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小心布兰克。”他对他说,那时所有人都说他是个无害的幽灵;他已经老了,失败了,因此再也没有能在世界上切实活动的力量。莉丝贝特十三四岁,正是对她的这个父亲非常厌烦的时候...所以他们真的更像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又或者,那是所有还留在白城堡的孩子都像是同一个鸟巢里的一窝鸟。他父亲将他们的羽毛,体温以及饿肚子的程度检查。二,四,六,八,十。十一只小鸟。阿尔托的生意还没有那么庞大,最远的人也只能去到巴黎,所以他们回来和离开都更频繁。“没什么可怕的。”她告诉他,手抓住她的手臂,但这场景首先让他想到另一件事...他实在是太傻了,思维总飘忽不定。“我带你去见他。”他摇头。他在想,很奇怪且显著的:有些孩子不喜欢他父亲,莉丝贝特是其中之一。“拜托,不要告诉我你连这个也害怕...”她既厌烦又带着嘲笑,让他回忆起他父亲玩笑似的感叹:好奇怪啊,以前明明没有孩子不喜欢我。“变得真快啊。”夏兰感叹,坐在壁炉旁,面前摆着一本书。他如果凑上前看会发现他什么也看不懂;他认为是正常的,毕竟,他是个傻瓜。“不,不,”他父亲会知道他在想什么,用手摸着他的头发,“这是用拉丁语写的,你看不懂,亲爱的。如果你感兴趣我们以后学吧...”但事情变得真快,之后的一段时间,他就不见了。他八岁;一切都随阿尔托财富的扩张而改变,城市,河道,市街,房屋,以及人。
“夏兰告诉我看见他就躲开。”他难得坚定地甩开了她的手,引起一阵不满的瞪视。“你自己也是夏兰,”她讥讽道,“为什么不自己告诉自己点什么东西?”但没有更多了。她自己也觉得尖酸到那个程度实在过分,况且她并没什么好理由,结果竟然伤害自己比伤害这傻孩子更深。她换了一个说法,叹着气;不同之处是这个她好歹是真心实意相信的:“听着,朋友,”她那时很擅长扮演老大的角色,似乎是精力充沛青少年的通病,“布兰克不见你父亲,他只是希望小孩跟他玩而已,真是怪胎。”莉丝贝特知道他一定听了后颇为不解,蹲下身为他解释个中原因。“你知道你父亲喜欢小孩?”他点点头,“怪胎一个。”得了肯定推理继续,“小孩让他的生产完全没效率,何况他也不能给这些小孩提供什么东西:没有知识,没有技术,没有方向。”她数落道,“说说看,夏兰,他给了你什么?”这问题太困难。他要怎么把那些画面和触觉描述出来?他的语言不允许他这么做,况且,他感到它们似乎是种不应该被描述的东西。只有不做描述才能保持它的真实...“他...他保护了我。”他想了很久回答,有预感答案肯定招致嘲笑,却难以组织出理由,起码,不像她那么快。“错。”她似乎一早准备好了,只等他回答出口就予以强而有力的反驳,“我认为那是错的,夏兰。”她叫他的名字,似乎为了强调他的什么独立自主性一样,嘲讽和劝说兼备,只是那瞬间在说话的好像就不是她了...他感到好像有一群人对他说话,透过她的嘴唇。她的手指握着他的肩膀。“我认为他反而伤害了你。你不是个白痴,夏兰!”真像一群人...他晕头转向的,却走不了。她这么嚷道,和入了迷似的。“跟他在一起,反而真的成了个白痴了。你从来不跟我们在一起。”“是的。”他承认,“但是为什么我应该和你们在一起?”他真的无法确定这是莉丝贝特,但她的脸,声音和神态都像她。“因为我们更出色啊!”她理所当然地说道,“更出色的人都已经离开他了。我们有了很多,今后还会有一切:美德,激情,智慧和财富。”所以这就是这些孩子离开他的原因;现在他知道了。当然他不会跟着她走,这道理对白痴都讲不通...没得,激情,智慧和财富,她当然知道那对傻子来说没有用,不是吗?“跟我们来吧!”但她说道,而实在是难以说明原因且怪异地,他的身体动了。“对,和我们来!到一个更正确,聪明,有活力的地方去。”
...道理对傻子来说没有用,但本能的恐惧可以。为着一种像畏惧火伤一样的本能他牵起了她的手,实际上似乎很久以来,自从他父亲带他去过沼泽深处的小屋,他就意识到恐惧和惬意相伴而生。那恐惧,——不是噩梦中的红河和沼泽中的淤泥,更是种无可慰藉,越是安慰越是剧烈,越是温暖则越是寒冷的恐惧。日后他想起来应当觉得很奇怪...那是些智力正常的人才有的感觉啊,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一种害怕落单,不够出色和聪慧的担忧,在数年后就体现在阿尔托.席格纳斯选拔代理人时候的斗争中了,他们如此想要成为他的代理人,以至于他简直能看见那渴望和恐惧一齐漂浮在空气中...自然对他来说只是一件发生的事,没有真正的联系和体验,只是这一天莉丝贝特将他带入了那个群体中,自始至终不为他所知原因,而他差点丢了性命。“但是你们为什么想见布兰克?”他问她,感到自己的心因为陌生和不安砰砰直跳,“ 我们 !夏兰,你要做好准备,成为我们的一员...”她头也不回地告诉他。布兰克同这些孩子的团体玩游戏,“谜题。”她说,“他给我们留下谜题,谁能解出来就能找到他,而解得最快最多的人自然就能最快找到他。这是我们的娱乐项目。”“和一个幽灵?”他的声音难以抑制地发着颤,“噢,得了吧。”她在他胳膊上捏了一下,“他可没你父亲可怕。幽灵没什么可怕的, 无能才是 ...”
她说这是个他们非玩不可的游戏。
说完这句话钟声就响了。两点。“开始了!”她焦急不已,一下将他撇开,似乎压根没将他拉过来似的...又或者她确实只负责将他带到这个场地里。他看着她跑上楼梯,敏捷轻巧得和狼一样,之后发现自己正在一条走廊之中,地毯柔软,但如血鲜红,多少让他感到不舒服。他对母亲的记忆模糊,但这红色丝绒同河中的水藻一样磨蹭着他的脚踝,不免让他回忆些梦中幻影。拉着他的人消失了,犹豫自然而然回来;不要靠近布兰克。他父亲告诉他,而他知道那是有道理的...他见过这个幽灵,但是是远远的,从来不曾主动寻找过。他见到他,在沼泽小屋的窗口,他在木船中,而他在蓝色淤泥中将他注视,没有戴那只面具。幽灵也是有皮包的,看来?而他吓得后退,忘记尖叫。他抓着夏兰的手臂,而他很快醒来,将他扯到怀里,那幽灵于是就消失了。怎么了?他父亲询问。“...布兰克!”那惊惧是真心实意的,他父亲的脸色则变坏又变好,和马戏表演一样,向他明说他的感受,“谢天谢地,你这样做是对的...”他感慨道,如释重负,“如果你感到他来了,或者你看见了他,快来找我。叫我来,亲爱的,他不愿意见我。或者,也许我可以多和你待在一起,你觉得呢?”他当然觉得好。他喜欢他。他是他最亲近的人...他爱他。然而现在,莉丝贝特将他带到一条铺着红色地毯的走廊里,布兰克就在附近,但夏兰在哪里?他真抱歉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莉丝贝特是对的;他会觉得,他也应该讨厌他,因为他们都这么做了。脚步声响起他就开始跑,即使他什么也没看见。他是个白痴,但他知道什么时候该跑。错觉,那些孩子可能会说,因为布兰克不会见他,他一道题都没有解出来,但他在走廊中跑着,寻找进入庭院的出口,因为他不是要见他,他是要抓他。抓了他做什么呢?他不知道。但他跑着,追着屋外阳光的印记,听见鲜红地毯上脚步声,像散步一样悠闲响起。他见到最明亮的光和翠绿的草地,终于感到庆幸:那颜色就像夏兰的眼睛,而终于他能安全,就算只是一时。这傻孩子,气喘吁吁,抓住了门的把手,用力一旋,将整个人摔了进去,以为自己会进入夏日的阳光中,盘算在跑回他父亲身边之后要将他做的事全说给他听,这样,他就会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以为他会跌在草地中,却跌在了光滑如镜的地砖上,而等他在惊惧中抬头,面前有一架棺材似的琴。他回头见到门轻轻和上,但脚步声随那琴声响起,单调却不停息。他浑身颤抖,叫着他的名字,他自己的名字:夏兰。幽灵,幽灵要来找我了,你在哪里?那是我自己的错...他要打开窗户却发现它们打不开而玻璃同石头般坚硬,倘若他想钻进壁炉火焰就霎时燃起仿佛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待在原地,等那脚步声在门前停息,幽灵进入门内将他抓获。他等着;但正当它靠近另一阵更急促,迅速的声音也响起。这人肯定在跑,然后,两阵声音都停了,他看见门把旋转门却没被推开,夏兰.席格纳斯咆哮道,对着那幽灵:“你疯了吗?把门打开!”他从没听见他这么生气过,而幽灵没有说话。他怀疑幽灵是否能说话。
“夏兰?”这时他放低了声音对他说,“你在里面吗?”他一说话他知道自己安全,而门打开他就扑到他怀里;自然他有很多想说,但幽灵!他转过头,要看那将他追捕的亡魂,却看见阿尔托.席格纳斯站在他父亲身前,表情淡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精神紧张,医生...”他说,语气只是平静,“我只是路过,而你儿子似乎在玩什么游戏,跑个不停。那很危险,你也懂得...这么滑的地面。”“装傻。”那温柔和缓的语气消失不见,他惊讶地看着他,听见那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嘶吼声,“我请你好好思考要用这城堡做什么。”“我思考了。”阿尔托微笑,“但你思考了吗,医生?你给我城堡的时候,不正是希望我这么做...啊,我看出来。”他的眼睛看向这孩子,“你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一个孩子。确实是令人意外的,这不怪你。”他的绿眼睛如今让他胆寒,“动物也是爱孩子的...”“你如果继续装做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那也许我们确实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他父亲却回复,声音低了点,恳请和哀求从低哑的声音后透出来,“但是他出生了,你知道事情会有点改变。幽灵什么都做不了,但活人可以。”夏兰.席格纳斯看着阿尔托.席格纳斯,后者却别开了眼...他认为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场景...除非他所有的记忆都被认为是不可存在的...“够了。”他说,但他父亲看着他,于是最后他的脸色变了,将脸转了转过了过去,“够了!”他再说了一遍,这次也像在低吼。“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你有什么资格这样看着我?”但他看着所有人都是这样的眼神,对他自然也不例外。有瞬间他还以为阿尔托要打他们俩,但他后退一步,摇了摇头。手指紧紧扣在一起,他皱着眉头,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做。“这城堡是我的...”他说,“也许你喜欢可以带他住到沼泽里去,我猜对你来说没有任何障碍,夏兰?”这时,他的手抱着他的脖子,而即使阿尔托的神色看上去那么可怕,他仍然觉得那是个好主意。就去沼泽深处,再也不被莉丝贝特劝诱,嘲笑,不被幽灵吓着,追着...因为夏兰会一直在他身边的。但他父亲没答应。“我将它送给了你,因为我觉得没什么能被改变的。”他告诉他,“但现在既然不是这样,表亲,我很后悔地告诉你我仍然可以将它收回来。”“那恐怕会对你喜爱清闲和享乐的灵魂造成伤害,我猜。”他讥讽道,但夏兰.席格纳斯的笑容几乎是哀伤的。“我不愿意这么做,从来没有这样做的理由。但现在就是那时刻,如果再等待机会就会过去...”“你说起机会!”阿尔托.席格纳斯爆发出一阵癫狂似的狂笑,打断了他,“夏兰.席格纳斯和我说起机会...你,”他气喘吁吁地看着他们,身体颤抖不停,配上那考究的外套不要提有多怪诞,“你和我说起机会。”
他走近一步,手已经同钩爪一样伸出来,不碰他们;他像是被一种极痛苦的力量拉扯着五根手指,表情却在扭曲中有几分享受似的歪斜地微笑着。“那你为什么不同我一起来,如果你明白?”他这样子引起了小夏兰.席格纳斯极度的恐慌。他从没见过他这样子,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只能靠近他父亲。但他父亲只是微笑:“我在说狩猎——但你在说什么,阿尔托,我不知道...你知道我不是为了伤害你。你很可怕,很难以靠近。”他说他像个捕兽夹一样,没有动物会靠近他。“我想说你不应该再扩张了,那样你就可以继续保存这城堡。但你不会,因此我必须将它收回来。我该怎样说服你,阿尔托,我从来不知道...”“别说了。”终于他的表情痛苦地扭曲起来,而他父亲的语气也像另一个人,一个他似乎从来没见过的人,“别说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会对你做出什么?”沉默只降临了一小会,而在这沉默中,他感到他父亲的手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但那拥抱如此温柔,几乎让他想到种临别的依依不舍。“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你需要做的事,像你总是会做的一样。”他对他说,微笑不曾卸下,只是更哀伤而无奈了,“那毕竟很难改变,我只是尝试...”“你压根不需要!”他终于大叫起来,走上前要将这孩子摔到地上,“放开这个蠢货,该死的。 让它升起,让它升起吧 !你为什么不乐意?”但他父亲抬起手扇了阿尔托.席格纳斯一掌,打得他踉跄了一下。白城堡的主人惊讶万分地捂着自己的脸,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个打他的人,但这人的眼睛仍然和盛着泪光一样哀伤地弯曲着,让他不能也不愿意相信那是同一双眼睛,那个穿着白裙的新娘和这个张牙舞爪的野兽...而小夏兰.席格纳斯同样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场景,只是在心里的某个地方,听见一个女人轻声,快乐的笑声,那么轻盈,几乎就像个女孩...
“在那!”正在这时声音来了,那些寻找幽灵中最快的孩子出现在楼梯口,指向他们的方向,“布兰克在那!”阿尔托.席格纳斯转过头,他们都不再说话了。那幽灵呢?他们往他身后看去,登时爆发出一阵沉默压抑的失望,直到有一个人高声叫道,愤怒又委屈:“夏兰!”这名字听起来是那样不温柔,同他熟知的意义不同,几乎像是控诉一个黑色的野蛮人,那孩子大声叫喊,为他们行动的失败而鸣不平,“全是因为你,一切都毁了...”事后他告诉他,他不可谓不熟悉这句话。“你在意吗?”他问他,“我是这样一个人?”他摇摇头。他怎么能?只是他会回忆起阿尔托.席格纳斯在这句话中癫狂但隐秘的笑声,他弯下腰将头埋在阴影里,身体却不断颤抖...“但是你和阿尔托吵架了。”他于是很担忧地说,“我们是不是该去道歉呢?”他父亲则摇摇头。你想着和别人道歉,那很好,亲爱的...但谁会来向你道歉呢?他没有想过,而他的笑容是如此忧愁而无奈,所以之后的路程,他们什么也没说了。他就是在他肩膀上睡着的,梦中红河将他追赶,而门打开时不再是阿尔托,正是那张银色的面具了。奇怪他并不太害怕。他的脸颊贴在他的肩膀上,像沼泽里的男人靠着他最爱的母亲;夏兰.席格纳斯的手拍着他的背,因此即使在梦中他见到那幽灵取下脸上的面具,他也没有太害怕:那是张丑陋的脸,却不是没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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