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拉·巴拉兹,本名赫伯特·鲍尔,与格奥尔格·卢卡奇一样,是奥匈帝国那个“黄金时代”的产物。他出生在塞格德一个富裕的犹太家庭,父亲是知名的语言学家和教师。他从小就在德语的严谨与匈牙利语的热情这两种文化中穿梭,这塑造了他性格中独特的双重性。
如果说卢卡奇天生是一个沉思者,一个试图用概念的网去捕捉世界本质的哲学家;那么巴拉兹,则是一个天生的感受者,一个迷恋于生命本身那流动的、可见的姿态的诗人。在他们共同创办塔利亚剧院的青年时代,卢卡奇沉迷于戏剧背后的理念冲突,而巴拉兹则醉心于舞台上演员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所迸发出的力量。他相信,在语言变得虚伪的时代,人的身体,才是灵魂最后的、最诚实的表达。
正是这种对“极致体验”的渴望,让他在1914年,怀着一种天真的、充满“战争美学”的幻想,自愿走上了战场。他以为自己能看到一出由整个民族主演的、充满英雄气概的宏大戏剧。
然而,加利西亚前线那冰冷的泥浆和无休止的炮火,彻底击碎了他的幻想。一次榴弹炮袭击,让他的一条手臂严重受伤,也让他得以“幸运”地回到了布达佩斯休养。在“星期日俱乐部”的初期,他那来自前线的、充满幻灭感的控诉,为俱乐部奠定了一种悲观的底色。
但战争这头怪兽,一旦吞噬了你,就不会轻易松口。
到了1918年初,帝国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能征召的青年早已被送上了前线,现在,轮到那些伤愈者和中年人了。一纸征兵令,再次将巴拉兹从“星期日俱乐部”的烛光下拉走,这一次,他被派往了更残酷的、与意大利人对峙的伊松佐河前线。
那里,是阿尔卑斯山南麓的石灰岩山区,是欧洲战场上最不适合人类作战的地方。士兵们不是在平原上冲锋,而是在光秃秃的、如同月球表面般的喀斯特地貌上,为了争夺一个山头、一个碉堡,进行着代价高昂的、毫无意义的消耗战。
几个月后,一封来自前线的、字迹潦草的信,辗转送到了卢卡奇手中。
“格奥尔格,”信的开头这样写道,“我此刻正坐在一处用尸体和石块堆起来的掩体里写信。墨水快要冻住了,我的手指也一样。我不知道这封信是否能寄到你手中,也不知道写下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但除了向你倾诉,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你还记得吗?我曾对你说,战争会锻造出‘新人’。我是个多么愚蠢的傻瓜!这里没有新人,只有退化的人。我们不再是人了,格奥尔格,我们变成了某种……穴居动物。我们的世界,被压缩到了只有几样东西:寻找食物,躲避炮弹,从战友的尸体上扒下还算干爽的袜子,以及在极度的疲惫和恐惧中,像石头一样沉沉睡去。”
“这里没有英雄主义,只有一种生物性的、求生的本能。我们恨意大利人吗?不。我们甚至都看不清他们的脸。我们只恨那些不断把我们推向山顶的军官,恨那些在后方报纸上鼓吹战争的政客,恨这见鬼的、永远刮着风的石头山。我们最大的愿望,不是胜利,而是得一场不致命的病,被送回后方医院。”
“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是麻木。前几天,我身边的一个来自蒂萨河畔的农家男孩,被流弹击中了喉咙。他发不出声音,只是用手死死地捂着脖子,血从他的指缝里涌出来,像一道红色的泉水。我们都看着他,没有人上去帮忙,因为我们知道没用了。我们就那样看着他,在雪地里抽搐,慢慢变冷。我的心里,没有任何感觉。没有悲伤,没有同情,甚至没有恐惧。就像在看一棵树倒下。那一刻,我知道,我灵魂里的某种东西,已经彻底死掉了。”
这封信,在“星期日俱乐部”的一次聚会上被公开诵读。当卢卡奇读完最后一句时,房间里一片死寂,只能听到窗外寒风的呼啸和蜡烛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巴拉兹这封来自地狱的信,以一种任何理论都无法比拟的、残酷的真实性,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安娜·雷斯尼的眼中噙着泪水,但她的声音依旧坚定:“这……这正证明了我的观点!士兵们已经自发地产生了对战争的仇恨!他们只是缺少组织,缺少一个能将这种朴素的仇恨,转化为自觉的、革命性的阶级意识的先锋队!他们需要的,就是布尔什维克!”
卡尔·曼海姆却摇了摇头,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安娜,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巴拉兹信中描写的,是一种彻底的、非政治化的‘麻木’。这不是革命的前奏,这是一种社会性的死亡。你如何能在一个已经‘心死’的躯体上,点燃革命的火焰?强行注入一种外部的、过于激进的意识形态,会不会导致更可怕的排异反应?”
所有人都看向了格奥尔格·卢卡奇。因为这个问题,最终又回到了他最擅长的领域:理论与现实,形式与灵魂。
格奥尔格没有立刻回答。他将巴拉兹的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回信封。这封信,让他想起了很多。他想起了《小说理论》中那个孤独的、在世界上找不到意义的“寻找者”。巴拉兹和他的战友们,不正是这种“寻找者”最极端的、现实的版本吗?他们被抛入了一个绝对荒谬的、被上帝和人类理性双重抛弃的世界,他们的所有行动,都失去了意义。
而安娜所说的那个“先锋队”,那个布尔舍维克党,它所提供的,不正是那个失落的“意义”吗?它像一个新的教会,为这些迷途的羔羊,提供了一个宏伟的、关于最终救赎的叙事。
但是,曼海姆的疑虑也是致命的。巴拉兹信中描写的那些麻木的、只想着活下去的士兵,他们真的渴望被“拯救”吗?他们那疲惫不堪的、已经被战争彻底掏空了的“灵魂”,还能承受得起一场新的、更激烈的革命风暴吗?
理论家在书斋里构想的、纯粹的“阶级意识”,与战壕里那个具体的、只想搞到一双干袜子的士兵的真实意识,这之间,隔着一条何等宽阔的、由鲜血和苦难构成的鸿沟?
格奥尔格感到,自己离那个最终的抉择,又近了一步。但他同时也意识到,在做出这个抉择之前,他必须先回答一个问题:他所要投身的那个“集体”,那个“阶级”,究竟是真实存在的、有血有肉的人的总和,还是仅仅是理论家们为了填补上帝死后的空白,而创造出来的、又一个冰冷的哲学偶像?
这个问题,将直接决定他未来的命运,是成为一名革命的圣徒,还是又一个“形而上学的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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