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热窝的枪声,只是一个开始。
随后的“七月危机”,像一场精心编排的、走向深渊的梦游。最后通牒,总动员,宣战……电报机里传出的每一个词,都在为那台巨大的战争机器,拧紧最后一颗螺丝。
1914年8月初,当德意志帝国对俄国和法国宣战,奥匈帝国紧随其后时,整个欧洲都疯了。
那种疯狂,不是混乱,而是一种高度组织化的、充满神圣感的集体亢奋。在布达佩斯,在维也纳,在柏林,成千上万的人涌上街头,他们挥舞着国旗,高唱着国歌,脸上洋溢着一种即将参加盛大节日的喜悦。年轻的男人们,骄傲地穿上崭新的军装,在火车站与家人告别,仿佛他们不是去屠杀与被屠杀,而是去参加一场骑士间的锦标赛。
“圣诞节前我们就回家!”——这句口号,像一句咒语,回荡在欧洲的每一座城市上空。
最让格奥尔格·卢卡奇感到不解和痛苦的,是知识界,那个他曾寄予厚望的、理性的最后堡垒,也在这场狂热中,率先沦陷了。
他读到,德国93位最顶尖的科学家、艺术家和学者——包括物理学家普朗克、化学家能斯特、戏剧家霍普特曼——联名发表了一份臭名昭著的《告文明世界书》。他们庄严地宣告:“没有德意志的军国主义,就没有德意志的文化……我们德意志军队,与所谓的俄国野蛮人和黑人雇佣军,绝非同类。”
他甚至读到了他所尊敬的作家托马斯·曼的文章。这位伟大的小说家,将这场战争描绘成德国“文化”与西方“文明”之间的一场决战,认为战争能净化一个过于物质化和功利化的民族。
整个欧洲的思想界,仿佛都在一夜之间,将国家这个“形式”,高举到了神坛之上。他们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独立思考,自己的“灵魂”,献祭给了这头名为“爱国主义”的利维坦巨兽。
在布达佩斯,情况同样如此。
贝拉·巴拉兹,这位曾经与他一同探讨戏剧与灵魂的挚友,此刻也陷入了一种复杂的、充满美学色彩的战争狂想之中。
“格奥尔格,你不明白吗?”在一个傍晚,巴拉兹冲进他的阁楼,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时刻!旧世界正在崩塌,一个全新的、更真实的、更具英雄气概的世界,即将在炮火中诞生!我想去前线,我想亲眼看看,当一个人直面死亡时,他的脸上会浮现出怎样的表情!我想看看,战争这最极致的体验,会如何锻造出一个‘新人’(der neue Mensch)!这是一种终极的‘可见的人’的戏剧!”
格奥尔格看着自己这位被“战争美学”冲昏了头脑的朋友,感到一阵无力的悲哀。
“贝拉,”他平静地问,“你所说的那个‘新人’,当他用刺刀捅进另一个‘新人’的肚子时,他的表情,会是审美的吗?”
巴拉兹的脸瞬间涨红了。“你太悲观了,格奥尔格!你总是沉浸在你那些关于罪感和悲剧的哲学里!这是行动的时刻,不是思考的时刻!”
几天后,巴拉兹真的报名参军了。他被分配到一个炮兵部队,即将开赴东线的加利西亚战场。
格奥尔格去火车站为他送行。站台上人山人海,军乐震天响,到处是哭泣的母亲、骄傲的父亲和兴奋的士兵。这是一个巨大的、上演着离愁别绪与爱国豪情的舞台。
“我会写信给你的,”巴拉兹穿着一身不合身的军装,显得有些滑稽,却又意气风发,“我会告诉你,我在前线看到的一切。我会让你知道,你错了。”
“保重,贝拉。”格奥尔格没有与他争辩。他只是紧紧地拥抱了一下自己的朋友。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将走上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火车鸣笛,缓缓开动。巴拉兹从车窗里探出头,向他挥手,脸上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他和其他成千上万的年轻人一样,满怀信心地,向着深渊进军。
格奥尔格独自一人,逆着欢送的人潮,走出了火车站。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被整个世界所孤立的寒意。
他不是和平主义者,他并不天真地认为人类可以消除一切暴力。但他无法接受这场战争。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看到,这场战争的本质,是国家这个抽象的、非人的“形式”,为了自身的扩张,正在无情地吞噬、碾压和格式化无数个体的、鲜活的“灵魂”。
每一个被征召的士兵,无论他是德国的、俄国的还是匈牙利的,都在穿上军装的那一刻,被迫放弃了自己的个性、思想和情感,变成了一部巨大战争机器上可以随时被替换的零件。他们的死亡,将不会有任何悲剧性的意义,只会被记录在伤亡报告上,成为一个冰冷的数字。
这是一种终极的“物化”(Verdinglichung)。一种将人彻底贬低为物的过程。
那个夜晚,格奥尔格·卢卡奇在他的日记本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一个被判定只能在罪与非罪之间选择的时代,已经开始了。但这里的‘罪’,不是去杀戮,而是拒绝参与这场集体性的、被神圣化的自杀。我选择成为一个‘有罪’的人。我选择背负起这份孤独的罪责,来为那些被碾碎的灵魂,做一个沉默的见证。”
他知道,他必须找到其他的“罪人”,其他的“孤独者”。在这个所有人都高呼着“我们”的时代,他必须找到那些依然敢于说“我”的人。
他们必须聚在一起,不是为了建造一艘逃离洪水的方舟,而是为了在深渊的边缘,点燃一堆属于少数派的、清醒的篝火。
这是“星期日俱乐部”成立前夜,最深沉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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