑戰亞特洛、證明自己的戰士。不同的是,這一次他不是用那對曾叱吒西境歐路的銀拳,而是為了對抗那人、親手拿起的劍。
雖然這場切磋並非生死之鬥,但雙方的實力早已使這片搏鬥場如同戰場。利劍碰撞所激起的火花,在空氣中灼燒出炙熱的氛圍,白熱化的氣場逼得觀戰的騎士們屏息凝神。
就在激戰中,德雷克的劍開始不再落空,而凱文的步伐,也顯露出些微的遲疑與疲態。即便如此,他依舊難纏。若非德雷克曾受亞特洛反覆鍛鍊、從敗北中一次次爬起,或許早已撐不住了。
戰局進入最高峰,兩人皆不再退讓。凱文在進攻中不斷高速旋轉閃避,長劍輕靈如風;而德雷克則逆勢迎擊,靠厚重的防禦與準確的反擊尋求破口。每次碰撞都像擊鐘般震耳欲聾,卻總是差之毫釐。
然而,德雷克終於洞悉了凱文的破綻。
凱文的閃避軌跡開始變得可預測,幾次被擊中後,他不得不轉為格擋。他雖嘴角帶笑,卻壓抑不住手中虎口已滲出的血絲。德雷克察覺到了,他那精準的攻勢已開始削蝕凱文的體力與握劍的穩定。儘管凱文極力隱藏,但長劍的擺動越來越大、越來越開放,攻擊的節奏也逐漸散亂。
這對德雷克而言,是破局的關鍵時刻。
他原可以就此停手,並給予肯定,但他明白,凱文不會允許那種事發生。那會踐踏他苦撐至今的尊嚴,也違背他對亞特洛的承諾。於是,德雷克選擇全力一擊。但這次,他的目標不是凱文的身體,而是他的劍。
德雷克故意停在原地,蓄勢待發。他的眼神如鐵般冷冽,向凱文發出無聲的挑戰:「有種就來。」
凱文感受到那目光中的自信與挑釁,哪怕知道自己處於劣勢,依舊毫不猶豫地衝了上去,將『收束』發揮得淋漓盡致。鋒芒連綿不斷,每一擊都如暴風掃過,但德雷克全數接下,一步不退。
他只是等待一個時機,一個能將這場對決畫下句點的完美破綻。
終於,在凱文劍鋒再次落下的瞬間,德雷克找到了。他精準地用劍鋒架住凱文的攻勢,借著強勁的反作用力將他整隻手臂鎖死,劍鋒交纏時,他彷彿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穩穩地導引凱文長劍的路徑。
然後,他出手了。
以乾脆俐落的一擊,德雷克的劍重重地敲在凱文的握劍處。那柄鏽白長劍順勢飛出,在空中劃出一道弧光,遠遠地落在了場邊。
全場鴉雀無聲。
下一刻,熱烈的掌聲與歡呼如雷灌頂,轟然響起。這場歷時許久、令人屏息的對決,終於有了結果。
場外響起的歡呼聲,如同審判的鐘鳴,冷冷宣告著勝負的結局。
凱文拖著疲憊的身軀,目光緊緊鎖定那柄遠遠墜落的長劍。那一瞬,他眼神失了焦,彷彿整個人都被抽去了魂魄。虎口因重擊而撕裂,失去劍柄保護後,鮮血緩緩滴落。他的手仍在微微顫抖,那不是因為疼痛,而是來自一種更深層的無力與自責。
他仰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站直、穩住體態,臉上浮現出難掩的苦色。那不是懊惱,而是一種承認現實的克制與壓抑。即使再戰,也改變不了這個結果。他心知肚明。
凱文終於邁步,緩緩走向落劍之處。走得既沉重又堅定。
「果然……我還是讓你失望了。」他輕聲低語,彷彿只是對自己說,話音中藏著無奈,也夾雜著一絲悔意。他伸手拭去虎口流下的血絲,指尖微顫,卻仍倔強地將傷口隱藏在沉默裡。
凱文那句失落的低語讓德雷克忍不住搖頭,他舉起手,語氣平穩地對凱文說道:「孩子,你表現得很出色,就跟你父親一樣。」
「不……」凱文的聲音低沉,眼神黯淡,緊接著一聲嘆息從胸口滑落。「我和阿爸之間的差距,還是……」話語嘎然而止,他彎下身撿起那柄滿是傷痕的長劍,目光停在劍刃鏽色的裂痕上,殘破的鋒芒彷彿失去了所有榮光。他伸出手,指尖輕觸著冰冷破碎的刃口,聲音如同對著這柄劍輕輕傾訴:「……遙遠。」
德雷克再次搖頭,「你錯了,孩子……」說著,他將手舉得更高,目光掃過四周。
「你聽。」
場外,忽地響起一陣如浪般翻湧的歡呼聲,如同審判的鐘響在空氣中迴盪。凱文愣住了,被這突如其來的聲浪驚得回不了神。他四下張望,臉上浮現出驚疑不定的神情,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因為這與先前的掌聲不同,聲音更渾厚、更熱烈。
德雷克緩步走近,低聲說:「仔細聽……這些騎士們的聲音。」
凱文站在原地,順著時鐘的方向緩緩轉動,逐一看過場邊每一位騎士的臉。驚愕的神情在這過程中逐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沉靜與深思。他終於聽清楚了那一聲聲迴盪於搏鬥場上的語句——
「太精彩了,年輕人!打得漂亮啊!」
一句接著一句,讚美與鼓掌聲不絕於耳,熱烈的歡騰從未間斷。直到德雷克來到他面前,聲音才稍稍平息。
「明白了嗎?」德雷克柔聲說道,「這是他們給你的認可。這種榮譽,從來不是我能決定的,你必須自己相信你配得上它,明白嗎?」說罷,他輕輕拍了拍凱文的肩膀,眼神堅定。
德雷克的鼓舞,再加上眾人發自內心的肯定,這一切對凱文來說無異於一劑強心針。雖然這場切磋的結果不如他所願,但心中的那份壓抑已悄然鬆動。他再次舉起長劍,凝視著劍身斑駁的裂紋,低聲自語:
「或許……我不敢說多好。」他將劍舉得更近,「但至少……比以前進步了吧……」最後,他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輕輕對著內心深處那道熟悉的身影低語,「是吧?阿爸。」
看著凱文臉上那抹釋懷的神情,德雷克總算鬆了一口氣。場邊的歡呼聲尚未完全平息,忽然,一陣清晰的馬蹄聲自遠而近地穿插其中,兩名騎士策馬而來,停在觀戰人群的外圍。馬蹄與甲冑碰撞的聲響迅速引起德雷克的注意,他望向來者,確認身份後便朝他們使了個眼色,接著對四周仍興奮難平的騎士們揮了揮手,示意解散。
這場既精采又充滿情緒的切磋,總算告一段落。
臨離場前,德雷克側過頭,望著與他並肩而行的凱文,語氣中帶著關切問道:「現在,心情還好嗎?」
凱文一臉狐疑地看著他,語氣倒是輕鬆:「沒問題,不用擔心。」
「真的?」德雷克笑著反問,雖然外表看似放鬆,內心卻仍有幾分掛念。他沉吟片刻,才開口:「那好吧,你方便回答我幾個問題嗎?」說著,他伸出手,打算取回先前凱文所使用的長劍。
凱文看了看手中的長劍,露出一抹苦笑,「當然。」語畢,他晃了晃長劍,才將之遞給德雷克。
德雷克接過長劍,細細端詳了一會兒,開口道:「你的劍技極為出色,甚至超出了我的預期。你最大的缺點,大概就是經驗的不足……但有件事我始終搞不懂。」他皺了皺眉,「在最後的時候,你的動作突然變得遲鈍。是我出手太重了?還是說……」德雷克下意識地摸了摸下巴,思索著更合適的說法,「……是劍與身體之間,哪裡出了不平衡?」
「不完全是。」凱文點了點頭,眼神微微低垂,語氣中帶著幾分羞愧。「說來慚愧,阿爸教了我這麼多劍技,但我卻無法在這把劍上完全發揮出來。」他的目光隨著話語落在德雷克手中那柄訓練用的長劍上。
德雷克聽了不禁愣住。「是兵器的問題?但這把劍雖然是用於訓練,規格卻與正規兵器無異,應該不至於……」他說到一半,忽然注意到凱文背上的那柄長劍——他幾乎忘了,凱文自始至終背著一把劍。
「你背後那把劍……可否讓我一觀?」德雷克語氣略顯嚴肅。
凱文毫不猶豫,便將那柄劍從背上取下,遞到德雷克面前。
映入眼簾的是一柄外觀古舊的長劍,劍鞘早已磨損,色調暗沉無光,但那沉穩的氣息卻不容忽視。單是握在凱文手中,便讓人感受到一股深沉如海的壓力與重量。德雷克凝視著這柄劍,良久不語。忽然,一股久違的情緒從記憶深處浮現,讓他幾乎屏住了呼吸。「沒錯……這是亞特洛當年的雙劍之一。」他低聲說,眼神微微發顫,「不過……印象中,那一戰他用的,是另一把劍。」話到此處,語氣中竟帶了一絲飄渺的感慨,彷彿歲月倏忽間全都回到了那場改變命運的決鬥之中。
凱文微笑著看向德雷克:「要拿拿看嗎?」
德雷克伸手,小心翼翼地接過那柄充滿記憶的長劍。剛握住劍柄時,他便察覺到一絲異樣。這劍……不對勁。他將長劍舉至肩上,先從遠處目測,再近距離細細端詳,眉頭不由自主地皺起,心中暗忖:「太輕了……這重量,顯然有異。」
他緩緩將劍拔出。劍鞘雖斑駁陳舊,劍身卻如新鑄般鋥亮,劍尖甚至閃爍著冷冽的光芒,與外觀形成強烈反差。這樣的保養顯然出自一位對其傾注深情的劍客——那人,德雷克毫無疑問,是亞特洛。然而,他的疑惑依舊無解。「這把劍……結構上更接近婦女用的短劍,但劍身的長度與標準長劍無異,甚至更輕。」他眉頭緊鎖,心中愈發迷惘。思索間,兩人已不知不覺走至圍欄邊。
「怎麼了?」凱文見他神色異樣,便出聲問道。
德雷克聞言,故作輕鬆地舒了口氣,抹去眉間褶痕。「沒事。這確實是一把好劍。」他說著將長劍重新收入鞘中,交還凱文手中。就在這時,又一陣馬蹄聲從遠方傳來,兩名騎士策馬而來,停在不遠處。他們的靠近讓德雷克轉身望去,眼神多了一分凝重。「我想,是時候了。」德雷克低聲說。
凱文也轉頭看著那兩名騎手,疑惑問:「你不打算再問點什麼?」
德雷克搖了搖頭,神色淡然。「不,時候不早了,我該走了。」他抬頭望了望天色,語氣像是替某個約定留白,「下次吧。」
「好吧……」凱文輕輕點頭,目光隨著騎手們移動,「我想……也是。」
德雷克翻過圍欄,回頭望向凱文,「記住我剛才說的話,凱文。」他語氣溫和,卻語重心長地補了一句:「你可以在這裡多走走看看,但切記,別太出風頭,安全第一。」
語畢,他對著額前比了個簡單的手勢,算作一種告別。隨即轉身離去,步伐穩重而灑然。凱文望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聽著馬蹄聲逐漸遠離,最後只得頻頻點頭,默然無語。他獨自一人倚在圍欄邊,手肘撐著下巴,靜靜看著那群騎士一個接一個下馬,跟隨德雷克離去。
「那麼……接下來呢?」他在心底低語,視線遙望遠方,思緒悄然翻湧,為下一步行動勾勒出未明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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