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讯,是以一封加急电报的形式,抵达海德堡的。
当格奥尔格·卢卡奇从邮差手中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片时,窗外的阳光正好,内卡河的水波在墙上投下粼粼的光影。韦伯家的沙龙似乎就在昨天,那些关于“铁笼”与“火花”的激辩,言犹在耳。
他拆开电报,上面只有寥寥数语,来自贝拉·巴拉兹:
“伊尔玛投河。速归。”
一瞬间,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阳光变得刺眼,墙上的光影变成了一张嘲讽的鬼脸。他手中的电报,仿佛有千斤重,每一个字母,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
他没有叫喊,没有流泪,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剧烈的情绪。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一种比悲伤更可怕的东西——一种绝对的、冰冷的虚无,瞬间攫住了他。
他脑海里反复回响着伊尔玛最后的话语:“也许,死亡,是我的灵魂能找到的、唯一完美的、永恒的‘形式’。”
他曾以为那是一句充满诗意的、绝望的告别。现在他才明白,那是一份判决书。而他,格奥尔格·卢卡奇,就是那个递上判决书的法官。
他以一种近乎疯狂的效率处理了海德堡的一切,登上了返回布达佩斯的最早一班火车。在漫长的、轰鸣的旅途中,他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他不是在赶赴一场葬礼,他是在奔向自己的审判席。
当他终于赶到布达佩斯犹太公墓时,葬礼已经结束了。人们正在散去,伊尔玛的家人穿着黑色的丧服,沉默地站在一块新立起的墓碑前。她的父亲,那位正直的工程师,背影佝偻,仿佛瞬间苍老了二十岁。她的母亲,则在亲戚的搀扶下,早已泣不成声。
没有人看格奥尔格一眼。
但那种沉默,那种无视,比任何直接的咒骂和指责都更具杀伤力。那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你,这个卢卡奇家的儿子,是我们这场灾难的根源,一个我们永远不想再见到的人。
他僵硬地站在远处,不敢靠近。他看到贝拉·巴拉兹向他走来,脸上写满了担忧。
“格奥尔格,你还好吗?”巴拉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却感到手下是一具冰冷的、毫无反应的躯体。
“她……说了什么吗?”格奥尔格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
“没有遗书,”巴拉兹摇了摇头,眼中满是痛惜,“警察说,她走得很平静。格奥尔格,这不是你的错。是这个该死的、保守的、扼杀一切天才的社会害了她!是那些评论家,是那些所谓的权威……”
格奥尔格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他说,声音里有一种可怕的、地狱般的清醒,“你错了,贝拉。是我杀了她。”
“你疯了!”
“我没有疯。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醒。”格奥尔格的目光越过巴拉兹,投向那块墓碑。“我把她变成了一个哲学概念的试验品。我用‘灵魂’与‘形式’这些漂亮的词语,为她编织了一个美丽的、却无法抵御现实风雨的囚笼。我告诉她,我们的爱是一场伟大的悲剧,却从未想过,她只是一个渴望温暖和安全的、会痛苦会流血的普通女人。我把我的哲学,强加在了她的生命之上。当她的生命无法承受其重时,就破碎了。”
他顿了顿,说出了一句将成为他一生梦魇的话:
“我是凶手。不是法律上的,而是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凶手。”
他推开巴拉兹,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块墓碑。伊尔玛的家人已经离开,只剩下他一个人,面对着这最终的、沉默的结局。
墓碑是上好的大理石,上面只刻着伊尔玛·赛德勒的名字,以及生卒年月。
下面,本该是墓志铭的地方,却是一片空白。
格奥尔格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那片冰冷的、空白的石面。他知道,这片空白,就是伊尔玛留给他最残酷、也最深刻的遗言。
它在无声地诉说:你,格奥尔格·卢卡奇,你这个满腹经纶的哲学家,你这个能言善辩的文论家,你不是最擅长用语言去定义一切,去赋予一切以“形式”吗?现在,请你来为我写下墓志铭吧。请你用你那些漂亮的词藻,来总结我这被你所谓的“伟大悲剧”所吞噬的一生。
他做不到。
任何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无比苍白、虚伪和肮脏。他所构建的整个《灵魂与形式》的哲学大厦,在这片无字的空白面前,轰然倒塌,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瓦砾。
他没有哭。眼泪,对于他此刻感受到的那种庞大而空洞的罪感来说,是一种过于廉价的奢侈品。
他只是站在那里,任由冬日的寒风吹透他的大衣。他与那片空白对视着,仿佛在进行一场永无终结的、无声的审判。
从这一刻起,格奥尔格·卢卡奇的青春结束了。那个信奉浪漫主义、试图用艺术和爱情来拯救灵魂的青年死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背负着永恒罪责、脸上再也见不到一丝笑容的男人。
他明白了,在这个破碎的世界上,任何试图仅仅依靠个体精神力量去“修复”的努力,都是徒劳的,甚至是有罪的。要想为伊尔玛复仇,要想对抗那个杀死了她的、庞大的社会机器,他需要一种更强大、更冷酷、更不惜一切代价的武器。
那片无字的墓志铭,将成为他未来所有思想的起点。他的一生,都将致力于用行动和理论,去填满这片空白。他要寻找一种能够彻底砸碎旧世界的“形式”,一种能够为所有如伊尔玛般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灵魂,讨回公道的终极力量。
无论代价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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