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的手疼。手上的伤口像是玻璃渣一样,在布满紫斑的手腕上折磨着他,他的神经像被一根根针扎着。不过是剃刀划的一个口子,他本不该在意,却不知为何生出一股想要嚎啕大哭的欲望来,如同面对一个不可避免的拥抱。眼泪之所以没有流下来,是因为他站在镜子前。很久以来,这张脸有一双不会哭的眼睛。突如其来地改变太过突然,他把手伸向了粉底,他剩下的唯一一件礼服领口缀满了丝绸,衬得脸色更加苍白,娃娃脸就这点不好,他得考虑自己要不要扎个马尾。
大厅里的自动钢琴弹着一首他没听过的曲子,八成是那个人类女人挑的,听起来轻快柔软,和他梳头发的动作合上了节拍,他松了松嘴角。从七点开始,万魔殿的钢琴能在魔力的驱动下弹些曲子,人类女人告诉他这和人类的收音机很像。“很像,卡拉。我小时候最喜欢听七点一刻的节目.....”那女人叫他‘卡拉’,既不加‘先生’,也不加‘大人’,更别说‘殿下’。那会儿大厅里的摆钟正好指在八点与七点——音乐与音乐之间,他板起脸说,你要加个敬称,我比你年长许多。女人于是轻轻叫了他的名字,末了加了一个奖励性质的‘殿下’,好像他是个要糖的小孩子。
出门前他最后看了一眼镜子。他看起来还好,就是有点孩子气。但这身礼服不适合穿高跟鞋,也不适合化太浓的妆。他进退两难,以他那张年幼的面孔,不能隐藏原来的自己真是难堪至极。七点一刻了,音乐声暂时停止。他走出房间,向着主殿走去。走廊尽头挂了一幅母亲的画像,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为什么总是偷偷地向那边看去。起初,他以为自己是想念她,而在终于鼓起勇气看向她的脸时,那感情却并不是悲伤,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愧疚。一种巨大的羞愧攥住了他,就跟手上的伤口一样令人无地自容。音乐声再次响起来的时候他的眉毛弯得极下,像是随时要哭泣,然而这回的琴声磕磕绊绊,如同蹒跚学步的孩童。他听到那女人的笑声。
难道他不因为亲人的逝去而悲伤吗?纯洁如同百合的魔族想到,但他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个浅浅的微笑。也许只是他不能哭,毕竟他是这么学着长大的。他冲着琴声来源的方向摆出个严肃的表情,企图为自己的宽慰找个理由。所以他没意识到自己加快了脚步,鞋跟和大理石地面之间发出零零星星的响声。不过最后他犹豫了,在即将到达大厅前的某一步,双腿自然地停了下来。琴声依然在继续,他现在还有机会回到房间,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空荡荡的大厅中央坐着一位浅金色头发的黑衣女人,从她生出了少许眼纹的脸上能看出她已经不再年轻,而她不断地,近乎执着地尝试又表明她大概是个很固执的人。他可能必须,尽快回到房间,否则.....
人类的手。带着温度的,柔软的手碰到了卡拉的肩膀。他狼狈地颤抖了一下,一半是因为某种无法言说的情感,一半是因为人类的温度。像是突然被抛进了冰水里,被一下一下地拍打着,然后被血液的温暖摔得粉碎,声响却听起来像赞美诗。人类女人有双玫瑰石英样的眼睛,此时它们静静地盯着他,以至于他没意识到她在说些什么。恍恍惚惚之间他用尽全力听她的话,传过来的是模模糊糊的单音字。
“....真美啊。”人类女人的手在他耳边的碎发旁停留了半晌,这似乎是她的决断。
“.....!"不是一次两次,甚至已经变成了惯例,这样失礼的对话让他感到极其不安,连带着手上的伤口隐隐作痛。衣料摩擦时的酸胀感差点让他叫出声,或许是因为人类女人抓住了他的手。她的指腹划过新鲜的伤口,眼睛仍然盯着他的,而当她的手再一次地与血痕发生轻微的挤压时,他才意识到她是故意的。最终十根手指轻轻托起那只受伤的手,她告诉他。“你的眼睛熔化了。卡拉。”似乎一次还不够一样,她向匆匆别开眼睛的卡拉描述那副画面。金红交织的钢水,这样模棱两可,少许让人心生恐惧的描述,他却稍微有些认真地思考起来。应该没有哭过,红色恐怕是因为熬了夜。说起来,他受过的诸多惩罚中间并没有【融解】这么一项,但现在身体,尤其是面部的感受确实是像熔化了一样,一种异样的,难以命名的感受。或许这女人知道点什么。
她的手指缓慢地,像蛇一样向他的袖口上蔓延。这样的距离,他能看清她眼角上细微的皱纹,相比之下,又是一种异样的感受。不死者不会老去,眼角的细纹深藏在光洁的皮肤下,人类的皮肤,变化是难得的光景。奇怪的是他一点都不觉得这样的细纹是丑陋的,反而觉得那样的图样十分有趣。人类女人似乎知道他在看什么,那些纹路在嘴角的弧度下微微扩张。“皮肤白是很好的。不过就是一点....”她解开了他的一粒袖扣。“就是,颜色变化太明显了。譬如说这个。”她抚摸着那些紫色的印记。“还有就是,脸红。有没有感觉脸颊很烫,卡拉?”
“....原来如此。”缓慢地,试图别过他写满了不情愿的脸,他的领口仍然呈现着一个斜面似的倾角。这回他只是尝试着不发出惊慌的吸气声,相比之下算是卓有成效。等到热度慢慢散去的时候,他才再次面对这几乎与他等高的人类女人。初次体验,还请你见谅。他向她这样阐述道。人类女人摇了摇头。“这倒不是。经常会这样。只是这次特别明显而已,毕竟是白色的礼服啊,不是吗?”是或者不是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再是问题,于是他又陷入了哑口无言的境地。“不过伤痕可不太好啊。你的身体上尽是这样的痕迹,我还稍微有些佩服下手的人。要是我的话。”她朝他微微一笑,“再怎么样。都下不去手。”
心里虽然想说’那是因为你是人类‘,嘴上却什么都没说出来。他虽然明白这样的假设毫无道理。,言语上还是无从表达。无论是嘲讽,感谢还是反问都没有组织成语句的素材。人类女人将那粒袖扣恢复如初,然后离开带着紫红色边缘的伤口。她低着头,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片细小的暗影,身形看上去很放松。片刻之后她抬起头,脸上带着神职人员特有的纯洁微笑。“不过换句话说,还有个挺温柔的想法。假设我有机会在你的身上刻下这样的伤痕,大概也就意味着,我,一早就认识你了。啊,这样很不错。没能早一点认识你,真是遗憾。我有一种虚度了光阴的感觉。”
“偶尔,同意一下你的观点。”在脑海里冒出另一个念头之前,站在人类女性面前的,有着男孩姿态的魔族缓慢地说道,接着他迅速在她说话前补述自己的观点。“跟你的理由完全不一样。之所以想早一点,只是因为不想被现在的你当成小孩对待了。人类真是相当的肤浅,说过多少回我比你年长很多了....”对方以愉快的笑声回答他。是的,是的。卡拉突然感觉自己很冷,那种熟悉的,难以言喻的羞愧顺着疼痛一起袭来。冷气像是海潮一样散开,如同母亲的目光。面前仍然是空无一人的大厅,但这景色像是在退去,只留下她消散时的烟灰。母亲,请接受我的忏悔。迷恋上人类,和迷恋上一个婴儿,一只宠物狗有什么差别?从走廊上,她的目光追逐着他,在那无处躲闪的红月的光辉下,她美丽的孩子静静地忏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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