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5年,布达佩斯。
这是一个被冠以“美丽年代”(Belle Époque)的时期,而布达佩斯,无疑是这顶华冠上最耀眼的“多瑙河明珠”。安德拉什大街上,新古典主义与新文艺复兴风格的建筑鳞次栉比,仿佛是维也纳的孪生姐妹,却又多了几分马扎尔人特有的热情与野性。马车轧过刚刚铺设的沥青路面,清脆的蹄声与咖啡馆里飘出的交响乐、贵妇们的欢声笑语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属于世纪末的繁华颂歌。
欧洲的心脏似乎从未如此强健有力地搏动过。电灯驱散了古老的黑暗,电话线如蛛网般连接起财富与权力,人们坚信,理性、科学和进步将带领人类走向一个前所未有的黄金时代。上帝?或许他并未死去,只是在某个豪华的包厢里,微笑着欣赏这出由人类自己主演的、精彩绝伦的歌剧。
然而,在这片繁华的中心,圣伊什特万大道五号,一栋气派的公寓楼里,有一个少年觉得,自己快要被这出歌剧的背景幕布给闷死了。
他的名字叫勒文格尔·格奥尔格·伯纳特,不过在家里,父亲更喜欢用德语喊他“格奥尔格”。而在学校和朋友们中间,他则是匈牙利人“哲尔吉”。这种名字上的分裂,像一个微不足道的隐喻,暗示着他内在世界的某种裂痕。
日后,整个世界将以“格奥尔格·卢卡奇”这个名字记住他。但在此时,他只是银行家约瑟夫·卢卡奇的儿子,一个生活在金丝笼中的忧郁王子。
晚餐的气氛一如既往的压抑,或者说,是一种格奥尔格无法融入的、属于成年人的“高尚”的压抑。水晶吊灯的光芒洒在光可鉴人的餐桌上,银质餐具反射着冰冷的光。父亲约瑟夫·卢卡奇,一位凭借自己的精明头脑从犹太商人跻身金融新贵的银行家,正用他那不容置疑的口吻谈论着一笔新的铁路债券。
“……奥匈银行的利率太保守了,但信誉是关键。对于那些乡下的容克地主来说,没有什么比‘帝国担保’这四个字更让他们安心了。”父亲用餐巾擦了擦修剪整齐的胡子,目光扫过桌上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格奥尔格身上。
“格奥尔格,你应该多了解一些这些事。文学和戏剧当然很好,但它们不能教你如何在多瑙河上修建一座真正的桥梁。”
老卢卡奇并非不爱自己的儿子,恰恰相反,他为儿子提供了他能想象到的一切:最好的教育,最舒适的生活,以及一个光辉灿烂的未来——一个可以继承他金融帝国的未来。在他看来,世界就是一张巨大的资产负债表,一切都可以被量化,被计算,被交易。他的灵魂里,仿佛都刻着复式记账法。
格奥尔格低着头,用叉子无声地拨弄着盘子里的食物。他没有反驳,因为他知道任何反驳都是徒劳的。在父亲的世界里,一座桥梁的价值在于它的建造成本和通行费收益;而在格奥尔格的世界里,他更关心的是,走在这座桥上的人,他们的灵魂将去往何方?
这种问题,对约瑟夫·卢卡奇来说,比讨论天使的性别还要荒谬。
“我吃好了。”格奥尔格轻声说,放下餐具,礼貌地请求离开。
父亲皱了皱眉,但终究还是挥了挥手,默许了。他看着儿子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通往书房的走廊尽头,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不懂,这个在财富和机遇中长大的孩子,为何总是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痛苦的忧郁。
格奥尔格几乎是逃进了书房。
当厚重的橡木门在他身后关上时,外面那个充斥着金钱、权力和社交辞令的世界瞬间被隔绝了。空气中弥漫着旧纸、皮革和寂静的味道,这才是他真正的家,他的避难所。
他没有打开那盏华丽的煤气壁灯,而是走到窗边,借着街灯投射进来的微光,从书架深处一个隐秘的角落里,抽出了两本书。
一本是挪威剧作家易卜生的剧本集,另一本是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
这两本书,是他的秘密,也是他的“禁药”。父亲的书架上摆满了经济学、法学和历史的精装典籍,而这些,是他用自己的零花钱从一家二手书店里淘来的。
他先翻开易卜生。那些印在纸上的台词,在他眼中立刻活了过来。娜拉关上门离家出走的声音,仿佛就在隔壁响起;海达·高布乐在绝望中摆弄着手枪,那冰冷的金属质感似乎能透过纸页传递过来。易卜生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划开他自家客厅里那层天鹅绒窗帘,划开所有体面的家庭聚会和商业晚宴,露出后面隐藏的霉斑、裂痕与谎言。
外面那个“美丽年代”,在易卜生的笔下,不过是一座精心布置、却摇摇欲坠的玩偶之家。
然后,他翻开了《罪与罚》。
如果说易卜生是手术刀,那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格奥尔格跌了进去,瞬间被那些奔涌的情感所淹没。那不是文字,而是一群在西伯利亚的冰原上挣扎、拷问上帝的灵魂。拉斯柯尔尼科夫杀死老太婆后那种形而上的负罪感,那种试图用一个“超人”的理念来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却最终被良知和神性击垮的痛苦,深深地攫住了格奥尔格的心。
他,一个银行家的儿子,从未杀过人,甚至连一只鸡都没宰过。但他莫名地理解了那种“罪感”。他感到自己同样有罪——仅仅因为自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享受着这一切,而与此同时,世界上还有无数人在受苦。这是一种无法言说、无法摆脱的“形而上学的负罪感”。
格奥尔格走到窗边,俯瞰着楼下的街道。马车驶过,一对情侣在路灯下拥吻,远方的多瑙河在夜色中静静流淌,河上的链子桥像一条由灯火串成的项链。
这是一个多么美丽、多么有序、多么充满希望的世界啊。
可为什么,他感受到的,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疏离和空虚?
他仿佛是一个异乡人,一个流亡者,被错投到了这个不属于他的时代。他渴望一种更真实、更深刻、更有意义的存在,一种能够将他破碎的灵魂与这个僵硬的世界重新缝合起来的力量。
那力量在哪里?是在易卜生的批判里?还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忏悔中?
少年卢卡奇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虽然名为家园,却让他感到无家可归。
他是一个身处黄金时代的王子,住在一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而此刻,他手中紧握着的这两本书,便是他找到的、第一件可以用来锉磨栏杆的工具。
夜色渐深,多瑙河依旧向东流去,带着一个帝国的浮华与一个少年的迷惘,一同汇入那不可预知的、即将风起云涌的二十世纪。
ns216.73.216.176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