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6月28日,星期日。
这一天,对布达佩斯的大多数人来说,本该是一个慵懒而惬意的夏日。阳光很好,瓦茨大街上的商店橱窗擦得锃亮,人们穿着最好的夏装,涌向城市公园和多瑙河上的玛格丽特岛。空气中弥漫着冰淇淋、女士香水和悠闲的味道。
格奥尔格·卢卡奇坐在“纽约咖啡馆”一个靠窗的角落里。他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贝拉·巴拉兹近乎强迫地将他从阁楼里拖了出来。巴拉兹说:“你不能再像个死人一样活着了,格奥尔格!出来看看,这个世界还在运转。”
纽约咖啡馆,被誉为“世界上最美的咖啡馆”,是布达佩斯文学和艺术生活的神经中枢。镀金的雕饰在巨大的水晶吊灯下熠熠生辉,旋转楼梯和天鹅绒座椅营造出一种巴洛克式的奢华。这里是诗人和剧作家的非正式办公室,也是新闻记者和政治流言的集散地。
格奥尔格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诗人们在高谈阔论,画家们在争论着立体主义的未来,几个穿着入时的年轻女士,正咯咯地笑着,分享着最新的社交八卦。这个世界确实还在运转,以一种他早已无法融入的方式。
就在这时,咖啡馆门口一阵骚动。一个报童挥舞着一份刚刚印出来的晚报号外,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他的声音尖锐得像一把划破天鹅绒幕布的匕首:
“惊天新闻!皇储斐迪南大公夫妇,在萨拉热窝遇刺身亡!”
一瞬间,整个咖啡馆陷入了死寂。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交谈声戛然而止。人们脸上的表情,在几秒钟内,完成了一次复杂的、戏剧性的转变:从难以置信的震惊,到某种病态的好奇,再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的兴奋。
斐迪南大公,这位帝国的继承人,在匈牙利并不受欢迎。他亲斯拉夫、主张建立“三元帝国”以削弱匈牙利贵族权力的政治倾向,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他的死,对许多马扎尔民族主义者来说,不啻于一个“好消息”。
死寂只持续了片刻,随即被更巨大的喧嚣所取代。
“是塞尔维亚人干的!肯定是他们!”一个留着考苏斯式胡须的绅士,激动地拍着桌子,“这是对帝国的公然挑衅!必须给他们一个教训!”
“战争!必须宣战!”另一个声音附和道,“一劳永逸地解决巴尔干那个火药桶!”
格奥尔格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看到那些平日里优雅、理性的文人雅士们,此刻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他们仿佛不是在讨论一场可能吞噬数百万生命的战争,而是在策划一出激动人心的、充满英雄主义情节的戏剧。
在邻桌,两个年轻人正在低声交谈,他们的讨论方式引起了格奥尔格的注意。
其中一个戴着眼镜、气质沉静的青年说:“豪泽尔,你看,这很有趣。这个事件本身,就像一件巴洛克式的艺术品,充满了戏剧性的、暴力的、非理性的元素。它瞬间打破了‘美丽年代’那种古典主义的、和谐稳定的假象。”
被称作豪泽尔的年轻人点了点头,他的目光在咖啡馆里那些激动的人群脸上扫过。“曼海姆,我更感兴趣的是这种集体反应。你看,一个孤立的政治事件,如何迅速地转化为一种普遍的社会情绪?这里面一定有某种‘风格’,一种可以被分析的、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结构。”
格奥尔格心中微微一动。这两个年轻人,一个叫阿诺德·豪泽尔,一个叫卡尔·曼海姆,都是巴拉兹最近向他提过的、那个“精神方舟”计划的潜在成员。他们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陷入狂热,而是试图用一种抽离的、理性的眼光,去解剖眼前的混乱。
他收回目光,望向窗外。消息像野火一样在城市里蔓延。街上的气氛也变了。人们聚集在一起,高声议论着,脸上写满了激动与不安。一些人开始高呼反塞尔维亚的口号,甚至有人冲进一家塞尔维亚人开的小商铺,砸碎了窗户。
一场个人的、政治性的暗杀,正在迅速地发酵、变形,变成一种非理性的、指向整个民族的集体仇恨。
格奥尔格想起了那个刺客,那个名叫加夫里洛·普林西普的、患有肺结核的波斯尼亚青年。他能想象,当普林西普掏出手枪,对准那位象征着整个庞大帝国体制的大公时,内心是何等的决绝。
那是一种“绝对姿态”。是一个被压迫的、绝望的灵魂,对一个碾压着他的、僵硬的“形式”,发起的终极冲击。这与伊尔玛的纵身一跃,在形而上学的层面,何其相似!都是个体通过自我毁灭,来撼动一个看似不可动摇的世界。
这本该是一出完美的、属于普林西普个人的“悲剧”。
然而,格奥尔格敏锐地意识到,这出悲剧,即将被盗用。国家机器,这个最庞大、最冷酷的“形式”,将把普林西普的个人行动,巧妙地转化为发动战争的借口。他的“绝对姿态”,将被扭曲成“整个塞尔维亚民族的罪行”。一个人的悲剧,将成为数百万人悲剧的序幕。
咖啡馆里的狂热还在继续。贝拉·巴拉兹的眼中也闪烁着一种复杂的光芒。“格奥尔格,”他低声说,“你不觉得吗?历史正在发生!我们不能再置身事外了。也许……也许这场战争,能像一场大火,烧掉所有的腐朽和虚伪,创造出一个全新的、更有生命力的世界。”
格奥尔格看着自己这位天真的朋友,没有回答。
他知道,一个时代,在他眼前,以一种无比清晰、无比残酷的方式,正式宣告结束了。那一声枪响,不是序曲,而是落幕的钟声。钟声之后,大幕拉开,舞台上将不再是“美丽年代”的轻歌剧,而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血与火交织的宏大悲剧。
而他们所有人,无论是咖啡馆里的诗人,还是街上的民众,无论是维也纳的皇帝,还是萨拉热窝的刺客,都将被卷入其中,成为身不由己的演员。
冥冥中的那股力量,那个他曾预感到的、非人力所能掌控的“旨意”,终于露出了它冷酷无情的面容。它不是来清洗世界,而是要将这个世界,连同它所有的罪恶与梦想,一同投入熔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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