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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陛下非常震怒。
近年來為了國事憂心的女王陛下時不時會發怒,但這一次顯然不比從前。
所有隨侍的夫人們都被趕出了居室,在一旁靠著牆瑟瑟發抖。身為女王總書記官的史迪先生憂心的看著不斷傳出物品砸落聲響的雕花嵌金門扉,暗自祈禱這一切不會影響女王陛下下午和樞機主教大人的會面,以及蘇珊娜女王的玉體康健。
至於在居室內承受女王陛下滔天怒火的麥考利子爵則不在總書記官的考慮範圍內。
那個屠夫出身、沒有教養的男人,只憑著他那一點小聰明和巧舌善辯取悅陛下,獲賜爵位的無禮之徒,也是時候該得到一些教訓,知道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不是光靠舌頭就能粉飾的了。
雖然至今總書記官仍不知道是何事引起女王震怒,不過知道這和麥考利有關就足夠了。
和那男人扯上關係,總沒有好事。3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bgsSvi9w9
不多時,房內的聲音平息下來了,而後從打開的門後走出來的中年男人,一言不發地朝門內行了禮,接著誰也不看便低著頭匆匆走開,自然也沒看見在他經過時,對自己投以冷漠目光的史迪先生。
「進來為朕更衣。」女王叫喚著。
於是侍女們互相看了一眼,小聲且迅速地走進了門,跨過紅毯上那些散落一地的瓷器、銀燭台等等物品,簇擁著女王從通往寢宮的私人門扉回到寢室內。
「去要史迪召集樞密院的幾位大人們,朕在見那個貪得無厭的教廷走狗之前要先見見他們。」女王說,抬起手臂讓侍女們為她脫下前襟沾上了葡萄酒的長袍。
「是的,陛下。」一名夫人領命去了,而其他侍女則迅速且安靜的動作。她們都知道現在不是多說話引得女王生氣的時候。
蘇珊娜極端憎恨無時無刻不代表教廷威脅著她王位的樞機主教朗費羅一事,在全宮廷上下早已不是祕密。但沒人敢公開談論這件事,畢竟就連女王陛下,在這位樞機主教面前都仍得虛與委蛇,假裝自己並未對主教和他所代表的教廷有任何不滿。
但女王陛下如今卻說出這種話,就算是在私人寢宮裡仍嫌不得體,由此可知她的怒火有多熾熱,而區區幾名侍女是絕對不敢在此時再冒觸怒龍顏的危險。
換上乾淨的天藍色長袍後,蘇珊娜似乎沒有回到居室的打算。她命一名侍女送來葡萄酒,而後揮退了所有陪伴的人,獨自坐在躺椅上啜飲著。
房裡燃著火爐,烘暖了一片地板,也在女王蘇珊娜那頭紅茶金色的頭髮上,染上一層紅艷的跳動光芒。
女王一句話也不說,那雙灰藍色的眼睛裡流露著沉思的情緒。
但一片寂靜的室內,忽然突兀地響起聲音。
「我早就警告過妳,那個傢伙不值得太信任,他是個沒有辦法擔責任的男人。」似是從牆壁裡傳出來的聲音高亢悅耳,雌雄莫辨。但話裡帶著的嘲諷卻令人不甚舒服。
「你就不能少說一點風涼話嗎?」女王回答。對她牆壁小精靈的無禮,蘇珊娜似乎習以為常,並不在意。
她揉了揉額頭,放下酒杯站了起來,在房裡來回踱步,綴著蕾絲的長袍裙襬摩挲著地毯,發出令人煩躁的沙沙聲。
「看看這個國家。」她說,聲音拔高了些,「看看那群貪得無厭的貴族,還有將英倫視為他們屬地的教廷,他們虎視眈眈,全都想把我從這個位置上拉下來!而沒有人,沒有人能挽救這一切,除了我自己!」
女王氣極敗壞的坐回她的座位上,過於猛烈的動作讓椅子發出砰然聲響,但這還不足以代表蘇珊娜怒火的十分之一。
她早已憔悴萬分、疲倦不已。
「鄰國全都不可信任,而支持我的商賈和貴族都太年輕無力,大貴族裡多的是有財有勢的,但那又如何?他們多半都和波旁帝國有親屬關係,剩下那一小半也有一半家產在洛曼教廷,哼。」她從鼻孔裡哼著氣,這般市井下民們才會有的舉動自蘇珊娜從個小女孩,到如今登基成女王之後,便很少出現了,「先王只留給我這個被鑽滿了蛀蟲的國家,還有六百萬鎊的債務,而沒有留下任何幫助給他的姪女。」
「真可憐。」牆壁裡那聲音說,這次的憐憫聽起來是真誠的,「我可憐的陛下,真需要有人替妳分憂。」
「少假惺惺。」女王嗤了聲,「你知道這國家裡有多少人想看我下台,而這對他們來說不是難事,教廷至今仍不承認我的正式加冕,王璽失蹤更讓我的王位搖搖欲墜,這次他們更有藉口了,貴族院多的是人樂見這個結果,而我的樞密院根本拿不出任何辦法,虧我花了三年時間,一點一點的把那些人拉到內閣來,卻起不了作用。」
「『妳』的樞密院不過是一盤散沙,他們缺少核心人物。」
「樞密院的核心人物該是他們的女王!」蘇珊娜猛然站起,聲音裡有著潛伏的怒氣,「別讓我再聽到你提他。」
「妳要我不提我就不提,親愛的陛下,不過過不久,妳還是得聽到他的名字。」牆中的聲音吃吃笑起,風涼地說出有可能會使女王心情更糟糕的消息。「我聽說今晨發現屍體的人就是他,想必妳的書記官正在詢問他細節,待會就得向妳報告。」
「是他?」蘇珊娜猶疑的問了一句,「為什麼是他?」
「聽說是去替財務大臣拿什麼東西,妳可以確認一下啊。」那聲音提議。
但女王只是擺擺手,「算了,那無關緊要,現在得把那份丟失的文件找回來,那才是最重要的。」
她說,嚴厲叮囑,「得搶在任何一批人馬之前找到,若不能拿回來,就銷毀。」
「願意為妳分憂,女王陛下。」牆中的聲音說完,便消失無蹤,好半晌後再也沒聽它響起。
室內又歸回平靜。
但沒過多久,蘇珊娜又叫喚起來,「來人!」
侍女們應聲推門而進。
「拿正式的外袍來,樞密院的大人們都到了嗎?」女王問。
「都到了,正在等待您的接見。」
「朕要在私室接見他們,四周淨空,朕不希望朕在和內閣的大人們議事的時候什麼亂七八糟的人都能在旁聽,就像他們是朕的心腹似的。」
蘇珊娜女王別有深意的說,於是一名侍女出去傳達這項命令。
「雪莉夫人。」在兩名侍女為她披上以藍寶石和綠寶石裝飾的紅絲綢袍子時,蘇珊娜突然叫過在旁侍立的一位黑髮、嬌小的女性。
她略微年長,瓜子臉精緻,看起來就像秀氣的大家閨秀。
「是的,女王陛下。」她低聲回應。
「妳得幫我寫張帖子。」女王說,同時對著鏡子看侍女們調整長袍的繫帶。
在她整裝完畢,正要邁步離開房間時,她又回過頭來叮囑,「紅色那張。」
「是的,女王陛下。」雪莉夫人頭低得更低了。
在她的視線裡,女王綴滿蕾絲的華麗裙襬掃過地毯,消失在門扉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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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多福.杜邦步出那扇巨大得像是猛獸巨口的石砌拱門時,深深吸了口氣,那表情就像是垂死之人終於得到了賴以呼吸的空氣那般如獲大赦。
向來波瀾不興的淺灰色眼眸裡,罕見的出現了如釋重負的神情。
家裡的馬車就等在宮門口,克里斯多福迅速地乘了上去,命令馬夫前進。
他是這般迫不及待離開宮廷,就像避它如蛇蠍。
而它的確是。那讓人日日夜夜汲汲營營只希望能在裡面獲得一席之地的華麗城堡,在克里斯眼裡卻是地獄在人間的入口化身。
像他這類的宮廷職員要不是平民,就是地位低落的小貴族,大多數在城堡外圍的外廷辦公,那裡連白廳都稱不上,只不過是城堡外圍的建築。他們不被允許留宿在宮內,在首都蘭登另有自己的住宅。
而能進入白廳的官員才是真正為王家服務的要員,他們地位顯赫、手握重權,在陛下的廷宮裡為他們保有房間,但除非有女王的授意,否則他們不能在宮內居住,多少人為了求得這一宿的殊榮而兢兢業業,卻不知那是惡夢的開端。
今日與女王書記官在廷宮的會面讓他再次想起了過去那些令人心碎不堪的回憶。
是的,杜邦家族雖然不是顯赫的大貴族,但也曾獲皇寵,在白廳裡據有一席之地,克里斯也曾經是其一員。
但那不過是曾經而已。
耳邊聽著馬車車輪輾壓過石板地面的嘎吱聲響,克里斯就著窗外慎近車內的溼冷空氣,像是要把肺裡吸入的那些紙醉金迷、腐敗豪奢的空氣從體內代換出去似的,深深吸氣、吐氣,直到他的鼻腔裡感覺到一絲疼痛的涼意。
這時外頭傳來車夫詢問去處的聲音。
克里斯想了想,「去東大道。」他說。
馬車前進的速度漸漸加快了起來,馬蹄聲規律地在堅硬的地面上敲打著節奏,刮進窗內的風也刺人了起來,於是他拉上了窗簾,靠著椅背沉思。
至今他仍不敢相信這項事實——喬治.萊登,他的好友兼同事,今早遭人謀殺身亡,而他是第一個發現者。
沒錯,並非意外死亡,而是遭人殺害。
任何人看到那樣的場面、那樣的屍體都會做如此判斷。
就在今晨,他和老守門人打開通往財務部的大門時,在那通道上,老喬治身體扭曲、雙眼圓睜得彷彿死不瞑目、伸出的手像是要抓住什麼,彎曲成猙獰的枯爪模樣,腦後像是被什麼鈍器砸出的巨大血洞,在被他們發現的時候已呈暗紅色,深褐的血塊和紅白腦漿滿地四溢,彷彿凝固的泥沼。
這般駭人聽聞的事件發生在女王的白廳裡,就算只是外廷、就算死者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書記員,其名諱甚至不在哪一個貴族家譜上,都是對女王以及王權的挑釁,更震驚了宮廷。
從廷宮裡出來的路上,克里斯聽到許多關於這事件的揣測,一項比一項更誇張生動,但在他看來,沒有任何一項猜測接近事實真相,更別說有助於解決事件。
想必女王也清楚這一點,因此派了她身邊的幾個書記官對發現了屍體的重要證人進行詢問。
但他們這一次肯定會失望——克里斯想:因為他們所知的實在太少,少得不足以當成任何線索。
——那麼線索會在哪裡呢......
意識到自己的頭腦開始往這個方向轉動,克里斯淺灰色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絲自嘲。
還真是本性難改。他嘲諷自己。
這一切都已與他無關。在他離開那棟拒絕他的巨大堡壘之後,這裡發生的所有一切,都該與他無關。
但這些也應該與老喬治無關。腦中有個細小的聲音這樣對克里斯說。
宮廷裡有太多的祕密,而無論與哪一件牽扯上關係都有可能惹來殺身之禍,不過這一切都不該與喬治有關。他不過是個小小的書記員,負責謄寫一些無關緊要的數據和記錄,沒有接觸任何機密要件的機會。而他本人既非貴族,也沒有任何專長,不認識一個宮廷裡的近臣,除了好色卻沒膽量做什麼之外,也就只有晚上到街角的酒吧去喝一杯的怪習性,宮裡那些爭寵和黨爭更不可能扯到他身上。
那麼喬治為什麼會陳屍在通往財務部的宮廷走廊上?
——別在想了。
克里斯命令自己打住,別再去深究這些事情。
——你難道還受不夠教訓嗎?
他在心中這樣對自己說,淺灰色的眸子裡劃過那麼一瞬的傷痛。而後他告誡自己——現在他能為喬治做的,只有在老友的喪禮上唸一段禱告辭,僅此而已。而對一個已經死去的人來講,這也足夠了。
馬車的速度慢了下來,四周的喧譁聲漸漸升起。克里斯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到了。
蘭登的東大道雖然距離貧民區相當遙遠,但居住者仍多是販夫走卒為多,諸如教師、裁縫、商人等,商店與住宅混雜著從街頭排列到街尾,毫無秩序可言。大多數身家財產能負擔得起的士紳多半不會居住在這裡,他們都聚集在奧克藍街或是西邊的高福街,那與聚集了眾多官員居所的帝林街相隔不遠,自然租金也差不了多少。
雖然喬治是在白廳裡工作的人,但誰都不指望一個書記員的差事能領到多少俸祿,所以他選擇住在租金相對便宜許多的東大道裡,等他攢的錢足夠買一棟小房子安頓家人。
克里斯記得幾個月前,他這位黑髮的矮胖好友才告訴他他快攢夠錢了,而當時他太太身懷六甲,正在待產。
可憐的老喬治再也看不到自己的第三個孩子出世,也沒辦法在屬於他自己的房子裡看著妻子佈置嬰兒房。
想到這裡,克里斯又覺得一陣心酸,而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他命令車夫在街口停下。萊登家就在東大道口過去的第四棟房子,步行很快就到,他不希望為此將馬車駛入已經頗為擁擠的道路裡。
克里斯在車夫攙扶下步下馬車,小心翼翼地拉起他的長袍,以免讓金線繡花的黑色袍子沾到地上的汙泥。其實他大可回家換上比較輕便些的服裝再出門,但這是他老友的家,而他是來為他的死致哀的,就算穿著正式服裝也不為過。
他的華麗服飾引起不少注意,平民們低聲猜測這位大人前來這裡所為何事,但克里斯視而不見,他手提著長袍,以貴族特有的優雅昂首闊步地走向他的目的地,然後敲了敲門。
沒多久,一名十五歲的少女前來開門。
女孩身上穿著粗布圍裙,衣服已經換成了黑色,頭髮上也別了黑色的絹花。
——他們知道了。這是理所當然的事。畢竟從早上這件事情發生,直到現在他從宮裡出來已經過了整整半天,而他相信這段時間教會一定有派人前來。
「閣下。」女孩看到他,屈膝行了個禮,然後讓他進來,聲音裡有著怯怯的哀傷。
這讓克里斯也跟著難過起來。瑪格莉特.萊登一向是個甜美的小女孩,有著蘋果般的紅潤臉頰和明亮的笑容,他知道這條街上的小夥子會為了能讓她那溫暖的巧克力棕色眼睛多在他們身上停留一會而付出任何代價,她也是喬治的驕傲。但如今她那雙總會令克里斯想起他自己孩子的溫暖眼睛裡只有著令人心碎的哀慟。
他輕聲說了一句,「請節哀。」
瑪格莉特只向他微微頷首,一句話也不說。這態度讓克里斯感到奇怪,這孩子的模樣就像是被什麼事情折磨盡了精力似的。但踏進萊登家大門沒多久,克里斯便知道了原因。
一道激動的男人聲音從客廳半掩的門內傳出,激昂刺耳,像在指責謾罵什麼的聲音。
而在說話聲中,依稀可聽見還有道女性的聲音,斷斷續續、語氣微弱。但即便如此,克里斯還是能聽出那是瓊——萊登太太的聲音。
她是位嬌小的褐髮女性,她的孩子們幾乎都遺傳到她那雙巧克力棕色的眼眸,而且個性堅毅、謹守婦道,她向來敬愛丈夫、辛勤持家,教養子女也有她獨特的方式。喬治非常愛她,和她生了一男一女,現在瓊又懷孕了,他們是克里斯所見過最快樂的家庭。
隔著門聽著瓊那有氣無力的聲音,又看著瑪格莉特緊抱著突然衝過來、緊拉著她裙襬不放的七歲弟弟強尼——那黑髮小男孩皺著一張臉,就快要哭出來似的。
克里斯突然覺得有股怒氣湧上。
他不顧禮儀,猛地推開客廳的門,裡面的談話聲倏地停止,門內的兩人齊齊回過頭來看他。
「——喔!杜邦先生......」先回過神來的是大腹便便的萊豋太太,她穿著喪服,頂著大肚子,正虛弱的靠在桌子旁。回頭見到來人是丈夫的好友,連忙打招呼,模樣看起來似乎有些狼狽,臉上還殘留著淚痕。
「......萊登夫人。」克里斯一鞠躬,「請節哀。」他說,過程中眼神直盯著站在孕婦對面的男人。
他的言語提醒了對方他現在可是在喪家的客廳裡,那名一開始看起來氣焰囂張的男人在意識到這一點後,才收斂了點他臉上的怒氣,轉而對克里斯鞠躬。
基於禮貌,克里斯多福簡單的回了一禮,但並沒有開口向對方打招呼或自我介紹的意思。
他認識這個人——約翰斯頓.麥考利子爵,他可是這幾年來在女王跟前的大紅人,原本只是個屠夫之子的他,蒙女王恩寵賜與領地與爵位,這件事早就在宮廷裡傳開,眼紅忌妒的人很多,當然政敵更多。
不過他一向不喜歡這個人,不是因為他的地位,而是因為他那一朝得寵便目中無人的態度。
就像現在——與克里斯多福打過照面後,麥考利便回頭看向萊登夫人。
「我還會再來的,而且我相信妳會知道怎麼做對妳和妳的孩子最好。」說完,他嫌惡似的瞪了萊登夫人略微隆起的腹部一眼,便轉身朝門口走來。
與克里斯擦肩而過時,他還刻意的縮了肩膀一下,就像生怕碰到什麼不潔之物,和他錯身而過,大步走出大門。3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cyYCIUr5y
「我很抱歉,杜邦先生,很抱歉讓你看到這麼......呃,失態的狀況,請您見諒。」直到走廊上傳來關門的砰然巨響,萊登太太才像是鬆了口氣般垮下她那一直緊繃著的肩膀,對著克里斯露出一個蒼白的微笑。
「請坐、請坐,我端杯茶來給您......」她說,殷勤地要他坐下,並大聲呼喚她的女兒為客人上茶。
但克里斯阻止了她,「請別這麼客氣,夫人,我來只是想看看是否有什麼忙能幫得上......親愛的喬治遇上這種事,我相信妳們一定很難過,如果有任何我可以幫得上忙的,請不要客氣。」
他誠摯的說,並上前扶著看來精疲力盡的孕婦坐下。萊登太太一坐到椅子上,就渾身癱軟的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氣似的。
她深深嘆著氣,「您人真好、真是善良,先生,願主保佑您。」
「那麼突然——那麼突然,它就發生了,我就失去我的丈夫了......」她哽咽著,盡量不讓自己的眼淚在人前掉落,但她壓低的聲音裡透露出這樁悲劇對她的打擊有多大。
而見那個對母親怒聲責罵的男人走後,萊登家的兩個孩子在客廳外探了一會頭,此時雙雙跑進房來,挨在母親身邊。萊登太太擁抱著自己的一雙兒女,聲音悲切,「那個老喬治,留下我們孤兒寡母的,現在家裡連個男人都沒有,只能任人欺負......」
克里斯當然知道她說的是麥考利。3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pjPPpqlUE
「麥考利子爵造訪,有什麼事情嗎?」他問。對此他相當不解——老喬治和約翰斯頓.麥考利有什麼關係,他為什麼會在他被發現死亡當天造訪萊登家——而且態度強硬得似乎是來索求什麼、或興師問罪?
「如果我知道就好了——」提起這件事,讓萊登夫人瑟縮了下,「那個男人突然跑到家裡來,說喬治拿走了某樣東西——說他偷了某樣東西——那似乎是份文件,從他在宮裡的居室偷出來的,我說喬治從來沒有帶過什麼文件回家,連一支羽毛筆也沒帶過。」
她說到這裡,停下來抽抽鼻子,「——但他很堅持,要求要搜查家裡——我不容許他詆毀亡夫的名譽,我們雖然窮,但老喬治絕對不是小偷,況且我從沒見過,更沒聽過喬治提過這個人——所以我拒絕了他,我說等他拿到搜查的許可狀來再說,天啊,老喬治為了女王盡心盡力了一輩子,甚至死在宮裡,難道我們不能要求一點公理正義、還得讓人在亡夫死後侮辱他嗎?」
「女王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克里斯說。儘管他沒有任何理由和立場說這樣的話,但看著嬌小又挺著大肚子的萊登夫人和她一雙乖巧安靜的兒女摟在一起,他就覺得自己非得說些什麼來安慰這些已經失去她們最有力庇佑的孤兒寡母。
「您真是個好人,親愛的杜邦先生。」萊登夫人勉強擠出個笑容。她雖然只是個弱女子,但丈夫在白廳裡工作,她多少分辨得出克里斯的話只是安慰——但她現在有安慰也就滿足了。
克里斯客氣一笑,然後問道:「是否知道喬治的遺體什麼時候會入殮?」
「上午過來的教士說三天後——真是倉促、太倉促了,我甚至沒有辦法為他備一付好棺材......」說到這裡,萊登夫人的眼角又泛起淚光,「連個像樣的喪禮都來不及舉行,還有那些親戚們......」
克里斯當然知道為什麼教會希望喬治的喪禮盡快舉行——他是死在白廳裡的,太不吉利了,女王居所遭死亡玷污,這想必是皇室和教廷都無法容忍的事情。
「如果您允許的話,親愛的夫人,我想為喬治寫篇悼念文。」克里斯輕聲說,他不能否認這個念頭是突然冒出來的,只是想安慰眼前好友亡妻的提議。不過這話一說出口,他卻真有股衝動,想要好好的藉著文字發洩一番,那些關於他的疑問、他的傷痛,他是真的為眼前這一家人感到哀痛。
「上帝保佑,您真是對我們太好了,親愛的杜邦先生——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喔,上帝保佑。」萊登太太顯然有些意外又欣喜,她慌慌張張的站起身來,「我相信喬治一定也希望如此,杜邦先生,您是他最好的朋友......喔,對了,他最愛的那枝鵝毛筆,您還記得嗎?那枝您送給他的鵝毛筆,我相信他一定會想要讓您重新擁有它的......」
萊登太太突然這麼說,讓克里斯著實意外。
「不了,夫人,那應該是屬於您的遺物......」
「我相信喬治也會希望如此的,它會是個最好的紀念——我去拿來......不,杜邦先生,請您一起來吧,他的書房還維持著昨天的樣子,我一點都沒動過......但之後......天知道!」
他清楚的知道夫人話裡忿慲的情緒是從何而來,她恐怕還在恐懼方才麥考利所帶來的威脅。
想起那個板著一張死人一樣的臉、目中無人的男人,克里斯突然記起方才萊登夫人所說——他覺得喬治帶走了某份文件......
會是什麼文件?和財務院有關的嗎?
喬治是否因為帶出了那份文件,所以才惹來殺身之禍?
這一連串問號在褐髮男人腦中徘徊著,所以在萊登夫人邀請他最後看一眼她丈夫的書房時,克里斯沒有推辭便跟著去了。
喬治的書房他頗為熟悉,他們曾經幾次在這間狹窄的斗室內飲酒。
其實以克里斯的家世,怎麼說也不會和喬治.萊登這類人來往。但他自己本身就是杜邦家的異類,比起和貴族少爺們一起從事騎馬、網球等等活動,他寧可與學校裡的老師們談論學問、在街上與商人們攀談,聽聽異國見聞。
那時的他年輕有幹勁,深信自己與眾不同,能做一番大事業。
不過現在他知道沒有誰是獨一無二、不可被取代的。
而偏偏他付出了太多,才終於學會這件事。
推開那扇有些掉漆的老舊木門,順著它低啞的呻吟聲敞開的房間裡透著濃重的墨水味。
老喬治總是會忘記把墨水瓶蓋好,以致書房的空氣裡永遠透著墨水略澀的氣味。
克里斯跟在萊登夫人身後走進去。這間斗室不大,卻塞滿了許多雜物與文件,書籍也四處堆放著,看不出規律來。如果有人想在這間房間裡找份文件,那可要費很大的工夫。
萊登夫人一進門就走到書桌旁的櫃子前,克里斯則緬懷的以手指劃過整個書房中最貴重的這張古董書桌的桌面,懷念著老友伏案書寫的模樣。
桌面上散落著書、抄寫到一半的詩集,以及老喬治練習抄寫聖經的習作,它們被四散著壓在一堆書下面,而桌面一角則放著幾乎快見底的藍色墨水瓶。
奇怪的是,瓶子旁邊還放著一枝未清洗的羽毛筆,墨水的污漬在上面凝成了藍黑的斑點,顯然這痕跡已經隔了一夜。
克里斯覺得有些意外,老喬治雖然對墨水馬虎,用的也都是些便宜貨,但對較為昂貴的羽毛筆,他可從來不曾輕率對待,一定得仔細擦洗才會收起,更別說讓一枝看起來像是全新的羽毛筆就這樣隨隨便便放在桌上。
褐髮男人順手拿起了那枝筆,但接著吸引他注意力的,卻不是那筆,而是被它壓在下方的那幾張收據。
「......」克里斯放下筆,轉而拿起那幾張小紙片。
喬治不管做什麼,向來都有索取收據的習慣,這幾張的日期有新有舊,其中一張是在昨天,署名是某間酒吧——喬治是那兒的常客,克里斯也曾經和他一起去過幾次。
就在他被害前一天......
這個認知讓褐髮男人無法不注意,他那慣於思考的腦袋又開始轉動起來.....
「就在這裡。」突然響起的聲音令克里斯震了下,下意識地將那幾張收據塞進衣袍內。
他回過身,就見萊登夫人拿著個木盒子,珍而重之的將它放在喬治的書桌上,小心翼翼打開。
襯著灰絨布的純白色天鵝羽毛所製成的鵝毛筆,是相當具有價值的高價物品,是克里斯為了喬治的生日,特別訂做的貴重禮物。
見到這枝筆,克里斯忍不住回想起他那有著圓臉、憨厚的黑髮老友來。他拿起筆桿細看,筆尖已經有些許磨損,有削磨過的痕跡,看得出來經常使用,但它的羽毛卻沒有一絲紊亂,連筆管也保持著潔淨,似乎是被人細心保養著。
褐髮的年輕人彷彿能看到這位黑髮的老書記員,在昏暗的油燈下,戴著他的老花眼鏡、小心翼翼地用刀片和砂紙將磨損的筆尖再次削出角度來......
摩挲過曾經是喬治的手指握過的筆桿,克里斯多福將它緩緩放回盒內。
萊登夫人輕輕蓋上盒蓋,她那雙修長,卻已經冒出皺紋來的手,輕柔地撫過盒子上的描金花紋,而後將它鄭重地交到克里斯手中。
「請用它來紀念我的丈夫,杜邦先生。」她說,情不自禁地嗚咽起來。
在夕陽光輝下顯得慘澹的狹窄書房裡,那些陳舊的墨水味彷彿應和著這壓抑的悲泣聲,在空氣裡投下厚重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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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燭光搖曳。
克里斯拿著小剪,細細剪去焦黑的那截燈芯頭,那一小段黑色、脆弱的東西落下,砸成灰燼。
他撥亮了燭光,重新將燈罩罩上,這才回到書桌前,繼續他未完的書寫。
褐髮青年穿著入睡前寬鬆的深藍色長袍,從繡著金色百合花的領口處露出的脖子和他奶油色的膚色,在深夜燭火的照耀下,映著斑駁的陰影。那頭像是春日新泥的深褐色長髮解開了束縛,此刻正披散在主人的肩頸上,落下細密的遮掩,透過它照進克里斯眼裡的燈光參差而紊亂,襯著那雙灰色眼眸也像是陰霾籠罩的天空似的。
——他是上帝忠誠的子民,勤懇辛勤,且卑微地用他的生命奉行主的教誨,使主的箴言在他身上實行......
克里斯低頭寫著,在紙張上以正體字一個個字母的,寫下他對故友的緬懷。
或許實在是一切來得太突然,而又如此離奇。直到現在,坐在書桌前,握著他曾經送出,如今又回到自己手上的天鵝羽毛筆,開始由自己與喬治的相識回想到逐漸熟稔後的友誼,再將它化為可以在喪禮上吟誦的祭文......克里斯這才真正感覺到——
是的,他的朋友已經離他而去。
——......忠誠、寬厚的朋友,同時也是睿智的良師......
寫到這裡,突然湧上的悲傷令他停下筆。
這讓他想起與老喬治的第一次談話。
那時他等於是被逐出廷宮,雖然女王什麼態度也沒有表示,但一夕之間從樞密院大臣被貶至外廷,認誰都猜得出其中緣由。有感嘆的、有落井下石的,也有以他的境遇引以為誡的。
但對那些圍繞在身邊的談論,克里斯以為自己能不以為意,直到之後老喬治告訴他,當時的他看起來有多麼憤世嫉俗又悲歎著命運不公。
當然,這是在他們開始無話不談後,這位比自己年長許多的中年男人才對他這麼說。那時克里斯多福剛到財務院任職,在外廷裡的人沒一個認識他這曾經是女王寵臣的貴族公子,在他們眼裡,自己不過是一個新來的後輩,和他們沒什麼兩樣。
或許正是如此,才讓他更添反感。對淪落至此的自己,也對不識他才華的這些庸俗官員。
記得那是用餐時分,那時他坐在共同用餐的餐廳裡,為了份量不足的餐點矜持著,是否該再伸手去拿麵包籃裡的最後一塊麵包。
喬治替他省下了這個麻煩。那個在辦公室裡看起來沉默卻機警的矮胖男人,這時伸了手將最後一塊麵包拿來放到他的餐盤裡,而後在他身邊坐下。
「你看起來很困擾。」他對他說:「不用在意,不過是塊麵包而已,要與不要都好說,人生也一樣,雖然複雜了點,但你仍然可以作主。」
那時克里斯為了這個陌生男人那一番話而訝異。縱使喬治說他自己不過是隨口說出像些大道理的話,但克里斯總覺得它別有深意。
那句話,點出了當時的他看不透,也至今都難以接納的事實。
但那時如此輕鬆的點出這事實的喬治,依然讓克里斯懷抱敬意。
這些汲汲營營的小人物,日夜為了一塊麵包和幾十里昂的薪水忙碌,沒有遠大的志向和抱負,卻自有平凡中的處事哲學。
與喬治的相處曾讓他在最沮喪的時刻看見了另一種可能的生活。
他有多麼不願——事實上也從沒想過,直到它真的發生——喬治會以這樣的方式和下場死去。
克里斯放下筆,抬手揉著痠澀的眼,低垂的視線不經意瞥見一旁紙鎮下的那幾張收據。
那是他從喬治家順手拿回來的——看了它幾眼,也不知道是否受了什麼催促,褐髮男人將它們拿了過來,湊在燭光下細細檢視。
這些收據的內容很平常,就如同克里斯所認識的喬治一樣,有麵包和醃肉的收據,以及購買葡萄酒的收據。
其中有一張讓他多看了兩眼,那是訂購洋裝的收據,上面著明了已經付清訂金二十里昂的款項,這兩天就可以取貨。這讓克里斯有些意外,二十里昂的訂金,這對喬治而言可不是個小數目,他肯花這麼一大筆錢訂做如此昂貴的衣服,也許是想給懷胎的妻子一個驚喜。
想起好友有孕的亡妻,克里斯的心頭又籠上一層陰霾。
他將那張訂金的收據折起來收進抽屜裡,想著哪一天去替喬治付完剩下的款項。如果這是喬治的心願,他無法為好友的死做些什麼,至少能為他完成心願,將這禮物送到他太太手上。
這樣想著,褐髮男人看向最後一張,也是他最在意的收據。
那張在酒吧裡買了酒的收據。
——就在遇害前一天......也許是遇害當晚,就萊登太太的說法,喬治當晚沒有回家,但他卻去了酒吧買了酒,而後陳屍在財務院裡......
為什麼不回家?或者該說有什麼事情讓他無法回家?
據克里斯所知,守門人總是會確認建築裡沒有其他人在,才會把門鎖上。老喬治的身分可不允許他在夜晚留宿宮中。
那麼他會陳屍在那個地方,就表示他在離開了辦公室後,又曾經避開所有人的耳目溜回去。
為什麼?有什麼事讓喬治這麼做?
克里斯百思不得其解。
他將手摸向打開的抽屜裡面,拿起擱在裡面的懷錶,手指順著上面的雕花和珐瑯鑲嵌摩挲著。
視線再次落向手中的紙片,而此時,搖曳的燭光在那雙灰沉的眸裡,投下了有如野獸凝視獵物般的銳利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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