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接一場的勝利,根本沒辦法讓阿哲心裡那股子焦慮勁兒有半點兒緩解。他瞅着窗外那慢慢往西邊沉下去的太陽,那暖烘烘的橘紅色光線,透過窗戶照進來,正好打在林詩雅那張沒啥血色的臉上,倒是給她添了那麼一丁點兒活人的氣息。
三個鐘頭前,醫生一臉的凝重,就跟天要塌下來似的,走進了病房。阿哲那顆心啊,就跟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給死死攥住了一樣,連喘氣都覺得費勁。
「阿哲,咱們得好好談談。」醫生比了個手勢,讓他跟着自己到走廊上。
剛一出門,醫生就長話短說,一點彎子都沒繞:「林小姐的病情,又嚴重了。」他把一份檢查報告遞了過去,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醫學名詞,對阿哲來說簡直就跟看天書一樣,啥也看不懂。唯一能看明白的,就是那些用紅筆標出來的指標,還有那些一個勁兒往下滑的曲線,看得人心驚肉跳。
「她身上那種藍色的紋路,正在擴散,那速度……比我們預想的還要快得多。常規的治療手段,恐怕已經……」醫生說到這兒,頓了一下,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已經……已經怎麼樣了?」阿哲的聲音都在發抖,抖得不成樣子。
醫生重重地嘆了口氣,那口氣,沉得能砸死人:「恐怕……已經是回天乏術了。照目前這個惡化的速度來看,她的生命……可能就剩下幾個月了。」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阿哲猛地拔高了音量,那聲音大得,把走廊上其他病房裡的人都給驚動了,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往這邊瞅。「她前天還能跟我好好聊天呢!昨天還幫我分析卡組來着……怎麼可能……」
「那都是因為她在硬撐着呢,」醫生的語氣,充滿了那種專業人士特有的、讓人絕望的平靜,就好像他已經習慣了傳達這種壞消息似的。「她很堅強,這點沒錯。但是,身體機能的衰退,已經不是靠意志力就能夠扭轉的了。除非——」
「除非什麼?!」阿哲就像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急吼吼地打斷了他的話。
「除非……能有更先進的治療手段,」醫生搖了搖頭,臉上沒啥表情,「比如說,那個只在傳說中聽過的『星辰藥劑』。但那玩意兒,可是盛世娛樂的絕密技術,想要弄到手……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醫生的話還沒說利索呢,阿哲已經像陣風似的轉身衝回了病房。他一屁股坐在床邊,緊緊握着林詩雅的手。跟幾個月前比起來,她的手腕已經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了,皮包骨頭的。那條淡藍色的詭異紋路,在她蒼白的皮膚底下若隱若現,就像一條沒有聲音的毒蛇,正一點一點地,貪婪地吞噬着她的生命。
---
夜,就這麼悄無聲息地降臨了。病房裡頭,那些監測儀器發出「滴答、滴答」的規律聲響,聽起來,簡直就像是一個冷冰冰、沒有任何感情的生命倒計時器,一下一下,敲在人的心尖上。阿哲疲憊地靠在椅子上,閉着眼睛想稍微眯一會兒。突然,他感覺到自己的手指,被人輕輕地捏了一下。
「詩雅?」他猛地睜開眼睛,又驚又喜,發現林詩雅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醒過來了。那雙原本像星星一樣明亮的眼睛,現在黯淡得一點光彩都沒有了,卻依然努力地朝着他,擠出一個虛弱的微笑。
「我……我睡了多久了?」她的聲音小得可憐,輕飄飄的,幾乎聽不清楚。
「沒多久,才幾個鐘頭而已。」阿哲撒了個善意的謊,其實,她已經昏睡了快兩天了,把他給擔心壞了。「你現在感覺怎麼樣?好點了沒?」
「就像……就像被一輛大卡車從身上碾過去了一樣,渾身都疼。」林詩雅試着想開個玩笑,緩和一下氣氛,卻因為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烈咳嗽,疼得眉頭都緊緊地皺了起來。阿哲見狀,連忙手忙腳亂地給她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地扶着她,慢慢地喝了下去。
「外面的……星星出來了嗎?」她突然輕聲問道,聲音裡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渴望。
阿哲先是愣了一下,有些沒反應過來:「啊?應該……應該已經出來了吧。怎麼了?你想看星星嗎?」
「嗯……帶我去看看吧。」她的眼睛裡,閃過一抹幾乎微弱到看不見的渴望,「帶我去天台,好不好?」
「可是……可是你的身體狀況——」阿哲有些猶豫,他擔心她的身體吃不消。
「就當是……滿足一個快要死的人,最後一個小小的願望吧。」林詩雅的話,輕飄飄的,卻像一把鋒利的刀子,狠狠地插進了阿哲的心臟,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別胡說!不許你這麼說!」他的聲音因為情緒太過激動,都有些顫抖了,「你一定會好起來的!我一定會想辦法籌到足夠的藥費,我一定會——」
林詩雅輕輕地搖了搖頭,吃力地抬起手,打斷了他接下來的話:「阿哲,你我都心知肚明,我的情況……已經是這樣了。」她深吸了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現在,我什麼都不想,就只想……安安靜靜地去看看星星。」
阿哲看着她那充滿期盼的眼神,終究還是狠不下心來拒絕,默默地點了點頭。他小心翼翼地,盡可能輕柔地把她從病床上抱了起來,細心地為她披上一件厚實的外套,然後躡手躡腳地,悄悄避開了護士站那些忙碌的護士,坐上了電梯,一路來到了醫院頂樓的天台。
---
天台上的風,吹在人臉上感覺有些涼颼颼的,但奇怪的是,卻又讓人覺得格外的清爽提神。遠處,城市裡那些五光十色的霓虹燈火,像一串串璀璨的珍珠項鍊,勾勒出了整個港灣迷人的輪廓。而頭頂上那片深邃的夜空,則像是灑滿了無數被打碎的鑽石,一閃一閃的,亮晶晶的,漂亮極了。阿哲的車頂上,常年都放着一張薄薄的毯子,以備不時之需。他將毯子取下來,仔細地鋪在天台冰冷的長椅上,然後才小心翼翼地讓林詩雅坐了下去。
「真美啊……」林詩雅微微抬起頭,痴痴地望着那片無垠的星空,她的眼睛裡,也映照出了點點閃爍的星光,美得讓人心醉。
阿哲就這麼靜靜地陪在她的身邊,兩個人緊緊地依偎在一起,誰也沒有說話,就這樣靜靜地享受着這難得的、片刻的寧靜時光。此時無聲勝有聲,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其實……我一點兒也不怕死,你知道嗎?」林詩雅突然開口了,她的聲音很輕,卻又平靜得有些不可思议,就好像在說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一樣。
阿哲的心,猛地揪了一下,像是被人狠狠地捏了一把,疼得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我只是……只是覺得有些遺憾罷了……」她繼續輕聲說道,聲音裡帶着一絲難以掩飾的失落,「遺憾的是,我可能……可能看不到那個沒有剝削、卡牌能夠給人們帶來真正快樂的世界了。」她慢慢地轉過頭,那雙黯淡的眼睛,望進了阿哲的眼底深處,「那個……你一直以來,都在為了它而不懈奮鬥的世界。」
「你一定會看到的,」阿哲緊緊地握着她那冰涼的手,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我向你保證,一定會!」
林詩雅卻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嘴角牽起一抹略帶悲傷的微笑,那笑容,看得阿哲心裡更難受了:「阿哲,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別說一件了,只要是你說的,多少件我都答應你!」阿哲想也沒想,脫口而出。
「不要……千萬不要為了救我,而放棄了你心中那個偉大的理想,」她的聲音雖然聽起來還是那麼虛弱無力,但語氣卻異常的堅定,「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我活着……也沒有任何意義了。我寧願帶着對未來的希望和憧憬離開這個世界,也不願意眼睜睜地看着你,變成你曾經最痛恨、最鄙視的那種人。」
阿哲的眼眶,一下子就濕潤了,溫熱的液體在裡面打着轉。他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就好像要把所有翻騰的痛苦和不甘,都硬生生地嚥回到肚子裡去一樣。
「詩雅,我……我——」
「答應我。」她再一次打斷了他的話,伸出那隻瘦弱的手,輕輕地拭去了他臉頰上悄然滑落的淚水。那冰涼的指尖,觸碰到他滾燙的皮膚,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阿哲只覺得心如刀割一般,疼得快要裂開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猛地伸出雙臂,緊緊地抱住了她那瘦弱的身體,滾燙的淚水,終於再也忍不住,無聲地滑落下來,浸濕了她的衣衫。「我答應你,詩雅,我發誓!我一定會改變這一切,一定會!為了你,也為了所有像我們一樣,被命運捉弄的人!」
兩個人,就這樣在漫天璀璨的星光之下,許下了這個脆弱而又沉重如山的誓言。空氣中,似乎都瀰漫着一股無邊無際的悲傷,同時,又夾雜着一種近乎決絕的、破釜沉舟般的力量。這,或許就是暴風雨來臨前,最後的那一絲溫存了吧。但不知道為什麼,阿哲總覺得,這更像是一場從一開始就註定了結局的、悲傷的告別。
---
夜,越來越深了,四周靜得可怕,只剩下風吹過的聲音。林詩雅的體力,也漸漸地有些支撐不住了,她疲憊地靠在阿哲的肩頭,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鉛一樣,幾乎快要睜不開了。
「阿哲,」她用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輕聲說道,「你……你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靈魂的存在嗎?」
阿哲先是愣了一下,有些不明白她為什麼會突然問這個:「嗯?什麼意思啊?你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了?」
「我……我只是在想,」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飄忽,就好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一樣,「如果……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離開了這個世界,或許……或許我會變成天上的一顆小星星,然後,就能繼續在天上,默默地看着你,一點一點地完成我們共同的夢想了。」
阿哲的喉頭猛地哽咽了一下,像是有什麼東西堵在了那裡,讓他一時之間,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林詩雅卻似乎並沒有察覺到他的異樣,依然用那種溫柔得能滴出水來的聲音,繼續輕聲說道:「如果……如果真的有來世的話,我希望……我希望還能夠再遇見你。不過,不是在這個充滿了剝削和不公平的操蛋世界,而是在那個……在那個由你親手創造出來的、更加美好的地方。」
「傻瓜,不會有來世的必要的,」阿哲強忍着在眼眶裡打轉的淚水,聲音沙啞得厲害,「因為這一世,我一定會救你!一定會!然後,我們兩個要一起,親眼見證那個嶄新的、美好的世界的誕生!」
林詩雅微微地笑了笑,然後輕輕地閉上了眼睛,就好像陷入了沉思一般,過了好一會兒,才又輕聲問道:「那個……那個只存在於傳說中的『星辰藥劑』……它真的……真的存在嗎?」
「存在!一定存在!」阿哲的語氣異常堅定,沒有絲毫的猶豫,「我發誓,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我都一定會想辦法把它弄到手的!」
「可是……代價呢?代價是什麼?」林詩雅猛地睜開了眼睛,那雙原本黯淡無光的眸子裡,此刻卻閃爍着如同鷹隼一般銳利的光芒,「盛世娛樂那些傢伙,絕對不可能平白無故地把這種珍貴的東西給你。他們……他們會對你提出什麼樣的要求?」
阿哲下意識地避開了她的目光,沒有立刻回答她的問題。林詩雅見狀,輕輕地嘆了口氣,聲音裡充滿了無奈:「我……我大概已經猜到了……他們想要的,無非就是你的技術,你的忠誠,或者……或者更多、更過分的東西,對不對?」
「詩雅,你別胡思亂想了,這些事情你不用擔心。」阿哲柔聲安慰道,不想讓她再為這些事情操心。
「阿哲,看着我,」林詩雅卻掙扎着,想要從他懷裡坐直身體,她伸出那雙冰涼的手,輕輕地捧住了他的臉,強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記住你對我許下的承諾。如果……如果拯救我的代價,是讓這個本就糟糕的世界,變得更加黑暗、更加沒有希望,那麼……那麼我寧願不被拯救!我寧願就這樣靜靜地死去!」
時間,在這一刻彷彿徹底靜止了。兩個人就這樣互相凝視着對方,沒有說話,卻像是在無聲地交換着某種沉甸甸的、只有他們彼此才懂的承諾。遠處,醫院樓頂的探照燈,突然掃了過來,那刺眼的光芒,瞬間打破了這片刻的寧靜,也將他們從那種奇妙的氛圍中拉回了現實。
「天不早了,該回去了,」阿哲的聲音溫柔得能掐出水來,「你需要好好休息,養足精神才行。」
他再一次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她,就在抱起她的那一瞬間,他清晰地感覺到,她的身體,似乎比之前又輕了不少,輕得……就好像隨時都有可能會隨着夜風飄散而去一樣,讓他心裡一陣發慌。林詩雅乖乖地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輕輕地閉上了眼睛,不再說話。
「阿哲,」就在快要回到病房的時候,她突然在他耳邊,用極輕極輕的聲音說道,「無論將來發生什麼事情,你都一定要記住,記住今天晚上的這片星空,還有……我們在星空下許下的誓言。」
阿哲重重地點了點頭,喉嚨裡像是堵了一團棉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他心裡比誰都清楚,比賽的巨大壓力、財閥毫不掩飾的威脅、還有林詩雅那岌岌可危的病情……所有這一切,都在逼迫着他,必須儘快做出一個選擇,一個可能會影響無數人命運的選擇。而今天晚上,他們在星空下許下的這個誓言,將會成為他未來前行道路上的指南針,指引着他前進的方向;但同時,卻也很有可能,會成為他和林詩雅兩個人共同的墓誌銘,悲壯而又無奈。
回到病房後,他輕手輕腳地將林詩雅放回到柔軟的病床上,細心地替她掖好了被角。她似乎已經睡着了,臉上帶着一種異乎尋常的安詳表情,就好像……就好像那場在星空下的對話,真的給了她某種難以言喻的平靜和慰藉似的。
阿哲獨自一人站在窗邊,目光投向遠處那棟在夜色中依然燈火輝煌、如同巨獸般矗立着的盛世大樓。那裡,不僅象徵著無盡的財富和至高無上的權力,或許……或許也同樣隱藏着能夠拯救林詩雅的唯一希望。他的手指,不知不覺間已經緊握成拳,那尖銳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之中,帶來一陣陣刺痛,但他卻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一般,依舊死死地攥着。
明天,就是金曲大賽開始前的最後一個準備日了,他必須要讓自己保持在最佳的競技狀態才行。但是此刻,就這樣靜靜地站在沉睡的林詩雅身旁,他的心裡,卻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以及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
「我一定會找到其他辦法的,詩雅,你放心,」他在心中默默地念着,像是在對她許下另一個承諾,「我一定會找到一個,既能夠救你,又不需要背叛我們共同理想的兩全其美的方法!一定會!」
窗外,一顆耀眼的流星,突然劃破了沉寂的夜空,拖着長長的尾巴,轉瞬之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阿哲並沒有看到這短暫而美麗的一幕,但是,如果他此刻恰好抬頭望向窗外的話,或許……或許會將這顆稍縱即逝的流星,視為某種來自上天的徵兆吧——美麗,卻又如此的短暫,就像……就像此刻他們所擁有的、所剩無幾的時間一樣。
病房內,監測儀器依舊在發出那種規律的「滴答、滴答」聲,在寂靜得有些可怕的病房內,不停地迴盪着,敲打着阿哲那顆早已疲憊不堪的心。他慢慢地走回到床邊的椅子上,重新坐了下來,然後,輕輕地握住了林詩雅那隻冰涼的手,就這樣,在漫長而又難熬的黑夜之中,默默地守護着這份脆弱不堪的生命,以及那個沉重如山的誓言。
ns216.73.216.176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