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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炎
他在辛达尔峰找到布伦希尔德时对方身上穿了一身天青石绿的软甲,实事求是,他觉得很好看,美中不足的就是缠绕了诅咒。齐格鲁德从少年时代开始就对外人说他冷静文雅一事百思不得其解,只是线性思维屡试不爽,久而久之便成了真。其实齐格蒙德之子未必冷峻到那般地步。
起码没有辛达尔峰顶冷。他仅仅是个实用主义者。
“布伦希尔德。” 齐格鲁德那时候第一次主动叫了她的名字。反正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万事都有第一次,比起后来的千千万万次,第一次稍显生疏,但贵在诚恳。“你冷吗?”炎之殿的火焰被他一剑熄灭,没了铠甲女武神冷得发抖也有他一份责任。
“……布伦,希尔德,我。”她是布伦希尔德,布伦希尔德是她。瓦尔基里叫她有时候也带着名字,奥丁时不时也不叫她女儿而是直呼其名,但是人类连名带姓地叫她还真是第一遭,只好茫然地重复了一遍自己名字。
布伦希尔德觉得冷。齐格鲁德第一步把披风脱下来扣在了她身上,她的回答只关乎到第二步。她试探地说自己不冷了,对方很干脆地点了点头,扭头就往外面走,吓得布伦希尔德出手扯齐格鲁德的衣角,提高了声音:“……我冷!”
迈出步子的人回过头来打量她一眼,略一思考,蹲下来扣紧了披风的扣子。再伸手拽过一条毯子,里三层外三层将布伦希尔德包起来,直到对方只能无助地看着他。
“那好,烦请阁下在这里等等我,我帮你准备一套衣服。”
布伦希尔德攥紧齐格鲁德衣角的时候并未意识他只不过是个年轻的人子,但也没有听进去对方的话。齐格鲁德出去的十分钟内嘴唇咬得发白,她以为她说自己不冷齐格鲁德自然就会留下,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从善如流也没让事态好转——齐格鲁德单纯想让她不再冻得脸色发青,言语动摇不了战士之王,他照走不误。
齐格鲁德回来的时候带了外袍和奶酪,他觉得布伦希尔德可能会饿。奶酪是自制产品,谈不上多美味,他自己也不太在意味道,但布伦希尔德的表情多少还是让他有点受伤。她脸色惨白地咬了一口奶酪,哆嗦着嘴唇才说了一句‘你真的回来了啊’。
“……你真的回来了啊。”奥丁之女,半神布伦希尔德惊讶得不能自已。
“那是应该的,我答应了阁下。”
齐格鲁德那会又去摆弄篝火了。那天虽然没下雪,不代表空气干燥。他和半湿的木柴较了半天劲才堪堪生起了火,她被热量吓了一跳,不安地瞥了齐格鲁德一眼。
他朝她点点头,示意她可以把奶酪烤一下再吃……也算是正式打了个招呼。
透过焰心齐格鲁德总算看清布伦希尔德的瞳孔,他猜想说不定对方也才看清自己。齐格鲁德自觉自己并不是长相十分鲜明的人,毕竟齐格蒙德并不是以英俊出名的英雄,甚至有点寡淡。木柴声劈里啪啦地,布伦希尔德低下头嘟囔了一句什么,过于模糊,他没听清。
后来齐格鲁德明白他们一个有卢恩,另一个也带了符文,当时倒是一个都没用。过了半夜布伦希尔德被从未感受过的困倦裹挟,头一歪差点砸在石床上。“……齐格,鲁德。”大神之女只来得及默念一遍他的名字便不省人事。齐格鲁德抬头看炎之殿的天顶,天色灰暗,他脸上一沉,像是某人的眼泪滴在上面。
下雪了。
*龙之死
你怎么能去瓦尔哈拉呢。
布伦希尔德死后的千年内并没见过齐格鲁德,但是与格拉姆打过照面。那回她的御主是个有古诺斯血脉的小姑娘,住在雷克雅未克的郊区,见过的收藏比人多得多,地下室里躺着格拉姆。待她很亲切,大概也把她当作了某种收藏。
卢恩显示她可爱的颅内在前后各有伤口,导致某种病变,无法辨认人脸。名字对她重乎一切,布伦希尔德是她视野里晃动的青色火焰。
“……你比奥特琳徳还轻呢。”她把她抱起来,“奥特琳徳是我的妹妹。”
对于人来说思绪中的参考点是为观念,意识中留下的图像是为记忆;长期记忆中受到情绪的控制是为回忆——观点是爱即是死,布伦希尔德和爱着布伦希尔德的人都接受了;言语难以奏效,面容再无效应,名字重乎一切。
格拉姆也是同样的道理。地下室里的格拉姆像是苍蓝色的天体,比布伦希尔德还高,但比她的枪要轻。御主同意她挥动它,“lancer。你要是喜欢,我可以送给你呀。”
龙之死恍如月光般明亮,像某个人的眼睛。布伦希尔德的回忆中齐格鲁德不再清晰,有点失真,或者说她确实模糊了他真正的样子。不过让人咬牙的是,你看,齐格鲁德,就算她看不清我的脸也照样爱我不误,你却能忘了我。
格拉姆也是比齐格鲁德高的,他并不是那种很健壮的男性。布伦希尔德某次很遗憾地告诉他,她其实是有一把枪的,但是现在不能拿出来给他看了。
“……好沉啊。”她很苦恼。“现在的我挥不动它了。”
齐格鲁德很认真。“你想要挥动它,是吗。那不妨试试减重的卢恩,或者怪力的礼装。”
“齐格鲁德,你啊。”布伦希尔德说。“为什么什么时候都那么认真呢。”
“不是。”很显然对方并不觉得这个程度是认真或者较劲,只伸出手抚摸了一下格拉姆的剑身。“只是我想有朝一日我要是挥不动格拉姆也会很着急就是了。你的心情也是一样的吧,布伦希尔德。”
后来贡纳尔的宫殿被她烧个七零八落的时候,格拉姆就静静躺在齐格鲁德的门口。其他人都被她砍的面目全非,唯有齐格鲁德由于命丧他人之手平静得很。她来得晚了一点,他已经睡得很安稳了。
布伦希尔德在火中最开始没有觉得多害怕,反而很生气。好像她完成了一件极其艰巨的作业,最后的奖品却被抢走了。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齐格鲁德会不会进入瓦尔哈拉?她权衡利弊,横向比较,觉得可能性是对半开。
半神伸出被了铁甲的手,在齐格鲁德未干的伤口上拧了一下。他侧着脸对着她,睫毛被热气扑闪,干净得像个孩子。
“…不行。不可以。”她低声说。“醒醒。醒醒,齐格鲁德,等一下,先不要死,等一下。”布伦希尔德害怕了。“你怎么能去瓦尔哈拉?凭什么我要一个人去冥府,我们不是说好了,说好了……你等一下,等我一下。”
齐格鲁德当然没有回答她,谁都没有回答她。血色模糊的瞳孔深处,格拉姆像月球一般发光。可是她想,父亲啊,我记不清齐格鲁德的脸了。
“当我的新娘吧。”御主说,她躺在布伦希尔德腿上。她的视野中,布伦希尔德面容如同雾气般模糊,无顶的树冠扎根在脑海里,记忆开出珊瑚似柔软的花。
“我是会消失的。”她很耐心地跟这个小姑娘解释,“而且我越是爱你,就越是会杀了你。”
她笑起来好像奥特琳徳。“我不怕啊。爱就是死,爱就是你,我不怕的。要是你不爱,你就不是你了。”
“……你死了,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布伦希尔德的心里,‘啪’得燃起的情感不是涌动的深水,也不是黯淡的天光,而是再平淡不过的感触。她生气了。“不能在一起,就不要说这种话。”
布伦希尔德生命的曼陀罗唯爱可解。她吻过少女女性,拥抱少年青年,解下武装坦诚相待,倘若常人之爱就是如此,她爱过好多人。到了第一千年的时候,她已经不知道爱究竟是什么了。
“我很困扰。”她说,用了点力。“非常困扰。”
*月中漂流
屡试不爽的事就会变成事实。等齐格鲁德提出他还要继续前往南部的时候布伦希尔德已经接受了齐格鲁德一定会回来这回事,并且很镇定自若地点了点头,颇有种早去早回的意味在里面。
“布伦希尔德。”他在她离开的时候说道。“我得说我有点惊讶。你竟然没有挽留我。”
齐格鲁德花了两个月才逐渐收了自己无孔不入的敬称,转而用‘你’来称呼布伦希尔德,成长周期只比他撑着的木桌短了一点。他说着把食指在木质的桌上扣了扣。木桌是他自己砍了雪松做的,样貌粗糙但手感尚佳。
布伦希尔德转身,露出了一种听到门前的河道水从天上来的不解表情。她想辛达尔峰要是哪一天掉下去了或者日不再升落齐格鲁德也没有不回来的道理。
“你有可能打猎失误,起晚了一点,忘记关窗户。”她皱着眉头搜刮出他为数不多的错误,奈何数量实在有限。“练习卢恩的时候烧着头发……”确实着了。
“但你从来没有不回来啊。你肯定会回来的,齐格鲁德。”布伦希尔德觉得这个问题实在莫名其妙。“像以前的每一次那样。”
“……你说的对,那是自然的。”屠龙者片刻倒是被自己天经地义的去而复返惊讶得挑了挑眉,然后低下头抿了一口杯子里盛的液体,没尝出味道。“我答应了阁下。”
他发现自己下意识说了‘阁下’只好很没办法地低下头笑了一下。布伦希尔德后来也不知道齐格鲁德到底什么时候会笑,恍如找到了自己最喜欢的花却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开,或者说不知道还会不会开。
布伦希尔德和齐格鲁德两人一见钟情的爱人们就此一去不返是另一回事。最开始布伦希尔德认为齐格鲁德就算失忆了也是可以接受的。“阁下可愿意做我的妻子?”屠龙者收了龙之死,隔着三米问她。
她的花不再开放了,所以语气很沮丧。“…好啊。”女武神小声问他。“你会一直跟我在一起,对吧?”她摆摆手,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我啊,以前是侍奉奥丁的侍女,专门引导英雄的灵魂。”
齐格鲁德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瞳孔不再是苍蓝色的月亮。
“只要你的灵魂没有变,我就……我。唉,我,绝不会错认英雄;冥府之路,绝不会丢下你一人。我接……”
“等一下。”齐格鲁德皱了皱眉头。“阁下的意思是,在下对于阁下来说是个英雄,吗。”他不自然地低下了头。“非也。阁下判断有误,我根本不认识你,接近你也另有目的。”格拉姆靠在门上:“阁下现在拒绝也无妨。”
布伦希尔德还是接受了,虽然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搞错了什么,但这种事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仿佛顺水推舟。第一次时间有点久了,那时候齐格鲁德还很别扭地纠正着自己的第二人称。
“阁下愿意当我的妻子吗。”‘阁下’冒出来得相当自然,远非有意识的心灵可以控制。
“妻子是什么?”布伦希尔德那时候还是个无时无刻警戒着他逃走的新生前半神。新生的人类与新生的鸟无异,齐格鲁德食髓知味。
“我也不是很清楚。这样说吧,是世间男女契约的一种形式。”他解释。 “我听说如果背叛这种契约,一方是可以杀死另一方的。”阿斯加德的土地之下这种故事屡见不鲜,虽说这时候说这话大有邀请她一动长枪的嫌疑,但齐格鲁德就是这种性子。
“你愿意吗?”他转过头来。苍蓝色的眼睛像黄道之外的月亮,降落天极之北。
*针中漂流
最初的时候布伦希尔德寻找齐格鲁德的心愿很强烈,大海捞针也热情万分。大海捞针捞多了也会变成一种习惯。出了几次问题之后她却索性连愿望也三缄其口。“我没有愿望。”她向她的御主们,她的爱人们解释,“愿望?没有的,御主,我没有愿望。”
“我是大神奥丁之女,半神。已经存在了千万年,我没有私愿。”齐格鲁德是她生命中难言的伤口,就连想见他一面,她也说不出口。
神是不会怪人子的。按理来说她不应该怪齐格鲁德,但把某个人当成很特别的就是如此蛮不讲理,丝毫谈不上有何益处。凡人将另一个凡人视作特别,布伦希尔德将齐格鲁德视作特别的。
龙之死就此熄灭,而她的长枪也不再沉重。和奥特琳徳相似的小姑娘把枪尖染红了。布伦希尔德叹了口气,听到海岸边浮冰诉说风暴的声音。还很远,又很近,只要降临就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你要是犯了错,就会被杀。”
布伦希尔德说这句话的时候呼出了白气,目光温柔得可以掐出水来。倘若某人生来就不知道温柔是什么,也会知道这就是叫做温柔的东西,自天地初生就未曾改变。
“可是齐格鲁德,这样你也许进不了瓦尔哈拉了。”她挺苦恼的。“你本来是个英雄,英雄都应该进瓦尔哈拉,去父亲的身旁。
“所以我只是冒昧地问一句。”他翻动着火焰。从齐格鲁德的角度看过去,他手中的火焰每每跃动,布伦希尔德瞳孔深处的亮光也随之跳动。他不禁笑了。“布伦希尔德,你愿意嫁给我吗。”
“为了进入瓦尔哈拉吗?”她没生气或者害羞,只是把下巴靠在膝盖上,用矿石般闪耀的眼睛看着他。齐格鲁德觉得她的眼睛应该不是紫罗兰色的,那颜色比花的稍深,虽说他也没有研究。
“不是。”他回答。“我应该是对你一见钟情……只是一个推测,我觉得这个可能性比较大。”
屠龙者告诉她一见钟情的意思是,见到某个人的第一面就爱上了她或者他。布伦希尔德惊愕万分,说这怎么了可能。好像爱是个天大的谜团,一试解之的天才根本不存在。其实齐格鲁德觉得颇有道理,只是他也不善言辞。不用一见钟情这个家喻户晓的短语,他很难清楚地解释自己想要留在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身边的心情,可能钟情不重要,一见才是重点。
“那你怎么知道你爱上了那个人呢。”布伦希尔德还是不信。
“我不知道。我只是这么觉得的,你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布伦……”
屠龙者的话音未落。“好啊。” 大神之女轻声回答到。“我愿意做你的妻子,你会跟我在一起,会煎奶酪给我吃,会跟我说话,对吧?”
“我还会烤鹿肉给你吃。并非在下吹嘘,鄙人烤肉的手艺还不错。”齐格鲁德仔细想了想,侧过脸看着她。布伦希尔德身段高挑,其实不比他矮多少,眼睛正对着他的鼻尖。 “……你吃肉吗。”
“嗯。“
浮冰轻轻晃动起来,从天边绵延而来的动能声响不安。布伦希尔德四处张望,远处的路灯下有个男人,似乎也在看她。她大惊失色,一瞬间发现自己似乎对男性的脸失去了辨认能力,那人体型瘦削,像极了齐格鲁德。
“齐格鲁德。”布伦希尔德叹息。“让我见见你吧。再不见你,我要忘记你的样子了。到了那个时候,我该怎么认出你?”
布伦希尔德不知道齐格鲁德会怎么回答她。也许他会说,不必担心,你可以通过魔力波长认出我,我的卢恩是你教授的;或者会说你记得我的气味,那个很难忘记……
不过他的话,她想,说不定会自己来找她。潜意识里布伦希尔德之所以上天入地地追杀他,是因为知道他连抵抗都不会抵抗。
我的爱人承受不住我的拥抱,但唯有他可终结我的彷徨。一次,两次,无数次,齐格鲁德都会来,用生命平息她难言的怒火,一如熄灭她炎上的诅咒。月亮盈缺,海水涨落,布伦希尔德海里捞针一般寻找着她生命中的月亮,而她的月亮也绝不会脱离她的光年之外。
黄昏已至,暌违千年炎之殿之门大开,她只要闭上眼睛,他就会再次出现,唤醒她长达千年的噩梦。届时他会轻吻她的额头,告诉她,布伦希尔德,我的布伦希尔德……
……你再也不必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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