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清忻聽着二人的話,忽而又想起今日清晨,咸福宮中嘉妃那句「供著的菩薩也嫌無聊」,再想到皇帝突然到訪時眼中閃過的歉意。那時他說:「妳們皆為皇后所薦,也算共渡一局。」
清忻眉頭一蹙,只覺一線線紗幕忽然拉開,些許片段竟漸漸穿聯起來。
她猛地坐直,語速略急道:「我今早在咸福宮,正與嘉妃娘娘說話時,皇上突然來了。」
王明漪與白清晏同時望向她。
「他與嘉妃娘娘說話時頗和藹,嘉妃娘娘面露不屑,他也沒氣,又說知道我倆皆是皇后所薦,或有委屈,才特意安排共住一宮,好彼此有個照應。」
白清晏眉心輕動:「他是這麼說的?」
清忻點點頭,又道:「他還特地對我說,我與誰親近,如家中姐妹也無妨。」
王明漪眸光一動,輕聲道:「……這是在鬆動皇后的棋局。」
白清晏緩緩握緊手中茶盞,心中自是明暸,這場後宮之局,原來不止皇后一人佈下,如今皇帝也伸出了另一隻手。
王明漪眉眼微挑,語氣懶洋洋的:「御前女諸葛,你有何計?」
「諸葛也得有兵可調,有將可派。」白清晏語調不緊不慢:「而且諸葛是謀士,可不是上陣的將領。」說完便似笑非笑地看着鄭清忻。
鄭清忻聽罷,有點訝異:「將領是我?」
「皇后娘娘既用我,又防我,得讓她以為她有一棋潛伏在我身邊才好。」白清晏帶著一種不以為然的笑。
「我雖年幼,但我不傻啊,好端端的怎會棄自己宮中的娘娘不管,去與她打好關係呢?」鄭清忻只覺得此計有些奇怪。
「近日她日日傳我到坤寧宮中,言談之間,三句不離『往日如何接嘉妃入宮』,又說『清忻年紀雖幼,幸有我推舉,方得近上前』。」還挺自豪於妳得以入宮之恩呢。」清晏說至此,語氣微頓,轉頭看向鄭清忻,眼中竟帶著幾分罕見的同情:「我本以為她對你無所圖,今日才知,她也自認對你有一份‘成全之恩’。」
鄭清忻一怔,神色微變,張了張口:「她?成全我……?」
王明漪搖頭失笑,語調半真半戲:「當初她的確推舉你入宮了。清忻,你可曾謝恩?」
鄭清忻啐了一聲,終於嚥下果脯,沒好氣地道:「她要真幫我,那日複選便該讓皇上賞我些金銀財帛,再說我才智不負其父,使我美名遠播才是,點我入宮算甚麼恩?」
「她父兄當年選了助力於皇上,是存了賭一次的心思,成了便是從龍之功,在她看來,世人無非都想與皇上扯上點關係。」王明漪不留情面,清晏馬上勸她慎言,她倒是滿不在乎,清晏留意到她似是除皇帝外不敬重任何人,便多留意兩分。
鄭清忻看到這個情形,突然笑了笑,目光晶亮,像是剛從霧裡撥開一線光:「要說起異心,倒也不必藏得太深……我倒是有個『計中計』,既能讓德嬪知你有意,也能讓皇后更覺你可靠。」
白清晏與王明漪同時看向她。
她笑眯眯地搖了搖扇子,眼神卻亮得驚人:「德嬪娘娘在宮中能育有一女,定是個聰慧過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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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上午,白清晏向德嬪娘娘請安時,特意帶上她所做的杏仁豆腐來,說是日頭熱,做些小吃食給公主也嚐嚐,開開胃口,只見兩個白玉碗邊凝著層薄薄的霜花,被善慧抱着的公主看到了,樂得笑開:「謝謝宜答應娘娘。」
「善慧姑姑,那碗中有金絲卍字的,配的是桂花醬,另一碗配是蜂蜜,都是金黃的,我特地用碗把它給區分開來。」
善慧正準備餵公主吃,白清晏的話卻嚇了她一跳:「幸好宜答應娘娘提醒,公主吃了桂花,怕是要病上好一陣子呢。」連忙放下手中的金絲卍字白玉碗,拿上了另一碗。
「妳倒是有心,哪來的卍字白玉碗?」德嬪娘娘見她對公主上心,態度稍為和緩,問起了碗的事。
白清晏一笑:「德嬪娘娘果然是識貨之人。妹妹家中有三兄妹,每當爹爹下衙回家,總會帶些小零嘴,三兄妹一人一份。而二哥也是吃食上要尤其小心,爹爹便總在他那份上點上一墨點,妹妹和大哥就不會錯拿二哥那份。入宮後,妹妹也特地從花蔭堂玉器坊購得這碗。這碗做工細緻,每一隻邊紋皆微有差異,如有小心吃食之人,也自會記得。」
說着家中瑣事,二人關係比以往倒親近了些。
自那天起,白清晏每日請安,都會帶點小吃,而且每次都用金絲卍字白玉碗來區分開德嬪娘娘與公主那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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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半月後的一日,白清晏稱病未能請安,公主便吵着鬧着要吃每清早的小零嘴,德嬪沒法子,便叫宮人去小廚房,拿些吃食來。沒想到來的就是白清晏身旁的銀屏:「德嬪娘娘安,宜答應因偶感風寒,命奴婢送來今早的小點。」銀屏規矩地行禮,然後將手上托盤輕輕舉向德嬪方向:「本日小點是蜜漬果脯,果子是皇后娘娘早前所贈的嶺南荔枝,宜答應說這荔枝『甜得齁人,加些口味清新的調味更佳。』」銀屏模仿主子說話的語氣神態,模仿得惟妙惟肖,德嬪、公主皆笑了起來。
銀屏聽到二人笑聲,便將托盤稍稍向前傾斜,好讓德嬪看清楚托盤上的東西,只見那眼熟的兩個白玉碗牢牢放在托盤上,乳白的荔枝果肉在琥珀色的糖漿裡沉沉浮浮,恰似浸在晨露中的羊脂玉,表面凝結的糖霜泛著細碎金光,配着白玉碗邊上的金絲,兩相配合,誘人非常。
德嬪看着碗恍神了一下,她看向銀屏:「再講一遍,您家主子怎麼說?」
銀屏動作、態度都不變,只重複了一遍:「這蜜漬果脯用的是皇后娘娘早前所贈的嶺南荔枝煮制而成。」
德嬪似有所感,只擺擺手讓她放下:「回去回你主子,就說病中還要準備一番,她的心意,本宮記下了。」
銀屏這才放下托盤退下,只是離開時,她的指尖微顫,卻仍保持着恭順的笑意。這一碗,若娘娘真的記得清楚——那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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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屏行完禮,悄然回到漱玉居中。白清晏正坐於案前抄寫佛經,見她進門,筆鋒未斷,淡聲問道:「公主……喝下了嗎?」
銀屏點了點頭,低聲應是,卻不知何時,手中那片已用過的帕子早已被她揉得起了褶。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xWZcPSFa2
她的指尖,仍在微微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