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必然是徒然无功的。因为他们所凭依的关系也是他道听途说,断章取义而来——很显然无论是苏尔特尔还是奥菲利亚都对骑士这一概念有误解。斯卡蒂只是促狭地笑,并不指出其中的谬误。
他想要是出错了也应该有雪神的责任。
奥菲利亚笑得不多,以至于苏尔特尔一开始竟不知道笑是怎样一种表情——她最初看见他的表情很冷静,一种无路可走的冷静,因此卸下了所有的防线,褪去了所有的恐惧。
后来她对他笑过。
认为他是齐格鲁德的时候从容而谦逊地微笑了一下,然后在他的笑容里消失了表情——他和她的笑容都是因为愉快,苏尔特尔因为与奥菲利亚的重逢,因为绝无仅有的奇迹而喜悦。那么是了,这表情确实是真挚的。
“你是苏尔特尔。”她说这话的时候惊讶里有恐惧,恐惧里有挣扎。然后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他报上的身份,似乎在潜意识里认为骑士这个词并不适合他。
“正是。”苏尔特尔说。
“我讨厌与人问答,但如果对象是你的话,我不介意破例。”他解释道:“奥菲利亚,齐格鲁德不会帮你。他是泛人类史的英雄,还是我比较合适。我会是你的骑士,只服从你的命令。”
奥菲利亚在思考之时会露出和冰原上的掠食者一样的表情。年轻的魔术师,年轻的生灵。
“都解决了吗。”
“解决了。”
“都杀干净了吗。”
“杀干净了。”
“奥菲利亚,我做得足够好了吗?”
奥菲利亚治疗苏尔特尔手臂上伤口时分了一会神,然后非常冷淡地退到了一边,像是要压住他身体里冰冷的热量。“你当然是很优秀的骑士。”她似乎有点困惑:“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吗?”
他们只是对这个概念有点误解而已。
*
空想树扎根后半年,苏尔特尔头一次完全解放武装,杀了泛人类史来的从者。
通常来说他虽然说话带刺,但并非怒不可遏。这回却被拿破仑惹恼了,拔出剑就要把对方大卸八块。斯卡蒂摆摆手:“我不许这城堡里有任何杀戮。”苏尔特尔回头看了奥菲利亚一眼,她微微点头,告诉他出去打,更气得他恶向胆边生。
扛着炮的男人在冰桥上四处逃窜。躲着的是他的剑,头顶是他的太阳,天罗地网,无处可逃,表情却还是玩世不恭,云淡风轻。苏尔特尔气愤于他的某一特质,后来他知道这一特质他有时也有,只是他习惯了自说自话,趋向于思路清奇;波拿巴混迹人群,表现为死皮赖脸。
单独行动的弓兵并不是他的对手,很快就被几剑钉在地上,一边咳血一边笑:“……小姐叫你骑士?”似乎还带着从容的礼节:“无意冒犯,大英雄你并不像。”
“人类总有自己的一套歪理。尊崇自己认可的事物,消灭自己无法理解的事物。”苏尔特尔收回齐格鲁德的短剑。奥菲利亚并未解放格拉姆,他倒是有些好奇那是什么触感。
“……英雄你不是人类吗……但骑士哪是你这样的,粗暴,残忍……”人之将死,说的都是恳切之词。波拿巴并未反应过来。苏尔特尔抬起头,被金粉簌簌地盖了一脸,一时间厌恶地皱起了眉头。
他回去找奥菲利亚,“我已经把那个满口污秽的男人砍了,有没有奖励。”
奥菲利亚·法姆索罗涅脸色半是凝重半是轻松,终是稍稍缓和了一点,朝他点了点头,“做得很好,我的骑士。”
平日他觉得这句话很是受用,只不过那天波拿巴说的话确实让他有了片刻犹豫,于是抬起头,用被非人类狂气染得一片血红的瞳孔盯着她蓝色的独眼。“一个问题。”他单刀直入地开口。
“我是个优秀的骑士吗。”
“当然。”她有点困惑。“你是个优秀的骑士,我需要你——我不给你放假的原因只是还有个任务罢了,有人说了什么吗?”
苏尔特尔心情大好。“没什么。”仿佛被捋了捋毛的猫。
*
苏尔特尔并未能做到对弓兵的话置若罔闻——他本应该这么做的,毕竟弓兵即是剑下亡魂,亡灵之话不听也罢。偏偏因为他在某一处理亏,被不偏不倚地戳了痛处。
炎之巨人并非人类,难免陷入德里达悖论,从同一个词里理解出完全不同的意思。
杀死拿破仑之后的一个月,迦勒底的御主到了。不久之前凯尼斯穿过风与海之地,带来俄罗斯异闻带覆灭的消息。
“对于少了一个竞争对手这件事,你似乎并不宽慰。你是否对于战胜迦勒底一行人一事缺少信心?”异闻带之主指出这件事。
苏尔特尔靠在一旁,不开口,只看着奥菲利亚的侧脸。他看得出奥菲利亚在冥思苦想,也不介意给他的御主添堵。只是有自己的追求,他喜欢你来我往,穷追不舍的,最好能卸下奥菲利亚的从容。
“不。”她说。“不过是漏网之鱼而已,我向您保证一切万无一失。”
斯卡蒂个性温和到古怪,将处理权全权交给奥菲利亚,几乎不过问事务。他期待最后真相大白时她的表情,尽管他对她的厌恶已经不如曾经那么强烈。
或许是因为他们都承受了难以忍受的孤独,唯有将孤独加诸于身是连神明也难以忍受的惩罚。
他压根没有挖苦她。“你在担心什么?”他在她耳旁说,带了一丝劝解的意味。“相信我,泛人类史的蝼蚁不堪一击。”
她停了下来,抬起头看他。“骑士,我无意装傻搪塞。我在担心你。”
又是德里达悖论。我在担心你,我担心你会死,但话语的本质并非字面所述的同仇敌忾。“我现在所向无敌,你不必担心。”
他轻快地说。细不可闻地,奥菲利亚叹了口气。“这样最好,你是我最坚实的后盾,我需要你胜过一切。”
“在这个世界里,你绝不准死。你一直都会是我的骑士。”
她说这话时带着对于例行公事来说罕见的温和。于是苏尔特尔仿佛也在长久的黑暗漂流之中找到了落点,容身入了他本该嗤之以鼻的人类概念中。他也笑了,沙哑地,低声地。
炎之巨人当然不是什么劳什子骑士。然而魔术师并不是个特别‘人类’的人类,或许唯一一个有资格评定这个词的人已经死在他的剑下了。
这不是人的世界,人之理论,人之爱,人之哀伤都不受用,那么是不是常人口中的骑士有何意义——但是不能是波拿巴。理由不明,但唯独被他指摘令他格外不爽。
“盖世之人皆知骑士象征美德与守护。”瓦尔基里们这么告诉他。
守护和美德。苏尔特尔想着这回事的时候奥菲利亚侧躺在椅子中闭目养神,显得无害又无知无觉。也许前一个还不错;至于后一个,也许跟凯尼斯相比,他也还排得上号。
*
奥菲利亚.法姆索罗涅对苏尔特尔来说是例外中的例外。
或许是因为她发现了他,又或许是因为她因为自己而痛苦。她选择孤独,又害怕孤独;害怕孤独,又拒绝平庸。所以她没有归属感,她没有栖息地。
“去迦勒底的幸存者那里取来指南针,之后你就有假期。”魔术师下令。“记住。这个女孩,不准让她有生命危险,其他人全歼也无所谓——不如说全歼更好,我不能重蹈卡多克的覆辙。”
“奥菲利亚。”苏尔特尔提醒她。“我记不住人类的脸,你是个例外。”
“她拿着盾。”她语气稍微加重了些,苏尔特尔不介意奥菲利亚凶他,但他讨厌跟人类周旋。而另一方面他对待奥菲利亚.法姆索罗涅的话一向认真。
“怎么,奥菲利亚。这个小姑娘对你来说很特别吗。”他提议,“那你不妨和我一起来,我可不想出了事你再来责怪我。”
苏尔特尔确实完全没有记住盾兵的脸,但能感觉出奥菲利亚的表情变化。他感觉到她的表情熔化了,松动之后又试图凝结,最后剩下来的都是犹豫不决的不甘心。奥菲利亚并不是个感情波动特别明显的人,但很分明。对于瓦尔基里,防备心低;对于斯卡蒂,恭敬中带着防备;对于他,十八万分的防备心。
而对于那个盾兵,防备心则土崩瓦解,露出最像人类的一面。科扬斯卡娅在这里,他可能会被迫持剑上岗。
“那么就这样吧,我和你一起去。正好有我的魔眼加护,更加万无一失。骑士,你一定要毫发无伤。”
不知是为了避开斯卡蒂还是逃避自己的恐惧,她从来不叫他的名字。
他厌恶神,蔑视人类,美好与希望对他来说几乎作呕。但他不讨厌年轻的魔术师。所以他愿意听她的命令,乐意把曾今在黑暗中听到的名字安在她的身上。
奥菲利亚是在意那个拿盾的人类的。直到对方稍稍动摇了苏尔特尔的灵核时,她才恢复了作为魔术师的眼神。
“saber,情况如何。”
“奥菲利亚。”他回应道,计算了一下灵核的受损程度。“用令咒,或者下达许可。让我砍了其他人,身体在妨碍我。”
人类埋怨他的蛮不讲理。“我已经给了你……”
“要这个东西的人并不是我。”他指了指奥菲利亚。“我,想杀了你们。人类,无能,弱小,自以为是……”
“够了,saber。”奥菲利亚出声打断了他。“我会用魔眼帮你解除他们的武装。废话少说……全部带回去。”
“奥菲利亚。”苏尔特尔回头,用她不爱看的视线提醒她。他闻到了被她拒绝已久的人类心理像温水一样冒着泡泡。“杀了他们。不需要理由,我来办就好,你可以先回去。虽然我很想嘲笑你,但现在不合适。”
她睁大眼睛。苏尔特尔乘胜追击,“夜长梦多,如果他们击碎了我的灵核,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奥菲利亚并未过分失去理智。“你说得对,但不要在这个女孩面前下手……我先让她失去意识,你再下手。”
她咏唱咒文。“格拉姆的使用许可,解放。”
苏尔特尔在挥舞格拉姆的时候觉得这件事情有哪里不对劲,并不是人类临终前的眼神,也不是女孩哀哀的哭声。而是奥菲利亚的态度……还有他自己的态度。按理来说他应该觉得这个行为极度可笑并且恨不得碾碎做出这个行为的奥菲利亚本人,然而他甚至想要很懒惰地顺从奥菲利亚的一切命令。
“从某种程度上,我理解你。”他解除了灵体化,在地下牢旁小声说道。她皱了皱眉头,“我是否理解错了什么,你刚刚说……”
“我说我能理解你的我作法。我,终究要毁灭你;你,终究要毁灭她。然而我顺从你,你并未伤害她。其实很荒唐。”考虑到斯卡蒂,他点到为止。
奥菲利亚瞪着他。“saber,我不记得我有命令你解除灵体化。”
她这么结束了对话。
*
奥菲利亚请求斯卡蒂,给予马修.基列莱特没有痛苦的长期睡眠。她打算等crypter之间的斗争结束了以后再唤醒她。
苏尔特尔倒是希望那女孩能醒来,谴责她,咒骂她,让奥菲利亚知道人性是多么脆弱不堪的东西。被地狱之火吻过的人如何能怀着所谓的美好?苏尔特尔讨厌人类,更讨厌人类所说的美好。世界是没有意义的,绝对的事物只有毁灭与火焰。她觉得美的东西,对他来说只有本能的厌恶
“奥菲利亚.法姆索罗涅,脆弱的女人,你选择了所谓魔术师的道路。”他指出来,“可你为什么还是向往归属和温暖?”
她起初并没有回答,而是埋头苦想了一会。正如她生命中无法忽视的星期天,只要她还是清醒的,她就永远无法欺骗自己。
“也许是我的人类性使然,我无法拒绝。可我已经投身了至高的,超乎我本身的事业。”她缓慢地回答道,“我在那个人身上看不到我的软弱……或许有朝一日我也能像他那样。”
“那一天之前,你会如何?”
“……忍耐。”
苏尔特尔知道奥菲利亚很累了,与他周旋让她日日夜夜如履薄冰,和那个人类说完话掏空了她最后一丝精力,她原本就劳累不堪,他灵体化之后头一歪便靠着墙睡着了。
他凑过去蹲下身子,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再次显形。奥菲利亚对热量极度敏感,腾地直起身子,脸色如常。
“谢谢你,saber。我知道你讨厌人类。”她公事公办地道了谢。
“我确实讨厌人类,但我不讨厌你。”苏尔特尔耸了耸肩。“奥菲利亚,早点休息。今后还有一场苦战,我等着这个异闻带成熟的那一天……”
“我不会让这事发生的。”她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没有人能够伤害你。”
“也没人能够伤害你,奥菲利亚。”他说道,化作金粉,“不要做傻事。”
*
他并不讨厌奥菲利亚。她是特别的。苏尔特尔不知道这感情该何以名之,他想让她坐在他的肩上,看世上唯一能确认他存在的东西,火焰,火焰,还是火焰。
斯卡蒂的异闻带是旁若无人的火焰之地,苏尔特尔静待苏醒的生命边界。
火上开着周而复始的花,但只有一株应当常开不败。对于斯卡蒂来说,奥菲利亚·法姆索罗涅crypter的身份为她赢得了一席之地,对于苏尔特尔来说,奥菲利亚的身份并无关紧要,她必须安然无恙,看他的火焰劈开整个世界。
非人类的情感有着吹毛求疵的分类。
苏尔特尔在黑暗中孤独了千万年,是奥菲利亚发现了他,呼唤了他。非人类嘲笑爱,蔑视生存,不懂极光和鲜花的意义,但讨厌孤单,但讨厌异化,只有发现他的人是对他有意义的。所以苏尔特尔只是法姆索罗涅一个人的骑士,也只在乎奥菲利亚一个人。
他终究要毁灭一个又一个的世界,只是在奥菲利亚身边,他不介意稍稍推迟一点。
*
毁了这个世界的不是苏尔特尔。
奥菲利亚没有走到最后。有时苏尔特尔觉得她也很是矛盾,她不介意自己的世界输给基尔什塔利亚,却介意他毁了它——但现在并不是任何一个结局,她输给了其他的异闻带之主。
“骑士。”奥菲利亚抬起头看他。“……不,苏尔特尔。你现在有选择了。你可以杀死我,也可以选择反抗佩佩的异闻带,虽然我想佩佩也已经死了。”
“……这样吧。北欧被毁已经在所难免,如果能顺带毁灭印度也算是帮了那个人大忙了。”她想了想。“苏尔特尔,你是想要毁灭,是吗?要不要继续助我一臂之力,骑士?”
苏尔特尔低头看了她一眼,觉得似乎也可以接受。
“可以,但你要坐在我的肩上。我要带你看炎之剑。”
奥菲利亚.法姆索罗涅似乎第一次觉得他非常可靠,一下子笑了起来,虽然整件事没有任何好笑的地方。
他终于做了一件像骑士的事情,结果却战败身死,然后重获自由,可是苏尔特尔此时并不要自由,他拔出的剑要么就做困兽之斗,要么就在其他异闻带毁灭他们之前自行毁灭——无论哪一个都无法守护奥菲利亚·法姆索罗涅。
似乎那天他问奥菲利亚为何软弱到渴求温暖的时候,她应该反问他一句:“你不也是吗?”
他从一开始就是个徒劳无功的骑士。苏尔特尔想。
让她举起手,用一等星的名义解放大令咒,魔术师在冰冻马修的时候就砍断了自己的后路,此时她看起来渺小,遥远,却独一无二,像他第一次看见她的那样。尘归尘,土归土,这个世界的毁灭早就写在了种子里,他们用剑与火一笔一画地写下结局。
奥菲利亚躺在空想树下,闭着眼睛。随着御主的死亡,他也慢慢熄灭了,逐渐变成篝火,仿佛温暖她。
……奥菲利亚。
她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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