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尔玛的葬礼之后,格奥尔格·卢卡奇从布达佩斯的社交圈里消失了。他没有返回海德堡,也拒绝了所有朋友的探望,包括忧心忡忡的贝拉·巴拉兹。
他与父亲进行了一次简短而冰冷的会面。在约瑟夫·卢卡奇那间可以俯瞰多瑙河的豪华书房里,格奥尔格平静地告知父亲,他将放弃卢卡奇这个姓氏所附带的一切权利,包括未来的遗产继承。
“我不需要了。”他只说了这一句。
约瑟夫看着儿子那张毫无血色、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脸,第一次在这个他无法理解的儿子面前,感到了某种无言的挫败。他最终只是挥了挥手,默许了这场无声的、彻底的决裂。
格奥尔格搬离了圣伊什特万大道的家。他变卖了大部分从柏林和海德堡带回来的、非必要的哲学书籍,只留下康德、费希特、克尔凯郭尔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等寥寥数人的著作。用这笔钱,他在一个远离市中心的、安静的旧城区,租下了一间顶楼的阁楼。
房间狭小,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扇能看到灰色屋顶的窗户。在这里,他过上了一种近乎僧侣般的、与世隔绝的生活。他唯一的陪伴,是那叠写满了《灵魂与形式》的、尚未完成的手稿,以及那片永远刻在他脑海中的、伊尔玛的无字墓志铭。
他没有再动笔,只是日复一日地枯坐着,反复阅读自己写下的那些文字。那些关于“随笔”、“诺瓦利斯”、“保尔·恩斯特”的篇章,那些他曾引以为傲的、精妙的智识结晶,此刻读来,却像是一场空洞而自负的独白。
他曾写道:“随笔家处理的是已经被赋予了形式的东西。”可现在,他面对的是一个无法被任何形式所容纳的、绝对的虚无——死亡。
他曾写道:“灵魂渴望一个家。”可现在,他亲手为他最爱的灵魂,指引了一条通往毁灭的道路。
他感到,如果不能为伊尔玛的死,为那片无字的空白,找到一个哲学上的解释,那么他整个人、他全部的思想,都将是一场可耻的骗局。他将被那形而上学的罪感彻底吞噬,沦为一个真正的、言语上的“杀人凶手”。
于是,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在阁楼里那盏昏暗的煤油灯下,他重新铺开稿纸,开始为《灵魂与形式》撰写最后一章。
他写下了标题:《悲剧的形而上学》。
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优雅的文论家,而像一个手持解剖刀的验尸官,解剖的对象,是他自己的灵魂和那段刚刚死去的爱情。
他写道:“悲剧的舞台,是神与英雄的边界地带。它不是关于对与错的伦理审判,而是关于两种本质上无法调和的世界秩序的冲突。”
他想起了伊尔玛。她所代表的,是那个追求绝对、纯粹、无条件的“灵魂”的世界;而她所面对的,是那个由家庭、社会、金钱和偏见构成的、充满限制和妥协的“现实”世界。这两种秩序,在她的生命中发生了最直接、最残酷的碰撞。
“悲剧中的英雄,并非因为犯错而毁灭,恰恰相反,他们是因为坚持做自己而走向毁灭。他们的毁灭,是其本质的必然结果。俄狄浦斯王越是想逃避神谕,就越是精确地实现了神谕。他的伟大,不在于他的智慧,而在于他敢于直面那可怕真相的勇气。”
他停下笔,煤油灯的火苗在他眼中跳跃。他就是那个自以为是的俄狄浦斯。他越是想用一套完美的哲学“形式”去保护伊尔玛的“灵魂”,就越是加速了她的毁灭。因为他的哲学,本身就是那个更强大、更具侵略性的世界秩序的一部分。
他感到一阵锥心的痛苦,但这一次,他没有逃避。他必须把这把刀,插得更深。
“悲剧的时刻,是奇迹的时刻。”他用颤抖的手继续写道,“因为正是在这最终的、不可避免的毁灭中,灵魂通过一种自我献祭的方式,获得了最彻底的自由。它证明了,有一种东西,比生命本身更重要。死亡,在这里,不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对生命本质的终极肯定。”
他想起了伊尔玛最后那个凄美的、解脱般的微笑。他想起了她的话:“也许,死亡,是我的灵魂能找到的、唯一完美的、永恒的‘形式’。”
他终于明白了。
伊尔玛的死,如果从世俗的角度看,是一个被社会和爱情双重压垮的、可怜女人的失败故事。但是,如果从“悲剧的形而上学”这个高度来看呢?
她的死,不正是她那个纯粹的、不愿妥协的灵魂,对这个污浊的现实世界,所做出的最决绝、最彻底的抗议吗?她用自己的毁灭,完成了一次神圣的献祭。她没有被世界改变,而是用死亡,永远地保持了自身的纯粹。
从这个角度看,她不是失败者。她是一位真正的悲剧英雄。
格奥尔格感到一阵可怕的、夹杂着罪与狂喜的战栗。他找到了!他找到了为那片无字墓志铭写下注脚的方式!
他,格奥尔格·卢卡奇,是这场悲剧的导演和催化剂,是一个有罪的、该下地狱的同谋。
而她,伊尔玛·赛德勒,是这场悲剧完美的主角,是一个通过死亡获得永恒的、神圣的英雄。
这个解释,既残酷又充满了诱惑。它让他得以正视自己的罪责,同时又将这场悲剧升华到了一个形而上的、具有永恒价值的高度。它让他从一个庸俗的“爱情杀手”,变成了一位深刻的“悲剧见证者”。
这是一种可怕的自我救赎。它建立在对死者最冷酷的哲学提炼之上。
他写完了最后一句话:“悲剧,是通往神之道路上的一站,但它本身不是神。它只是一个姿态,一个灵魂在坠入虚无之前,向着那片无法企及的星空,所做出的最后一次、也是最美的一次挥手。”
他放下笔,窗外的风雪已经停了。一缕苍白的晨光,照亮了这间简陋的阁楼。
《灵魂与形式》完成了。它以一场真实的死亡作为祭品,诞生于作者最深的罪感与痛苦之中。这本书,将成为格奥尔格·卢卡奇献给伊尔玛的、唯一的、也是最沉重的一座纪念碑。
而他自己,也在这场悲剧的诞生中,完成了蜕变。他不再相信个体灵魂的自我救赎。他开始意识到,要阻止这样的悲剧重演,就必须去改变那个批量制造悲剧的、庞大的世界秩序本身。
他的目光,第一次从形而上学的星空,转向了脚下这片泥泞而真实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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