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者之歌 - 《骨內之聲》風中不止我一人

而那歌聲，不是屬於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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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在斷崖與塌林之間，一腳一語，灰塵覆在靴底，像覆在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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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時分的風很輕，輕得連詩都唸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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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以為風是最忠誠的語者。它不寫、不留、不審判，只是帶走。但這幾日的風太過規律，太過整齊。他發現自己一呼一吸之間，風聲竟與他心跳的頻率對齊──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模仿他的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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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下腳步，側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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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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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在那一刻，風中有一個破碎的音節滑進他耳朵──短促、上揚、柔軟，不屬於任何一種語族，也不符合詩律。他本能地拔刀，以為語毒又開始盤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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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沒有東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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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自己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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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他在廢井邊過夜。那口井是乾的，底部滿是灰與斷句。他曾在類似的井中埋過語石，每一顆石上都有逝者的最後一詞。異種的死語不入碑，而入地。因為他們相信：「唯有語歸地，地才會記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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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下，背貼井壁，張口低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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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吟誦，是試探。他想看看風會不會再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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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是一段未完的詩……」他輕唸。

「那你是誰──在我句末加上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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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沒有回答。井底卻傳來了一點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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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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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柔軟的女聲，唸著與他相同的語調，但結尾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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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是一段未完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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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驟然站起，匕首出鞘，眼神掃過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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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都沒有。只有風和他自己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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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那隻站在對面枯枝上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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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太輕，沒有壓彎枝頭，卻有一雙熾紅的眼珠，映著他未完的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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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動。那鳥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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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不叫、不飛、不掠，只是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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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塊聽得見詩的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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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聲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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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獨自說詩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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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鳥忽然飛走，無聲如黑色的語氣斷句，朝森林深處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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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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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就在那鳥離開的瞬間，井底的灰燼忽然散開。他看見了某種符語的痕跡，不屬於他，也不屬於任何已知語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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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住了其中一組音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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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Æn’lí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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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詩。不是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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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一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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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是他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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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很清楚──

這世界上，他從未允許任何句子在他未命名之前，先說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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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聲再度來臨。這次，他什麼也沒說。

但在心裡，他第一次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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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我說的詩……已經不是我一個人在說。」

……他沒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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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急著拔刀，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將未竟的句子埋進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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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站著，望著那雙紅眼飛遠的軌跡，彷彿那鳥並不是為了覓食、築巢、求偶、遷徙──而是為了來聽他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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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腦海裡浮現一個詞：「詩聽者」──但那是虛構的生物，是母親講睡前故事時虛構出來的東西：一種會偷走語魂的鳥，每當小孩說謊或亂唸未被允許的詩時，它就會飛來，把那孩子的聲音從喉嚨裡吸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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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來以為那只是傳說，但現在──他有點不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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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重新坐下，火堆幾近熄滅。他撿起一截未燃盡的語骨，用指節輕敲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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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的話……有這麼重要嗎？」

他不是謙虛，也不是自憐。他是真的不懂，為何那東西要聽他。他的詩，是為死人而說。若這世上還有什麼會為死人說的話而來，那就不是活物。

更不像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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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憶起剛才那鳥站在枯枝上的樣子。

——沒移動過一根爪趾。

——沒轉動過頭。

——連眼珠都沒有反光擴散，只是一團紅色，像是某種訊號燈。

那不是一雙眼睛，那是一個接收裝置。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三年前，還在部族的時候，他曾殺過一個穿著奇怪金屬皮的敵人。那人臨死前沒喊叫，只是喃喃唸出一句：「音場同步……標記完成……」

他當時以為是咒語。

現在他開始懷疑，那是某種儀器的語句──或者，那「鳥」，就是那儀器的眼睛之一。

他低頭，看著火堆灰燼中一枚小石頭，上面印著幾乎辨不出的細痕──像羽毛，但排列成某種符號語言，不像自然風蝕，像是刻意留下。

他將它拾起，握在掌中。

「如果你真的是聽者……那你要聽的，到底是我說的話，還是我不敢說的那句？」2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hhRYaR18i

風再次掠過他耳際。

這次，他不敢開口。因為他感覺到了：那鳥可能還沒走遠。甚至──根本沒飛走。

它只是飛出他的視線。

它也許，正待在他沒察覺的語法之中，藏在每個未完的句末停頓裡，等待他說出那「能改變什麼的語言」。2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ofzI22oDY

而他自己，也不確定那句會在什麼時候脫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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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內之聲》風中不止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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