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廂裡喧囂的氣燄在瞬間凝結,那些刺耳的鼓譟和嬉笑被無聲地碾碎在許景珩的眼神中,還未離去的小姐們也悄悄地換了個較為端正的坐姿。沈謙僵在臉上的笑還沒恢復,目光中帶著不甘,卻不敢投射給那道沉靜又冷冽的身影。
許景珩收回了施捨給沈謙的目光,逕自找了個相對乾淨的地方坐了下來。
「許總晚到了些,不知道是不是有事耽擱,我還以為要被許總放鴿子了呢。」沈謙乾笑兩聲,試圖用輕佻的語氣找回一點場子,試探地問道。
「我說會到,就不會食言。」許景珩挽著襯衫的袖子,語氣冷得像入夜的寒江:「其他的事情,你沒資格多問。」
「你!」沈謙神色閃過一絲惱怒,很快地被他用笑容掩飾過去:「許總說的是,我們還是談談正事。」
「既然許總肯賞臉,那我沈家自然也不能藏著,關於城南的開發案,我們願意讓利三成。」
「只要許氏退出競標,利益馬上到手,總比投資不一定有回報好,是吧許總?」
沈謙故作大度地攤了攤手,如狼的目光卻死盯著許景珩,試圖從他的神情中捕捉到一點情緒波動。
「三成?」許景珩輕叩著沙發扶手,節奏緩慢卻規律,像是巨石壓在眾人的心上。他斂下眼,腦海浮現了前兩天送陳亦凝回到南環時的場景──老朽的街燈照著清冷的小道,還有內裡那些殘破不堪的建築群。陳亦凝單薄的身影在燈下顯得格外孤寂,就像母親在病榻上透出的腐朽氣息。
他不清楚為什麼陳亦凝會選擇南環那種居住環境。但他很明白,沈家這群豺狼如果拿下了城南的開發權,那她現在擁有的、僅夠棲身的地方,在資本面前都將化為泡影。
「難怪沈家會讓你來。」許景珩突然揚起一抹嘲諷的笑,他看著沉下臉色的沈謙,毫不留情地道:「許氏不差這點利潤,沈家為了別讓你再出去惹是生非,倒是給你找了個好差事。」
「他們也許是說,你若是談成了,以後在沈家也有話語權,是吧?」
「天真不是壞事,前提是真不是蠢,沈家要是真的在乎,來跟我見面的就不會是你。」
沈謙的臉瞬間青白交錯,攥著酒杯的指節隱隱發白,上湧的怒氣讓他咬了咬牙,勉強擠出一句話:「許景珩,別太猖狂。」
許景珩卻是收回了笑,用一種漠然的眼神回視著他,就像是在說著:你還不配。
「好,我們走著瞧。」沈謙按捺不住胸中的氣憤,狠狠地將酒杯摜在地上,招呼著那些大氣都不敢出的狐朋狗友,悻悻然地出了包廂。
只是那背影,看著有幾分灰溜溜的味道。
見到沈謙一行人離開,許景珩也揮了揮手,遣散了那些縮得像鵪鶉一般的陪酒小姐。
隨著包廂的門被帶上,方才殘存的喧鬧散盡,許景珩在一片死寂裡輕捻指尖,陳亦凝泛紅而破碎的雙眸還在眼前揮之不去,他看到了她眼底僅存的那一抹倔意。他不明白心裡的那股酸澀和怒意自何而來,好像並不僅僅是因為已故母親的影子。
他見過她張揚自信的模樣,見過她揶揄和真誠的笑,所以方才見到她的狼狽和脆弱時,他覺得,不應該是這樣的。
但許景珩找不到這莫名情緒的答案,他望著一片狼藉的地面,眼中罕見地浮現一絲迷茫。
另一邊,陳亦凝失魂落魄地回到了休息室,裡頭空空如也,倒也避免了狼狽模樣被其他人看去的尷尬。她在化妝鏡前佇足,一身的荒唐在鏡中無所遁形,鬢邊的溼髮和旗袍上殘留的酒漬像是羞辱的餘韻,還在侵蝕著她的神經。
陳亦凝突然覺得有些可笑──她精心裝扮的臉,和這副曼妙的身子,曾是她在雲間影立足的資本。可羞辱並不會因為這些東西而移轉,更甚至在某些時刻,成了火上澆油的理由。
她深吸一口氣,打開了熟悉的裝糖小盒,卻在發現裡頭空無一物時有那麼一瞬的無措。顫抖的手指摩挲著盒身,思緒在一陣混亂後被壓制了下來,陳亦凝蓋上了盒子,像往常那般說服著自己──只要偽裝的足夠好,就不會有人發現她荒蕪一片的內心。她熟練地卸了妝,換上一套備用的黑色雲紋蘇繡旗袍。
精細的繡線反射著迷人的幽光,托起她依舊婀娜的身姿,卻掩蓋不住她眼底的疲憊。
陳亦凝將自己縮進休息室角落的沙發裡,抱著膝蓋,像是要將所有的不堪都收進這一片小小的陰影之中。
直到侍應敲響門扉,傳來許景珩找她的消息,陳亦凝的眼神才微微亮起,就像黑夜裡乍現的星光。她快速地攏了攏吹乾後仍有些散亂的髮絲,拿起了許景珩的西裝外套,離開休息室的腳步有些輕快。
到了許景珩指定的包廂前,她理了理下襬,才伸手推開包廂門。
許景珩坐在沙發上,白色襯衫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一截線條分明的肌肉。他微微低頭,像是在沉思,側臉不經意間露出的輪廓在燈光下顯得冷峻又立體,帶著幾分禁欲的氣息。
陳亦凝的心跳像是漏了一拍,她抿唇咽了口唾沫,像是要藏起那絲莫名出現的悸動一般,強迫自己挪開視線,將手中的外套遞了過去,低聲道:「冰山先生,聽說你找我?」
「還有,謝謝你的外套。」
她輕聲的感謝落在他耳畔,像是情人間的細語,聽著軟,又酥酥麻麻的。
許景珩抬眸,伸手接過了外套,目光停留在她眼角那抹仍未完全消退的殷紅,下一瞬便移開了視線。他沒急著開口,兩人之間的空氣陷入一種異樣的沉默。
陳亦凝本來以為會等來他隨口的一句「妳還好嗎」之類的關心,至少他看起來還是關切她方才的遭遇的,可下一秒,許景珩平淡中透著冷冽的嗓音卻讓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話。
「妳為什麼不拒絕沈謙?」
陳亦凝一愣,琥珀色的眸中倒映出他微蹙的眉,閃過一絲錯愕,隨即便是密密麻麻的酸澀和怒意爬上心頭,帶著期望落空的失望一起揉捏起她的情緒。她握緊拳頭,試圖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冰山先生,我……沒聽清楚你的問題。」
「我說,妳為什麼不拒絕沈謙的刁難。」許景珩沒察覺她極力克制的顫抖,卻在對上她驟然通紅的雙眼時,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
「拒絕……你以為我不想嗎?」陳亦凝看著許景珩,突然展顏一笑,語氣中滿是自嘲:「是了,是我忘記了我們之間的身分尊卑有別,是我僭越了。」
她本以為他能夠理解她的無奈,換來的卻是他的質問,念及此處,隨後便是潰堤而出的情緒。
「我就想守住我僅有的東西罷了!我的工作、我的尊嚴、我的母親──我已經拼盡全力了,為什麼我就要受到這種羞辱,到頭來,還要被你指責?」
「冰山先生,不,許總,你們這種高高在上的『神明』們,能看得見什麼!」
她的聲音逐漸嘶啞,氤氳開的淚光在眼眶裡打轉,卻倔強的不肯落下。
許景珩看著崩潰的陳亦凝,心頭的那一絲不快瞬間被慌亂取代,他懊惱於自己的失言,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安慰眼前的她。
向來在生意場上游刃有餘的許景珩,第一次失了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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