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門被拉上的那刻,隨著那些紛雜的視線被隔絕,陳亦凝的靈魂好似也被抽出體外,剩下一副空洞的軀殼,被無形的絲線牽著,麻木而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去。方才母親的片刻清醒和展露出來的溫情,卻在此時像淬了毒的匕首,在她的肌骨上不斷添上新傷。
左手臂上那見深的牙印還在滲著血,醫護人員導引著陳亦凝給她做了簡單的清洗和處理,傷口仍然顯得紅腫猙獰,觸膚冰涼的藥膏為傷口帶去了一絲緩解,覆上的紗布和繃帶卻好像彌補不了內心的荒蕪和寒意。
陳亦凝婉拒了醫護人員讓她多休息一會的建議,機械式地搖了搖頭,失魂落魄地站起身來,離開了簡易醫療站。
腦袋像是鏽住了一般,所有的思緒都好似被按下了慢放鍵,她逐漸無法思考。念頭像水緩慢凝結成冰,又像一團雜亂的毛線球,互相糾結纏繞,找不到亂緒的起點。眼前的一切彷彿都蒙上了一層灰濛濛的濾鏡,失去了原有的色彩和聲音,剩下空洞的腳步聲在耳畔迴響。
陳亦凝甚至忘了自己還穿著在雲間影未來得及換下的月白旗袍,臉上精緻的妝容早已在交錯的淚水中被打亂成抽象的塗鴉。
她的步伐很緩,像遊盪的魂,不知不覺間走到了療養院側方的戶外休憩區,少了白日的活動喧囂,樹影在斑駁月光下顯得更加幽深。有些年份的帶椅長桌靜靜地佇在那,像逐漸腐朽的陌生符號。
陳亦凝隨意挑了一張坐了上去,伸手撫過木質的桌面,粗糙而崎嶇的紋路在指腹烙下異樣感,裸露在外的小腿不經意間碰觸到了金屬的支架,她猛地一縮身子,指尖停留在半空。
她緩緩抬頭,今夜的天空很清朗,沒有半點雲的痕跡遮住月光,流華傾瀉在目所能及的大地之上,也替她繡上了一襲銀紗。如此溫柔,卻帶不來半分溫度,像一場無憐憫的低眸垂視,從不干預誰的人生。
清晰的月逐漸暈開,連帶著周遭的事物都開始糊成一團,陳亦凝開始抑制不住,將頭埋進了冰冷的雙手之中,試圖用逐漸失溫的掌心將那些翻湧的不明情緒都死死地壓回內心深處,指尖的壓力在肌膚上逐漸加大。
她緊咬著牙,不想讓喉間的嗚咽有逃逸的機會,就像人在窮途,做著最後的掙扎。
結果,徒勞無功。
在寂靜的庭院裡,夜風無聲掠過樹梢,少女單薄的肩逐漸聳動起來,起初只是極為壓抑的啜泣,細碎的嗚咽聲被抹消在如水的月色中,像頭受了傷的離群幼獸,在他人遍尋不及的角落裡,獨自舔舐著傷口。
但逐漸地,少女的感傷再也無法壓抑,像決堤的洪水一般,滾燙的淚水順著指縫不斷溢出,像是要灼傷皮膚似的,留下了縱橫而過的痕跡。那細而碎的嗚咽先是帶著幾分隱忍,而後慢慢變成了斷續的嚎啕。
在這空曠而寂寥的地方,她終於卸下了所有面具,將自己無處發洩的情緒,都破碎成痛苦的哭號。
嘶啞的哭聲裡,藏著太多的東西──她對母親病情的擔憂和無力;對自己身世的怨憤和茫然;還有對生活的不甘和無奈。在庭院的長椅上,陳亦凝蜷起身子,試圖從自己身上汲取到生存的溫度,但好不容易掬起的餘溫卻像指間流沙,轉瞬消逝得無影無蹤。
清冷的月光無情地自少女身上流淌而過,將纖細的身形勾勒出格外脆弱的模樣。夜場的旗袍在夜色裡仍然顯得嫵媚,此刻卻像沉重的枷鎖,粗暴地在她身上緊縛出痕跡,像是要截斷她的呼吸。
凌亂的髮絲貼在濡濕的頰邊,仍在抽噎的她和在雲間影的意氣風發截然不同,狼狽的姿態就像風雨過後的殘花,撐著已經無人欣賞的虛偽外貌遮掩著不堪的內在。
「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我,為什麼──」陳亦凝哽咽著,無法組織成句的話語從喉間漫出,像是對誰的控訴:「我已經、已經……很努力了啊……」
少女的低語沒能得到回答,風只捲起了她鬢邊未濕的髮,將她通紅的雙眼和破碎的側顏展現出來,儘管沒人瞧見,她還是在一陣驚慌中將臉埋入臂彎之中。
陳亦凝不明白,她只是想要母親能夠恢復健康,自己能有一個相對安穩的生活,為何卻總像唐僧取經一般,難處會一個接著一個地闖進她的生活?她的堅持和底線不是笑話,卻讓她活得越來越累,是不是只要放棄一些在別人看來無所謂的原則,她也能活得輕鬆一點?
但她如果放棄了,過去十幾年的陳亦凝算什麼?
被放棄一筆抹消的那些人生,算什麼?
紛亂的思緒在腦海裡橫衝直撞,過度哭泣引來的頭疼讓她無法平靜地處理自己的情緒,無數的問題找不到答案,層疊而起將她淹沒。陳亦凝只覺得好累,甚至覺得呼吸都有些費勁,止不住的淚水像是要將她溺斃一般。
腦海中突然產生了荒謬的念頭──
如果就這麼停止呼吸,是不是就能從撕心裂肺的痛苦之中解脫出來?
她的雙手不自覺地撫上脖頸,腦海中開始叫囂的毀滅想法正在逐漸侵佔高地。
下一刻,瘋狂的囈語被扼殺在幻想之中,周遭侵襲的寒意被一股溫暖隔絕開來,混雜著有些熟悉、卻又令人心安的味道。
那是清洌的雪松香,若有似無地在鼻尖縈繞,彷彿帶著安神的效果。
陳亦凝哭得有些發懵,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她茫然地眨了眨泛紅的雙眸,抬眼望去,在仍然模糊的視野之中,透亮的月光被修長而挺拔的身影給遮去了一角。
逆著月光在那人的面容上投下一片陰影,讓她有些看不清,但那身熨燙合宜的西裝,和他周身沉靜的氣場,卻讓陳亦凝的心臟驀然像停了一拍。
她伸手懵懵地揉了揉眼,濕潤的杏眸透著幾分嬌弱。
「怎麼一個人躲在這裡哭?」
在陳亦凝的視線逐漸聚焦之際,熟悉的聲音也帶著疑惑從上方傳來,她撞進了那雙清冷深邃的眼眸之中。
那視線看得她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了在商場外的那天,只是和那時的沉穩平靜不同,此刻的那雙眼裡,是她看不懂的心疼和憐惜。
陳亦凝甚至來不及思考許景珩是什麼時候出現在這個地方的,就這麼呆呆地望著他。
而許景珩看著她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嬌憨,抿了抿唇,輕聲道。
「不請自來很抱歉,但白……陳小姐,需要聊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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