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5月的风,带着火药和死亡的气息,吹遍了匈牙利平原。
罗马尼亚王国的军队,在协约国的支持下,从东部潮水般涌来。北方的捷克斯洛伐克军团,也趁机南下。新生的匈牙利苏维埃共和国,这个欧洲的红色孤岛,四面楚歌,岌岌可危。
布达佩斯的革命热情,在兵临城下的现实面前,迅速冷却。曾经高呼口号的学生,开始躲避征兵;曾经支持革命的市民,因为食物配给的削减而怨声载道。
在革命管理委员会的一次紧急会议上,气氛压抑得如同棺材内部。库恩·贝拉用拳头砸着桌子,咆哮着要求将所有力量都投入到前线。
“我们需要政治委员!”他血红的眼睛扫过在座的每一位委员,“我们需要能用布尔什维克的钢铁意志,去武装我们的军队,去巩固那些正在动摇的战线的同志!”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格奥尔格·卢卡奇身上。
“卢卡奇同志,”库恩的语气不容置疑,“你的教育改革可以先放一放了。现在,国家需要你到最危险的地方去。我任命你为红军第五师的政治委员,立刻开赴蒂萨河前线!”
这个任命,比上一次更让所有人感到震惊。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去担任一支军队的政治主官?这简直是拿战争当儿戏。
连卢卡奇自己,也感到了一阵眩晕。但他没有拒绝。他知道,这是他信仰的终极考验。他不能永远躲在后方,用漂亮的理论去指导别人。如果他相信这个政权代表着历史的未来,那么,他就必须用自己的生命去保卫它。
他脱下了那身象征着知识分子的黑色西服,换上了一套不合身的、粗糙的红军军服,腰间第一次挂上了一把沉甸甸的斯太尔手枪。他甚至没有时间向母亲和朋友们告别,就登上了开往前线的军用列车。
蒂萨河前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地狱。
他所负责的第五师,是一支临时拼凑起来的部队。里面有少数像安娜·雷斯尼那样坚定的、出身于工厂的工人赤卫队员;但更多的是被强制征召的、对共产主义一无所知的农民;甚至还有许多旧帝国军队里的投机分子,他们加入红军,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或者等待时机叛变。
这支军队士气低落,纪律涣散。面对装备精良、攻势凶猛的罗马尼亚军队,他们节节败退。
卢卡奇,这位前“星期日俱乐部”的主人,现在每天的工作,不再是讨论康德和黑格尔,而是在泥泞的战壕里,检查士兵们的步枪和思想。
他发表了无数次激情澎湃的演说。他用他那充满哲学思辨的语言,向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士兵,阐述这场战争的伟大意义。“同志们!”他在临时搭建的讲台上高呼,“我们保卫的,不是一块土地,而是一个理念!一个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由劳动者自己当家作主的希望!我们的每一次抵抗,都是在为全人类的解放事业而战!我们是历史的先锋,是世界革命的火炬手!”
他的演说,能短暂地鼓舞士气。但当冰冷的炮弹落下,当身边的战友倒在血泊中时,那些宏大的理念,就显得无比遥远。
真正的考验,在一个叫波罗什洛的小镇来临。
经过一场惨烈的战斗后,第五师的一个团,被彻底打垮了。幸存的士兵,在恐惧的驱使下,开始毫无秩序地向后方溃逃。他们扔掉武器,撕掉红星帽徽,只想逃离这个屠宰场。
溃逃,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如果不立刻阻止,整个第五师,乃至整条蒂萨河防线,都将彻底崩溃。
师长,一位出身旧军队的职业军人,束手无策。他找到卢卡奇,绝望地说:“委员同志,我们完了。除非……除非我们用最严酷的手段。”
卢卡奇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沉默了。他的脑海里,闪过了无数个念头。他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宗教大法官,想起了本雅明的“神话暴力”与“神圣暴力”。
他知道,他所要做的,将是一种典型的“神话暴力”——为了维护一个法律(军事纪律),为了巩固一个政权(苏维埃),而去剥夺另一个体的生命。这与他曾经批判的、国家机器的暴力,在形式上,毫无区别。
但是,他别无选择。
他想,如果这个苏维埃政权,真的如他所信仰的那样,是那个能够终结一切异化、代表着历史总体性的、唯一的“乌托邦”希望。那么,保卫这个政权,就是最高的、绝对的道德律令。为了这个最高的“形式”,任何牺牲,包括牺牲具体的“灵魂”,都是可以被允许的,甚至是必须的。
这是一种可怕的、冷酷的、黑格尔式的逻辑。但在此刻,它是唯一能支撑他行动的逻辑。
“集合宪兵队。”卢卡奇的声音平静得令他自己都感到惊讶,“在通往后方的桥头,设置机枪。所有未经许可试图通过的,无论是谁,格杀勿论。”
然后,他亲自带领一队宪兵,骑着马,追上了那支正在溃逃的部队。
“站住!”他的声音,通过一个铁皮喇叭,在混乱的人群中响起。
逃兵们停了下来,用惊恐和麻木的眼神看着这位戴着眼镜的、书生气的政治委员。
卢卡奇从人群中,随机揪出了八个扔掉了武器、带头逃跑的士兵。他没有审判,没有质问,甚至没有看他们的脸。
他只是对身边的宪兵队长,下达了一个他一生都无法忘记的命令。
“为了巩固无产阶级的革命纪律,立即执行枪决。”
八声枪响,在空旷的原野上,显得格外刺耳。那八具年轻的、或许也曾有过梦想和爱情的身体,倒在了泥地里。
溃逃的人群,被这血腥的一幕震慑住了。他们鸦雀无声,空气中只剩下风声和远处传来的炮声。
卢卡奇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他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恶心,但他强迫自己,将所有的个人情感——恐惧、同情、罪感——都压制了下去。此刻,他不是格奥尔-格·卢卡奇,他只是一个工具,一个代表着“历史必然性”的、冰冷的工具。
“现在,”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冷酷如铁,“回到你们的阵地上去。或者,就躺在他们身边。”
没有人再敢逃跑。士兵们默默地捡起武器,像一群被驯服的牲口,转身向着他们刚刚逃离的地狱走去。
防线,暂时稳住了。
那个夜晚,卢卡奇独自一人,在他的指挥部里。他没有点灯,只是看着窗外那片被炮火映红的天空。他脱下军服,看到自己的双手,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再也不是一个纯粹的理论家了。他的理论,不再是写在纸上的文字,而是用刺刀和子弹,刻在了现实的大地之上。
他为了保卫一个他认为是“善”的理念,亲手施行了“恶”的行为。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终极问题,他用行动,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而这个答案的对与错,善与恶,将不再由他个人来评判。只有一个存在,有资格对他进行最终的审判。
那个存在,它的名字,叫作“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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