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又過了幾天，我撐著下巴坐在人家露天咖啡座的傘頂，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總好像一日快過一日，又好像凍結了時間，動彈不得。

　　咖啡座在這小村落的某個大十字路口，路中央一座百花盛開的小花園，咖啡座的斜對面是國宅的空屋，屋舍老舊又頹圮，幾扇門已經受不住風吹雨打傾斜一邊腐爛鏽蝕了，很是荒涼的一角。

　　我呀，找不到羅淳砡，拜託，我又不是偵探，說找就找嗎？人海茫茫耶。

　　〈鬼面……〉

　　窟窿憑空出現，飛躍出一身黑衣、戴著半張面具的偉岸男子。

　　〈羅老先生在哪呢？提示一下吧？〉我挑著藍色火花耍著無賴。

　　據說，收下藍火開始倒數計算一個月內，憑自己力量找到事主，並奪取輪迴玉，才能順利投胎，若沒成功，機會將喪失，等待下一個機會，而事主則逃過一劫。

　　是這樣啊！難怪常有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之說。

　　鬼面笑而不答，身為地獄使者，豈有洩露天機之說？不過這回例外。

　　【你與他見過。】

　　〈什麼？〉我猛地回頭，回想不出我的事主是哪位。

　　〈我一天擦身而過上百人，怎知道誰才是？〉這絕對是有史以來最爛的提示。

　　【他看得見你。】提示二。這就明顯了吧！

　　我一頓，腦中浮現一抹影子，不是吧？他那麼年輕。

　　我目光一低，看到咖啡的主人出現，哈！說人人到。我歡快的指著他，〈鬼面，他是看見我不會厭惡我的人！〉炫耀一般。

　　我沒有任何動作，既然知道人家不喜歡我，又何必靠過去自取其辱呢？看看就好。

　　【就是他！】鬼面靠在我的耳邊輕聲說，他是彎著腰的，感覺他的腰伸得老長，嘴角笑得老彎，都快裂到耳後去了。

　　我一驚掉下傘面，忙又七手八腳的爬上去，〈你不是開玩笑的吧？他才幾歲，為什麼是他啊！〉我完全不能接受。

　　身強體壯的，為什麼……啊！是要我去結束他！這才想起。

　　好殘酷！我發呆似的看著他……羅淳砡，多好聽的名字。

　　【去吧！殺了他你才能投胎。】

　　〈我……〉我沒有移動，我沒有猶豫，我只是不想。

　　何必呢？我這樣也很好啊！一天一天過，又不愁吃也不愁穿，沒有生活壓力，只是要沒完沒了的當隱形人。

　　【去呀！】

　　〈改天吧！反正還有段時間。〉我拒絕。

　　鬼面微笑，退下了！

　　我飄了過去，坐在他旁邊，朝他亮出大大的笑容，不過被無視了。

　　羅淳砡垂眉寫著自己的東西，沒有理會，反正自他懂事就看得到那些非人類世界的「某某」，難道要看一次說一次嗎？太累人。

　　〈ㄟ，你理我嘛！陪我說說話呀，我將要去投胎了，滿足一下我嘛！〉我笑咪咪的誘導他。

　　羅淳砡的筆頓了一下，嘆口氣拿起耳機塞入兩耳，我失望了，他不想聽我說話。

　　沒想到下一秒羅淳砡低聲回應，「那很好啊，做你該做的事，去你該去的地方。」

　　我喜形於色，放送更亮眼的大微笑。

　　〈可是我生就會有人必須死，這真的好？〉我注視著他，小聲的問。

　　他寫好一段文字，端起熱巧克力啜飲一口，才道：「這不就是世道輪迴？生死不息，你若慈悲，他們一樣會逝去，只是時間的問題。」

　　〈即使逝去的人如你一般年輕？〉太假掰了吧！輪到你看你還說不說得出這番大道理。

　　他扭扭脖子，轉轉手腕，彷彿我的問題只是再簡單不過，「那也不錯啊，天要我如此，一定有它的道理，每天都當成最後一天，遺憾也就少了，有時接受安排說不定是好事，只是非經過一番苦痛。」他平靜無波，狀似將生死看淡。

　　我激動的站起身，〈不可能，我不相信！〉

　　哪有人這麼不怕死？

　　羅淳砡沒有因我的反駁而發怒，依舊淡淡然，只是看著我的眼神有點寵溺，「我不必向你證明什麼，你不是我，你沒辦法理解我的家庭背景和過去，又怎能懂我心裡如何想？」他搖搖頭，當我是孩子般，收拾好東西起身離開。

　　我又再一次目送他離去。

　　搞什麼？哪來那麼老氣橫秋的年輕人？一副滄桑樣，有還沒有啊？

　　〈鬼面！！〉

　　這一回，鬼面沒有回應我，我惆悵了。

 

☆

 

　　我還在無所事事的閒晃，可是你要一隻鬼幹什麼去呢？

　　每天望著人來人往的人類，想像他們還有大好前程，看著他們的喜怒哀樂，看著他們幸福的瞬間，悲哀的一秒，想像我也如他們一樣準備大顯身手，好好完成我早已觸及不到的未來。

　　【何時下手呢？】鬼面不知何時立在我身邊，我因他的問話而蹙眉，反感極了。

　　〈不知道。〉我根本不想下手，乾脆就當作沒這回事的念頭越來越深。

　　【不投胎會煙消雲散的。】鬼面語氣嚴肅了點。

　　〈嗯。〉我輕應著，漫不經心，死都死了，再死一次又如何？反正我對過去不復記憶，不在乎失去什麼或牽掛什麼。

　　【你只剩下五天。】

　　〈嗯。〉幾天都一樣。〈你先……離開吧！〉我看見羅淳砡往這走來了，第一次，我對鬼面下逐客令。

　　鬼面頓了一下，退下了！

　　這一次，我沒有靠過去，飄在不遠處看著他。

　　這人很特別，舉止優雅，永遠一身清爽，雖沒什麼表情，但也不是個冰冷的人，高挑結實的身材，即使穿著最樸素的衣服，襯托出來的氣質仍是高人一等。

　　俊朗的眉目總是令人賞心悅目，如此這般大好的人生，何苦為了我這早已死亡多時的人，去犧牲各方面都優秀的人呢？

　　想著，突覺得羅淳砡被一股黑氣纏繞，猛一回神，才發現自己竟跟著他來到荒郊野外，隨著人煙越稀少，黑霧越茁壯。

　　〈這是怎麼回事？〉我慌了手腳，頓時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會驅魔啊！

　　哇靠，那黑霧簡直快包圍住羅淳砡整個人了，怎麼辦？

　　我飛奔過去，忍不住大喊：〈ㄟ，有危險，快離開那……〉我話還沒講完，突然被一股強勁氣流掃得站不穩，這鬼也太兇了吧！我還沒講完ㄟ！

　　羅淳砡一驚回頭，訝異佈滿俊臉，「你怎麼會在這裡！」隨即回頭朝空大喊：「媽，沒事，停止！這是我朋友。」

　　語畢，風漸歇，我暈頭轉向止不住旋轉的態勢，心裡不免慶幸得救了！

　　一隻手伸來把我抓住，我甩甩頭望去，那隻手是羅淳砡的。

　　我瞪大雙眼嘴巴張圓，〈你……碰得到我？！〉厲害了這個，我不是人耶，吃驚的我看進他的眼，卻發現眼前人有些不一樣，〈你……〉雙眼是紅的。

　　那雙眼紅得像擠得出血來，充滿嗜血的殘暴。

　　「呿！」他別開臉，也鬆了抓著我的手，「你怎麼會在這，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他看起來有些冒火。

　　我又不懂了，〈這是什麼意思？這是哪裡？〉

　　自從我有意識，還沒有我不能去的地方耶，我能穿牆過，我能去任何地方，上天下地的，連廟宇、神佛所在之處我都能去，想不到他竟然這麼說，真難理解。

　　不遠處黑霧漸漸凝聚成一個人形，最後幻化成長髮女子的模樣，五官有些神似羅淳砡。

　　『孩子，先回家裡吧！』她輕飄飄的語氣，讓我有如被丟入冰窖裡，原來這就是真正的鬼啊？那我算什麼？

　　「嘖！」二話不說，他將我拉進一戶獨幢小屋，裡頭擺設簡單，乾淨整潔，一如他給人的感覺，清爽。

　　進到屋內，我眼睛不停觀望，女子身型也不再透明如鏡，像蒙上一層輕紗，雖還是能透過她看見東西，但實在了些。

　　羅淳砡抹了把臉，眼睛已恢復深黑如夜的墨色，整個人感覺又是淡如水的平靜，剛剛那股狂暴像幻覺。

　　「你怎麼會出現在這？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太亂來了！」他一逕的數落著責備我，我一頭霧水，不免有點不悅。

　　〈這是哪？從頭到尾我根本不清楚，請不要一直責怪我好嗎？〉我怎麼知道我為什麼會在這，剛剛跟著這傢伙我沉浸在其他事裡，根本沒有注意。

　　他一愣，突然洩了氣似的，「這是人界與鬼界的中間縫隙，而我就住在這裡，你不該來的，我送你回去吧！」

　　〈等等，我還沒搞清楚，你休想把我弄走。既然我不是人，這裡也是鬼界，為何我不能在這？要走我們一起走，你是人類，你留在這邊做什麼！〉我看見他身邊的女子齜牙咧嘴朝我示威，我縮了一下。

　　他嘆了口氣，「你沒聽懂嗎？這是我家，這是我媽，該走的是你。」他指了指那位……少女？

　　憑剛剛那個樣子他還以為我是人類也未免太過神經大條了。羅淳砡有些無奈。

　　（你媽？耍人吧！她看起來未滿１８！）話才說完，就見少女臉像發光一般，朝我嬌羞輕笑。

　　「拜託，你瞎了嗎？那只是她的形象外貌，早是老太婆了……」一個裝著重物的小茶几凌空飛來，只見羅淳砡頭一偏，茶几變不偏不倚砸在……我身上。

　　我冒著汗挪開位置，幸好我是無形的，阿彌陀佛！

　　他按著太陽穴有些疲勞，「你叫什麼名字？」

　　我指著自己，（我！）順便放送一朵大笑花。

　　「你腦子破洞了嗎，我問你名字！」他傻眼。

　　（我就叫我啊，我忘了我是誰，對過去沒有太大的了解。）我聳肩，一副無所謂。

　　「這樣很難稱呼你，暫且叫你牧吧！牧草的牧。」沉吟一下，隨即賜名。

　　我眼睛一亮，（好啊好啊，我有名字了耶，根據什麼呢？）我喜孜孜的發問，有一種被人重視的ＦＵ。

　　羅淳砡眼睛亮了亮，「我家的狗。」德國牧羊犬。

　　（我不要！！！）碎玻璃聲宛如響在我心間，（你傷的是我那玻璃做的心吶。）撫胸難過的控訴。

　　一揮拳，卻直接穿過他，我又愣住了，（剛剛不是還碰得到？）

　　「你忘了我剛才的變化？」他冷嗤一聲。

　　（你是什麼東西？）我脫口而出。

　　羅淳砡狠瞪我一眼，我訕笑。

　　「家父是人界的驅魔抓鬼師，因家族遺訓當家者必須娶二妻，一為鬼妻，一為人妻，你知道抓鬼有時也須用到鬼界的力量，所以……」他淡淡的道出家族秘辛。

　　我小有感動，（為什麼你願意告訴我這麼私密的事？）

　　他喝口茶潤唇，理所當然的說：「你不是快投胎了？去了就什麼都忘了。」

　　悲憤啊，臭小子！我有想揍他的衝動。

　　算了！不與他計較，（那跟你住在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有什麼關係？）

　　『因為孩子是我借用人妻的肚子與他爸懷上的，鬼子一向容易傷害母體，因為沾有我的陰氣，懷孕過程中，他爸用他一魂一魄護著人妻的身體，所以我的孩子自生下來便少了一魂一魄。』她輕飄飄的說，木然的臉，加上死板的語氣，我像在聽鬼故事。

　　（你們家是邪教啊？以魂養魂……）我抖了抖。

　　「媽，不必交代得那麼清楚……」他低吼。

　　她偏過頭，『你不是說他快投胎了？』

　　「說得也是！」

　　（喂！你們母子都一個樣啊！）我氣極，什麼鬼東西，完全不把我當一回事了，要不是靈體，我現在早已翻桌啦！

　　「小子，總之你不宜待在這邊太久，趁早離開為佳。」羅淳砡打斷了我。

　　（為什麼？）我不想走，在這有人可以說話，在人界根本沒有。

　　「這是為你好，你只有靈體，待久了會被空間吃掉。」羅淳砡朝空劃開一道裂痕，羅母順道補上一陣強風將我掃進裂縫中，並密合在我眼前。

　　光這一瞬間，我被丟回人間。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