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皮的可愛模樣完全消失,小安伏低的身軀,尾巴束直,露出尖銳的犬齒,表情猙獰得恨不得一口咬掉金政賢的頭。
「牠還沒死啊?寵物現在可是不能隨意重生的,你不會不曉得吧?」金政賢不快地盯著對他齜牙咧嘴的米格魯,手下意識伸往腰間的武器。
拉帝夫蹲下身安撫小安,回道:「那你不會不知道,傷害寵物比傷害人要付出更大代價吧?」
「這我當然知道,你放心,我不會傷牠半根毛,即使牠以前是隨便要多少有多少的實驗犬,翻身成寵物命都變高貴了。」
金政賢露出微笑,右手從武器上移開,拉帝夫依舊保持戒備,轉眼間,金政賢已經讓駐守在大門旁的AI維護者進入休眠,那表示藉由官方記錄下的佐證在這一刻起被完全關閉。
看見小安身影的蘇安泰咳了幾下後喘口氣,金政賢雖然目中無人,但對自身不利的行為還是會顧忌。
「讓我看看你又畫了什麼?狗、狗,哦終於有一幅不是狗了,畫得還挺像樣的。」
金政賢繞著牆上一幅幅畫作,停在還置於畫架上一幅風景畫旁。整體為明亮綠色調的油畫,運用不同深淺的層次,搭配短而有力的瀟灑筆觸捕捉鮮活的草地,小巧的金黃花朵點綴出其中明亮的脈絡,在花叢間悠揚飛舞的白色蝴蝶輕盈生動,彷彿下一秒就會從畫布裡飛出。
「但可惜你只能困在這裡,跟白景煊的命運一樣。」金政賢勾起嘴角補充。
「也不算吧。我一周能出門一次,只要提前申請而且當天回到家,搭極光號基本上地球每個地方都能當天來回。」拉帝夫放下果汁,游刃有餘地應付對方的譏諷。
「不管你多會耍嘴皮,你終究得回來。你原本可以愛去哪就去哪,但白景煊害你得永遠待在這裡,畫你的爛畫。」
「那你最好看緊我,別像監視我母親那樣偷懶,說不定我哪天也自殺成功。」
蘇安泰再次繃緊神經,故意找碴的金政賢分明是想惹火拉帝夫跟他對幹。儘管拉帝夫嘴巴上不認輸,也始終應對從容,但又能持續多久?況且拉帝夫的言語中明顯是火上澆油。
這就是拉帝夫口中的「遊戲」?
拉帝夫的表情一點也不像開玩笑,金政賢眼神一暗,一步貼近拉帝夫,臉上堆起不懷好意的陰險笑容,「你少得意,我看我親自把追蹤器塞進這裡好了。」
短暫的對視下,金政賢猛然把手滑向拉帝夫身後,蘇安泰難以置信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一邊大腦仍冷靜評估聯合拉帝夫制伏一名手持槍械維護者的機率,最後咒罵一聲「幹」開始奔向樹洞出口。
然而,拉帝夫卻在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的當下閃過金政賢的手,拿起果汁順勢朝金政賢潑去,眨眼間跑到大樹下往上一躍握住最低的樹枝,身手矯健地盪到樹上。穩定身體的拉帝夫吹了一聲口哨,召喚依然想咬爛金政賢的小安也爬上大樹。
聽見塞在口袋內的相框傳來口哨聲,四肢跪地往前爬行的蘇安泰緊急煞車。眼看情勢轉為有利,正要放心的同時,金政賢發瘋似的吐了一大口,臉色鐵青,蘇安泰感受地板憤怒地震動,金政賢已經拿起剩不到一半的果汁來到畫架,他揚起手,未完成的蝴蝶畫作上瞬間沾滿果汁。
「他媽的這什麼東西?」不只果汁,金政賢扔出杯子砸向畫作,刮花了未全乾的顏料。
「酸了幾個月的木瓜汁,不覺得很適合你嗎?」
樹上的拉帝夫一副不在意的模樣,但蘇安泰卻透過比先前更近距離的監視影像,發現對方繃緊的唇角。
「你能做的反擊也就這樣而已,你永遠也逃不出我手裡。」金政賢抹了抹嘴,又吐了口苦澀的汁液,忽然想到什麼笑得十分愉悅,「我就讓你跟我上同艘方舟,那裡可沒有樹能讓你爬,哈!」
金政賢隨即喚醒AI維護者,機器人亮白的眼掃過室內一片狼藉,以及拉帝夫的背影。
大門隨著維護者的離去被猛力關上,金政賢剛才那席話卻沒有因關門的巨響而中斷,不停在拉帝夫腦海中播送。
「那是什麼意思?」拉帝夫喃喃自語。
直到下方傳來小安的吠叫聲,他這才回神,發現蘇安泰狼狽地將自己從樹洞擠出來,趴在地上甩落樹皮的模樣和回到地面甩下落葉的小安如出一轍。
拉帝夫實在忍不住,大聲笑了出來。
「你還有心情笑。」氣息還沒恢復過來,蘇安泰乾脆原地盤腿就座,瞪視笑容滿面的拉帝夫。他並非不能理解拉帝夫反脣相稽,換作是自己,要忍著默默接受踐踏不回嘴也無法輕易辦到。
可是拉帝夫卻把這種行為當成是遊戲,這就超乎他的理解範圍了。
「既然都看見了,就過來幫我整理吧。」
拉帝夫爬下樹,蘇安泰循著身影凝視最先跑去收拾蝴蝶畫作的他。
辛辛苦苦創作的畫被隨意破壞怎麼可能好受,即使家中所有東西都能復原,唯獨這幅畫不行,不論怎麼修復也無法回到最原始的模樣。
從心疼畫作的藍眼上移開,蘇安泰比本人還怒氣沖沖,「那渾蛋,我已經記下他的編號了,等我回去立刻投訴他!」
「金政賢一直都看我不順眼。我和母親被闖進來的維護者帶走,但只有我一個人回來。金政賢被派來監視我,我們初次見面時他就興沖沖跟我說,母親被當成實驗品反覆重生,就是為了看我痛苦束手無策的樣子。母親死後,他更變本加厲。」拉帝夫無所謂地笑道。
蘇安泰一點也不意外。「有百分之七十的維護者都是變態,其中有百分之九十都集中在聯合政府直屬的維護者。」
拉帝夫眨了眨無辜的藍眸說道:「是這樣嗎?但也因為他的情報,我才能買通其他維護者,讓母親吃下剩下的熵增藥,所以我反倒很感謝他間接讓我幫助母親。」
「感……謝?」過程蘇安泰都聽得懂,就這最後一句他聽不明白。
蘇安泰爬梳目前得來的情報:金政賢是負責監視拉帝夫和白景煊的幾位維護者之一,而這當中,金政賢無疑最為惡劣。
白景煊違法製藥的事情被發現,拉帝夫跟著母親一起被帶走。白景煊受到囚禁折磨,但拉帝夫能夠回家。即便如此,金政賢仍不打算放過拉帝夫,甚至表明白景煊正遭受非人道實驗,進一步刺痛拉帝夫。然而,拉帝夫反倒利用金政賢讓白景煊解脫,還同時測試熵增藥的功效。
只可惜白景煊在被抓走前沒能做出更多藥物。
除此之外,蘇安泰還留意到一個部分,拉帝夫在說明這整個過程時,亮藍的眼眸填滿獲勝的光輝,彷彿他真的透過這些傷害贏得最後勝利。儘管他確實達成目的,卻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以蘇安泰的觀察,這似乎顯現拉帝夫的個性有些激進,會是因為年紀過輕思想過於單純的緣故嗎?或者,長久活在受監視控制的日子,精神不穩定也屬正常。
「就這樣,因為金政賢讓聯合政府失去熵增藥的情報,他就自願申請擔任永久監視我的角色。失去母親的我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塊燙手山芋,這是沒有人願意接手的工作。」
「我看這個屎缺他倒是做得很開心……你也是。」所以才說是「遊戲」吧,蘇安泰內心吐槽。
「我嗎?逗逗金政賢看他發飆很有趣,只是偶爾會適得其反。」拉帝夫有些不好意思地笑。
蘇安泰搖搖頭,雖然激進表示有犧牲的決心,但如果要和自己搭檔完成任務的話,他需要更冷靜靈活的人。蘇安泰覺得自己有必要以一個前輩的身分好好幫拉帝夫分析事物的正確價值觀。
「就算初衷是好意,你母親違法製藥害你被限制行動也是事實。你還是可以感謝你母親和熵增藥,但絕對不能感謝姓金的渾蛋。」
語畢,蘇安泰等待拉帝夫會作何反應,拉帝夫微微垂眸,明亮的藍瞳接近通透,眼眸深處的光芒漸漸褪去,一種近乎透明的目光彷彿能讓周遭穿透,連帶整個身影都迷離了起來──就像盯著被破壞的畫作,好像自己也成了被刮壞的那塊碎裂的花朵。
拉帝夫是在逞強嗎?感謝金政賢只是藉口,但他必須說出來,才有打擊到金政賢的實質感覺──他沒有選擇。
想必拉帝夫回到家,發現母親沒有跟著他一起回來,甚至從此消失無蹤,一定比任何人都難受吧。
拉帝夫是否也在遍尋不著母親時絕望地跪在地上痛哭?像蘇安泰明知道露露已經不在了,夜深人靜時猶會突然驚醒,四處找尋狗兒的身影,最終揪著她留下的毯子縮在她生前最愛的角落一夜無眠。
蘇安泰絕望度日,恨不得隨著露露一起登出地球。但拉帝夫讓理性凌駕於全部感官,讓理性控制所有行動。哭過之後,他利用周遭的人與母親留下的藥物拯救母親,即使明白今後會淪為敵人的奴隸,他也要當下棋者而非棋子。
「我很感謝母親帶我離開,如果我一直待在部落裡,肯定見識不到這些。」
儘管拉帝夫如此表示,然而從實驗室那張合照白景煊臉上明顯的尷尬,蘇安泰無法肯定白景煊是否真的有對拉帝夫盡一個母親的職責。基本照顧應該有,但一個那麼小的孩子,基本的職責絕對是不夠的。
拉帝夫補充:「當然,我也真的喜歡看金政賢發飆。」
感謝盧米族、感謝母親、和金政賢戶虐兒樂在其中──真是夠了。
掩飾脆弱也好報復也罷,或者他根本不把金政賢放在眼裡,蘇安泰已經明瞭到這個男人有多寂寞。
在漫長無趣的日子中,他寂寞到願意拿那種垃圾找樂子,願意以身犯險幫助他。拉帝夫如同被圈養的動物,人生毫無目標,只能不斷重複在外人看來無意義的自虐的行為,好像不這麼做就不曉得怎麼活下去,不這麼做便無法繼續前進,這對他而言是永恆生命中唯一的樂趣。
如果可以有選擇──
「你想離開嗎?」哪怕這實在不像是自己的作風,但蘇安泰釐清了,拉帝夫沒有選擇,只能困在原地日益腐朽,但卻有自己想要的機會。
「什麼?」拉帝夫感覺有些摸不著頭緒。
「你身上有CT嗎?全眼呢?」
「都沒有。」
「竟然連全眼都沒有,我真想不透,要是覺得你有威脅起碼會裝追蹤器。雖然我還是很懷疑他們不殺你的動機,但至少目前他們懶得處理你。如果你成功讓我死掉,以我的財力和人脈讓你脫離目前處境是小case。」但後續行動死掉的我可能無法負責就是了──蘇安泰內心補充。
「這是你的交換條件嗎?」拉帝夫收起笑容。
他從來沒有想過,現狀是可以改變的。
那雙總把人看透的亮藍眼眸難得迷濛,顯然完全沒有思考過這層可能性,蘇安泰是既心疼又好笑。
不過蘇安泰是個現實主義者,脫離現狀是有其代價的,拉帝夫有權利知道這個風險。他順了順有些卡的呼吸道:「當然,接下來你得向我展現你的價值,你必須用永恆的時間想辦法讓我死。」
雖說,只要拉帝夫對蘇安泰的壞處大於好處,蘇安泰就會拋下他。可不管怎樣,拉帝夫都是最接近死神的人,蘇安泰不會輕易放掉對方。
「我……」
「這麼好的條件你猶豫什麼?離開這裡,擺脫金政賢,你可以親眼見識更多風景,把它畫下來。要說唯一缺點就是和我這個中年大叔朝夕相處吧,但你都能應付金政賢,我比那傢伙好上幾千倍吧?不對,我幹嘛拿自己跟那種人比。」蘇安泰越說越氣憤,遊說到最後連說話都覺得好累。
「我很樂意。」
「啊?」
「我原本就沒有要拒絕。」拉帝夫莞爾。
「那就成交了。」蘇安泰不忘了體醒自己,偶爾讓拉帝夫逗逗也是自己交易的代價。
不說話的嘴癢了起來,蘇安泰撈起不遠處的背包挖出一根菸,趁著此時關閉CT趕緊來偷抽幾口。
煙霧裊裊升起,世界隨之沉靜而下,時間的靜止應該像此時般令人平靜,而不是永遠看不見盡頭、永恆為了填補時間空缺找事做。
蘇安泰又吸了第二口,讓鼻腔充滿熟悉的辛辣,深入肺部刺激被到藥物抑制的變異細胞,感受那處更加疼痛,才像是活著。
最後一口帶著清醒且複雜的味道,短暫的寧靜隨著菸頭飄出的灰色絲帶漸漸消散。蘇安泰回到現實,黑眸下定決心,真正的平靜不該如流星般一閃即逝,他凝視好奇盯著手中香菸的拉帝夫,以及又跑去窗邊木椅窩著的小安,為他們的單純羨慕不已──自己曾經這麼活著,簡簡單單。
「你不抽了嗎?」
「不抽了,你要嗎?」
最多三口,再多一點等會開啟CT會被檢測出來。
就在蘇安泰暗想絕對不能讓麻煩的事發生時,只見拉帝夫咳了幾聲後,以輾斃金政賢的氣勢徒手熄滅了菸頭。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CxrRghme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