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完全驅散塞納河上氤氳的霧氣,杜伊勒里宮書房內的蠟燭卻已燃至盡頭,燭淚堆積如丘,映著拿破崙深陷眼窩中那兩簇徹夜未熄的火焰。他枯坐於巨幅歐洲地圖前的身影,彷彿一尊被硝煙與憂思浸透的古老石雕。手指無意識地在地圖上摩挲,從巴黎一路向東,劃過被俄軍鐵蹄標記為猩紅的普魯士東部,最終沉重地落在萊茵河那條蜿蜒的藍線上。巴克萊·德·托利統率的十五萬俄軍,像一片移動的鋼鐵烏雲,正將不祥的陰影投向帝國脆弱的東大門。而腳下這座輝煌的宮殿,地基卻在飢餓的呻吟與保王黨的詛咒中震顫。
「陛下。」一個低沉滑膩的聲音在門邊響起,如同毒蛇滑過枯葉。富歇那鴿灰色的身影悄無聲息地融入房間的昏暗中,鏡片後的目光銳利依舊,卻也帶著一絲連夜奔波的疲態。他手中緊握著一份薄薄的卷宗,紙頁邊緣被汗水浸得微皺。
拿破崙甚至沒有轉頭,目光仍釘在地圖上:「說。」聲音沙啞乾澀。
「三件事,陛下。」富歇語調平穩,內容卻字字千鈞。「第一,里爾事件餘波。煽動糧店騷亂的主腦——那位自詡為『正統守護者』的德·拉羅什富科侯爵,已在敦克爾克一處安全屋內『意外』失足墜海。屍體今晨被衝上礁石。他身邊兩名得力助手,也因『抗拒稅務稽查』在魯昂郊外被擊斃。消息已在相關圈子內散開,效果…立竿見影。」他語氣毫無波瀾,彷彿在報告天氣。「第二,勒魯與迪韋里耶的馬鈴薯推廣隊已抵達諾曼底。進展緩慢,農民疑慮深重,但他們在卡昂附近徵用了幾處皇室閒置莊園,正組織流民搶種,同時印製了數千份圖文並茂的種植手冊,由當地神父協助分發。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他刻意停頓,向前一步,將手中卷宗輕輕放在皇帝肘邊的桌角,「您等待的『特殊客人』,已於昨夜通過我們在瑞士的渠道,安全抵達楓丹白露。他極其謹慎,只帶了一名隨從,要求儘快覲見。」
拿破崙的指尖終於從地圖上移開。他沒有立刻翻閱卷宗,而是緩緩抬起頭,那雙因疲憊而佈滿血絲的眼睛,此刻卻射出鷹隼般的光芒,瞬間穿透了書房內的沉鬱。「科隆納公爵?」他低聲確認,這個名字在唇齒間滾過,帶著複雜的份量。
「正是,陛下。羅馬教廷國務卿,埃爾科萊·科隆納樞機主教本人。」富歇微微頷首,嘴角勾起一絲幾乎看不見的弧度。「他化名為『貝爾尼尼先生』,一位研究哥德式建築的意大利學者。護送過程…頗費周折,但總算塵埃落定。」
一股難以言喻的緊迫感,混合著長久謀劃終於觸及關鍵節點的亢奮,驅散了拿破崙骨髓深處的倦怠。他猛地站起身,帶起的風拂動了桌上散亂的戰報和經濟簡報。「備車!立刻去楓丹白露!」命令斬釘截鐵。「通知皇后,按預定計劃,午後攜羅馬王前往聖西爾軍校參觀!聲勢要大!讓巴黎所有報紙的畫師都跟去!」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軍裝外套,動作利落得不似徹夜未眠之人。
「遵命,陛下。」富歇躬身,身影迅速消失在門外陰影中,如同從未出現。
幾乎在皇帝馬車的塵煙尚未落定於楓丹白露宮林蔭道之際,杜伊勒里宮的側門也悄然開啟。瑪麗·路易絲皇后身著一襲端莊的寶藍色絲絨禮服,略顯蒼白的面容上薄施脂粉,努力維持著哈布斯堡公主的儀態。她牽著一個四歲男孩的手,步伐輕盈卻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那男孩,法蘭索瓦·約瑟夫·夏爾·波拿巴,帝國的繼承人,羅馬王,穿著一身特製的深藍色近衛軍式樣小軍裝,金紅鑲邊的領口襯著他略顯蒼白卻精緻的小臉,一頭柔軟的金棕色捲髮梳理得一絲不苟。他那雙遺傳自母親的、略帶憂鬱的藍灰色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眼前盛大的陣仗——由兩隊頭戴閃亮胸甲、騎著純黑駿馬的近衛騎兵組成的護衛儀仗,以及馬車旁躬身侍立的宮廷總管和侍從女官們。
「陛下,殿下,請登車。」宮廷總管的聲音恭敬而洪亮。
鑲嵌著帝國金鷹徽記的豪華馬車緩緩駛出宮門,蹄鐵敲擊石板路發出清脆的聲響。陽光透過車窗,在羅馬王深藍色的軍裝上投下跳躍的光斑。他安靜地坐在母親身邊,小手規矩地放在膝蓋上,目光卻被車窗外流動的街景所吸引。瑪麗·路易絲輕輕撫摸著兒子的頭髮,低聲用法語夾雜著德語叮囑:「夏爾,記住,待會兒要微笑,向軍官們還禮,但不要多說話。你是帝國的未來,他們都在看著你。」
「是的,媽媽。」男孩小聲應道,聲音稚嫩卻異常清晰。他似乎早已習慣了這種被無數目光聚焦的場合,小小的脊背挺得筆直。
與此同時,楓丹白露宮深處一間佈置著文藝復興風格壁畫和厚重天鵝絨窗簾的密室內,氣氛則截然不同。空氣中瀰漫著陳舊羊皮紙、昂貴雪茄和某種無形的精神角力氣息。厚重的橡木門緊閉,將外界的聲息徹底隔絕。
拿破崙坐在一張路易十四時期風格的鍍金扶手椅上,褪去了軍裝外套,只穿著一件質地精良的白色襯衫,領口隨意敞開,顯露出幾分務實談判的氣息。他對面,坐著一位身著樸素黑色常服、外罩深紫色絲絨披肩的老者。老者面容清癯,深刻的法令紋從鼻翼延伸至緊抿的嘴角,花白的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正是化名而來的教廷國務卿,埃爾科萊·科隆納樞機主教。他手中捻動著一串光潤的烏木念珠,姿態沉穩,但一雙深陷在眼窩中的眼睛,卻銳利如鷹,靜靜審視著眼前的皇帝。
「主教閣下,」拿破崙打破沉默,聲音低沉而直接,省去了所有外交辭令的冗贅。「教宗聖座願意在此時派出您這樣重量級的特使,穿越歐洲的紛亂戰火來到這裡,其誠意和勇氣,朕深表欽佩。開門見山吧,聖座對法蘭西帝國,對朕的兒子,羅馬王,有何期許?」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刺向科隆納那深不可測的瞳孔。
科隆納捻動念珠的手指微微一頓。他抬起眼,迎上拿破崙的目光,眼神平靜無波,彷彿蘊含著千年的智慧沉澱。「陛下快人快語,老朽亦不虛言。」他的意大利語帶著優雅的羅馬腔調,語速舒緩卻字字清晰。「聖座心繫歐洲和平與信徒福祉。滑鐵盧的勝利,證明了天意仍在眷顧陛下。然而,」他話鋒一轉,語氣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重量,「真正的和平,不僅僅建立在戰場的榮光之上,更需植根於秩序的基石與人心的歸附。」
他停頓片刻,讓話語的分量沉澱下去。「聖座深知,一個穩定的法蘭西,對於遏制北方蠻族的東正教洪流(指俄國)與平息歐洲的動盪至關重要。羅馬王殿下,」他提到這個稱呼時,語氣明顯柔和莊重了幾分,「作為陛下血脈的延續,其地位的穩固與認可,是未來和平秩序不可或缺的一環。」他直視著拿破崙的眼睛,緩緩道出核心:「聖座願意,以基督在世代表的權威,為羅馬王殿下舉行莊嚴的加冕祝聖禮,確認其作為法蘭西皇帝合法繼承人的神聖地位,賦予其統治以…神授的合法性光環(l'aura de légitimité divine)。」
密室內的空氣彷彿凝固了。拿破崙的瞳孔不易察覺地收縮了一下。他當然清楚這意味著什麼——教宗的背書,足以堵住歐洲無數保王黨和正統主義者的嘴,能極大削弱國內外對他兒子繼承權的質疑,其政治價值遠勝十萬大軍。但代價呢?他沒有說話,只是用眼神示意對方繼續。
科隆納似乎早已預料到皇帝的沉默。他從身旁一個不起眼的羊皮文件袋中,取出一份用火漆封緘的文件,動作莊重地推向拿破崙。「這是聖座基於對和平的深切期盼與對法蘭西的善意,提出的『法蘭克福諒解備忘錄』(Memorandum d'Entente de Francfort)。」他沒有打開火漆,而是清晰地陳述著要點:
「第一,教廷要求全面恢復1801年《政教協定》(Concordat)所賦予天主教會在法國的一切權利與特權。教會對其產業、學校、出版及神職人員任命,擁有完全自主權。」他頓了頓,加重語氣,「特別是,恢復教會對初等與中等教育的指導與監督權(droit de regard et de supervision)。年輕一代靈魂的塑造,事關信仰與道德的根基。」
「第二,」科隆納的目光變得更加深邃,「聖座要求歸還教宗國在1791年後被法國『革命政府』非法佔有的所有領地與財產。特別是,」他指尖輕輕點在文件火漆封印上,「**亞維農伯爵領地(Comtat Venaissin)與阿維尼翁城(Avignon)**。它們自古以來就是聖座的直屬領地,是教廷世俗權威不可分割的象徵。」
「第三,作為對聖座此項重大支持的誠意回報,」科隆納的聲音放緩,卻帶著更強的力量,「陛下需公開承認並保證,法蘭西帝國及其繼承人,將是羅馬天主教會及其在世代表——教宗聖座——在歐洲乃至全世界最堅定、最優先的世俗守護者(défenseur séculier)。在涉及信仰與教會核心利益的事務上,法蘭西皇帝擁有…並應積極行使…對其他天主教國家的『勸導』與『協調』之責。」
每一條款,都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試圖切入帝國的肌體。恢復教會對教育的控制,等於讓神權重新干預世俗思想的塑造;歸還亞維農,無異於割讓國土;而成為「教會守護者」的承諾,更可能將法國拖入無休止的宗教紛爭,甚至與其他天主教君主(如奧地利皇帝)產生直接衝突。這不僅是權利的索回,更是對帝國世俗化根基和外交自主權的挑戰。
拿破崙靜靜聽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拿起那份未拆封的備忘錄,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彷彿在衡量其政治重量。密室內只剩下壁爐中木柴燃燒的細微噼啪聲。良久,他將文件輕輕放回桌面,抬起頭,嘴角竟浮現出一絲極淡、極具穿透力的笑意。
「主教閣下,」他開口,聲音平靜無波,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意志,「聖座的善意與對羅馬王未來的關切,朕感受到了。一個得到梵蒂岡祝福的繼承人,對帝國,對歐洲的穩定,確實意義非凡。」他先給予肯定,話鋒隨即一轉,變得銳利如刀:「然而,『法蘭克福備忘錄』的某些條款…」他手指點了點文件,「似乎還停留在聖座回憶中的『舊歐洲』,未能充分體察新時代的現實與法蘭西人民的意志。」
他站起身,走到密室牆上懸掛的一幅簡略歐洲地圖前,背對著科隆納。「恢復《政教協定》權利?可以談。但『完全自主權』,」他轉過身,目光如電,「在一個經歷了革命洗禮、確立了國家權威的法蘭西,教會必須承認其在國家法律框架內的從屬地位。神職人員的任命,朕保有最終的提名權與否決權(droit de nomination et de veto)。這是國家主權的基石,不容動搖。」
「至於教育,」拿破崙的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法蘭西的未來需要科學、理性與愛國精神武裝的公民,而非僅由教義塑造的信徒。教會可以在道德教育領域發揮重要作用,但國家對教育體系的主導權和控制權,必須得到絕對保障!我們可以設立由教會代表參與的『道德教育委員會』(Comité d'Éducation Morale),但課程設置、教師資格、學校管理,必須由帝國教育部統一掌管!」
科隆納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捻動念珠的手指停住了。
「亞維農和阿維尼翁,」拿破崙走到桌邊,手指重重點在地圖上法國的東南部。「它們是法蘭西『自然疆界』(frontières naturelles)內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數十萬法國公民的家園。歸還?絕無可能。」他斬釘截鐵。「不過,」他話鋒一轉,語氣稍緩,「為了表達對聖座的尊重,以及對羅馬王未來加冕禮的重視,朕可以承諾:立即無條件歸還**巴黎聖母院(Notre-Dame de Paris)**的全部管理權與附屬收益給巴黎總教區!同時,從皇室專款中撥出專項資金,用於修繕在革命動盪中受損的其他重要教堂與修道院。這,是朕對信仰的實際支持。」
歸還聖母院!這無疑是一個極具象徵意義和實際價值的讓步。科隆納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顯然這個提議擊中了要害。聖母院不僅是巴黎的心臟,更是法國天主教的精神圖騰。它的歸還,遠比偏遠的亞維農更能彰顯教廷的「勝利」。
「最後,關於『守護者』的職責,」拿破崙重新坐下,身體微微前傾,氣勢逼人。「法蘭西願意成為天主教信仰堅定的支持者,在**世俗事務**上維護教廷的合法權益。但這絕不等同於成為教宗干涉他國內政的世俗之劍(l'épée séculière)。」他盯著科隆納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們可以簽署一份新的、公開的『保障條約』(Traité de Garantie),承諾在教廷的**世俗領土**(主要指剩餘的義大利中部教皇國)遭受外來侵略時,法蘭西將提供包括武力在內的堅定保護。同時,在涉及全歐洲天主教會共同利益的重大事務上,法蘭西願意承擔起召集與協調各天主教君主國的責任。但前提是,」他加重語氣,「這種協調必須建立在尊重各國主權與法蘭西國家利益的基礎之上!教廷不能單方面將法國拖入與其他天主教國家的衝突。」
科隆納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他閉上眼睛,手中的烏木念珠再次緩緩捻動起來,彷彿在權衡天平的兩端。拿破崙的還價,精準而強硬。他保住了國家對教會和教育的核心控制權,守住了關鍵領土,將「守護者」的責任限定在了世俗領土防衛和有限協調的範圍內,同時拋出了歸還聖母院和修繕教堂的「蜜餞」。這既滿足了教廷對恢復榮耀和實際利益的渴求,又未觸及帝國的根本。
密室內的時間彷彿凝固了。只有念珠摩擦的細微聲響和壁爐火焰的躍動。不知過了多久,科隆納緩緩睜開眼睛,那雙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妥協與對現實的清醒認知。「陛下的坦率…令人印象深刻。」他終於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聖座的初衷,是為歐洲的和平與信仰的穩固尋求一個堅實的支點。羅馬王殿下的未來,承載著這份期望。」他沒有直接評價拿破崙的提議,而是站起身,將那份未拆封的「法蘭克福備忘錄」輕輕收回羊皮袋中。「老朽需要時間,將陛下的…『建設性意見』(opinions constructives),完整而謹慎地呈遞給聖座。願聖神的光輝指引我們,找到一條符合天主旨意與塵世現實的道路。」這意味著談判的大門並未關閉,教廷需要時間消化和決策。
就在楓丹白露的密室內進行著決定未來信仰與世俗版圖的博弈之時,巴黎西南郊外的聖西爾軍校(École Spéciale Militaire de Saint-Cyr)卻沐浴在午後熱烈的陽光與喧騰的聲浪之中。
軍校開闊的閱兵場上,旗幟招展,鼓樂齊鳴。數百名身著筆挺藍色軍禮服、頭戴兩角帽的年輕學員,以最嚴整的隊列肅立,如同一片挺拔的藍色森林。他們的佩劍在陽光下閃耀,年輕的臉龐上洋溢著激動與崇敬。軍校的教官和高級軍官們列隊於觀禮台前,神情肅穆。更外圍,則是人頭攢動的巴黎市民和幾乎所有主要報紙的記者和畫師,無數雙眼睛聚焦在觀禮台中央。
瑪麗·路易絲皇后端坐於中央,儀態端莊。而她身邊那個小小的藍色身影——羅馬王法蘭索瓦,則成了絕對的焦點。他努力挺直小小的身板,模仿著軍人的姿態,那身精緻的小軍裝讓他看起來像個嚴肅的玩偶。當軍校校長以洪亮的聲音介紹「法蘭西未來的守護者,羅馬王殿下」時,全場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皇帝萬歲!羅馬王萬歲!(Vive l'Empereur ! Vive le Roi de Rome !)」
歡呼聲中,一個高大的身影從觀禮台側後方穩步走出,來到羅馬王身邊站定。正是曾在滑鐵盧戰場上洞悉「幽靈援軍」真相、立下大功的德·蒙特隆上尉。他此刻身著嶄新的近衛軍少校禮服(顯然是剛被晉升),肩章閃亮,神情沉穩而恭謹。他微微躬身,對羅馬王行了個標準的軍禮,然後如同最堅固的磐石般侍立一旁。這一幕被無數畫師迅速捕捉——年輕的英雄軍官守護著帝國的未來,其象徵意義不言而喻。
隨後是精心安排的參觀環節。蒙特隆少校忠實地履行著引導和講解的職責。他們首先來到一間寬敞的戰術沙盤教室。巨大的沙盤上,精細地模擬著山脈、河流與城鎮。蒙特隆拿起代表不同兵種的精緻小模型,用簡潔清晰的語言,向羅馬王演示著一個基本的步兵與炮兵協同進攻戰術。小法蘭索瓦聽得似懂非懂,但一雙大眼睛卻緊緊盯著沙盤上移動的模型,充滿了好奇。
「殿下請看,」蒙特隆指著沙盤上一處關鍵高地,「當我們的炮兵,像這樣,」他將幾門青銅小炮模型推到預定位置,「用火力壓制敵人時,步兵兄弟們,」他移動藍色的步兵方陣模型,「就能更安全、更迅速地奪取這個要點!」他沒有使用複雜的術語,而是將戰爭的藝術簡化為直觀的推演。羅馬王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觸碰了一下代表法軍的藍色小旗,引來周圍一陣善意的輕笑和畫師們飛速的素描。
接著,他們來到一間光線明亮的教室。這裡的氣氛與沙盤教室的肅殺截然不同。牆壁上掛著巨大的世界地圖和植物解剖圖譜,長桌上擺放著地球儀、簡陋的電學實驗裝置、礦物標本,甚至還有一台最新式的蒸汽機小型剖面模型。幾名學員正在一位文職教員的指導下,圍著一個複雜的槓桿滑輪組進行測算。這是軍校新開設的「技術與科學基礎」課程的一部分,體現了拿破崙對軍官需要具備科學素養的要求。
蒙特隆拿起一個結構精巧的黃銅裝置,大小如懷錶。他輕輕撥動一個小開關,裝置頂端的小孔立刻射出一道細細的、在略顯昏暗的室內清晰可見的紅色光柱,直射到對面牆上,同時發出一聲短促而響亮的哨音。「殿下,這是我們在戰場上用來在夜間或大霧中傳遞簡單信號的工具,」蒙特隆解釋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自豪,「就像皇帝陛下在…一些關鍵時刻使用的那樣。」他巧妙地避開了滑鐵盧的具體指代。羅馬王立刻被這神奇的「光與聲的魔術」吸引住了,蒙特隆耐心地教他如何按動開關,看著那小小的紅點在牆上跳躍,小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純粹的快樂笑容。這一幕「未來統帥接觸帝國前沿軍事科技」的畫面,自然又謀殺了無數畫師的紙筆。
參觀的高潮,安排在軍校那座歷史悠久的小教堂。教堂內燭光搖曳,莊嚴肅穆。聖西爾的本堂神父早已恭候在此。當瑪麗·路易絲皇后牽著羅馬王的手步入教堂時,管風琴奏響了莊嚴的聖樂。神父身著祭衣,在祭壇前站定。蒙特隆少校則如同最忠誠的衛士,靜靜侍立在羅馬王身後一步之遙。
儀式簡短而充滿象徵意義。神父沒有進行冗長的佈道,而是用溫和而莊重的聲音,講述了一個關於「年幼的大衛王依靠信仰與勇氣戰勝巨人歌利亞」的聖經故事。隨後,他取出一本裝幀精美的《新約》福音書,當著眾人的面,將其鄭重地遞到羅馬王面前。
「尊貴的羅馬王殿下,」神父的聲音在教堂拱頂下迴盪,「願這神聖的福音,成為您人生的燈塔。願您如大衛王般,以智慧與勇氣守護您的子民,以虔誠與仁愛踐行天主的旨意。在未來的歲月裡,願您永遠知曉,信仰是力量之源,是帝國之錨。」
小法蘭索瓦在母親的輕聲提示下,伸出雙手,恭敬地接過了那本沉重的福音書。閃光燈(此時為早期銀版攝影術的閃光粉)此起彼伏地亮起,記錄下這神聖而充滿政治寓意的一刻——帝國的繼承人,在軍隊搖籃的教堂中,從神職人員手中接過信仰的象徵,預示著神權對世俗皇權未來繼承者的祝福與認可。瑪麗·路易絲皇后眼中泛起欣慰的淚光。蒙特隆少校挺直的身軀在燭光中投下堅定的剪影。所有的鋪墊,都指向楓丹白露密室中那艱難的談判。
當夕陽的金輝為楓丹白露宮鍍上一層溫暖的釉彩時,密室內的談判也接近尾聲。經過數小時艱苦的拉鋸,科隆納樞機主教的臉上終於顯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疲憊,以及對現實的接納。
「陛下,」他緩緩開口,聲音比初見時沙啞了許多,「聖座對信仰的熱忱與對和平的渴望,永不改變。基於此,也基於對羅馬王殿下未來的深切關懷,聖座原則上…可以接受陛下關於教會管理權、教育主導權以及亞維農問題的立場。」這無疑是巨大的讓步。
拿破崙眼中銳利的光芒並未減退,他知道「但是」即將到來。
「然而,」科隆納果然話鋒一轉,語氣變得無比凝重,「為了體現教廷對羅馬王加冕祝聖禮的**無上重視**與**獨一無二的神聖性**,聖座堅持以下兩點,作為此項恩典的核心前提(préalables indispensables):」
「第一,在羅馬王殿下正式加冕為法蘭西皇帝之日(無論何時),陛下必須親自陪同他前往羅馬聖彼得大教堂(Basilique Saint-Pierre de Rome),由教宗聖座親自主持最為隆重的大禮彌撒並施行祝聖膏油禮(Sacre)。這是對神授君權最莊嚴、最正統的確認,絕無替代方案。」科隆納的目光緊緊鎖定拿破崙,這意味著未來皇帝父子必須親赴羅馬,置身於教廷的核心之地,其政治與安全風險不言而喻。
「第二,」科隆納繼續道,拋出了真正的殺手鐧,「為確保教廷在法蘭西境內恢復的權利與地位**不受未來世俗權力的侵蝕**,聖座要求,在未來涉及教會核心利益(如教產歸屬、教義解釋、重大人事任命)的法案或政策頒布前,法蘭西皇帝或其代表,必須徵詢並**尊重**(respecter)羅馬教廷國務卿的正式意見。教廷將保有對這些事項的…**諮詢性否決權**(droit de veto consultatif)。」
諮詢性否決權!這無異於在帝國主權的屋頂上,為教廷開了一扇可以隨時干預的後門。雖然名為「諮詢性」,但以其背後的神權重量,一旦動用,對皇帝權威的挑戰和輿論的衝擊將是災難性的。這是教廷在世俗領域退讓後,試圖在精神與法理層面嵌入的深層制衡。
密室內的氣氛瞬間降至冰點。拿破崙的臉色陰沉得可怕,手指在鍍金扶手上無意識地敲擊著,發出沉悶的篤篤聲,如同暴風雨前的悶雷。科隆納則捻動著念珠,低眉垂目,彷彿在祈禱,但緊繃的嘴角暴露了他內心的緊張。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壓抑得令人窒息。最終,拿破崙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庭院中被夕陽染紅的噴泉。他的背影如山嶽般沉重。科隆納提出的條件,觸及了他維護帝國絕對主權的底線。然而,拒絕就意味著談判破裂,意味著教廷的敵意公開化,意味著羅馬王繼承權的神聖光環夢碎,更意味著在對抗沙皇東正教洪流時,失去一個潛在的重要精神堡壘。
他猛地轉過身,目光如冰冷的刀鋒直刺科隆納:「主教閣下,聖座的要求,體現了對傳統的堅持。朕理解。」他的聲音低沉而緩慢,每一個字都彷彿經過千鈞之重的權衡。「羅馬之行,事關重大,牽涉帝國未來安全與歐洲局勢,需從長計議,朕無法此刻承諾具體時間表。」這是緩兵之計,迴避了立刻答應前往羅馬的風險。
「至於教廷的『諮詢權』…」拿破崙的語氣陡然變得強硬無比,「法蘭西皇帝的權威,源於國家憲法與人民意志,其決策不容外部力量掣肘,即便是出於善意的『諮詢』。」他斬釘截鐵地堵死了否決權的可能性。但緊接著,他話鋒一轉,拋出了一個替代方案:「然而,為彰顯帝國對教廷的尊重,以及雙方在維護信仰純正與道德風尚上的共同責任,朕提議:我們可以共同設立一個常設性的『法蘭西-聖座聯合宗教事務委員會』(Commission Conjointe Franco-Sainte-Siège pour les Affaires Religieuses)。」
他走回桌邊,手指有力地點在桌面:「該委員會由法蘭西皇帝任命的主席(應為德高望重的法國籍樞機或主教)、教宗聖座親自指派的代表(如一位常駐巴黎的教廷特使)、以及數名法國資深神學家與法學家共同組成。其職權範圍,**僅限於**對涉及法國境內天主教會禮儀、教產管理細則、以及與公共道德相關的**具體教會內部規章**的制定與修訂,提供諮詢與協調。所有涉及國家法律、教育政策、人事任命的根本性原則,不在其討論範疇之內!委員會的意見,將以**建議**(recommandations)形式提交給皇帝陛下與教宗聖座參考,**不具備任何形式的強制力或否決效力**!」
這是一個精心設計的牢籠。它給了教廷一個體面的參與平台,滿足了其「發聲」和「影響」的訴求,但將權力嚴格限制在純粹的教會內部事務和無關痛癢的道德規勸層面,並且徹底剝離了任何實質性的決策權力。委員會的建議僅供參考,皇帝依然保有最終拍板權。
科隆納的臉色變幻不定。他明白,這是皇帝能做出的最大讓步,也是對教廷面子的最大保全。核心的否決權被徹底否決,但至少爭取到了一個制度化的溝通渠道和對教會內部細務的有限影響空間。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也從窗戶上消失,密室內點燃了蠟燭。終於,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嘆息聲中充滿了無奈與對現實的屈服。
「陛下…深諳平衡之道。」科隆納的聲音帶著深深的疲憊,但同時也有一種塵埃落定的解脫。「聖座…會慎重考慮陛下的提議。老朽將即刻啟程返回羅馬,將今日所議一切,詳盡呈報於聖座駕前。願天主的光輝,指引我們最終達成對信仰與和平皆有益的共識。」他沒有說同意,但也沒有再堅持。談判的框架已定,最終的決斷,留待羅馬的教宗。他站起身,向拿破崙深深一躬。
幾乎在科隆納樞機的馬車消失在楓丹白露林蔭道盡頭的同一時刻,杜伊勒里宮的皇帝書房內,氣氛再次被前線的硝煙點燃。達武元帥風塵僕僕地站在巨大的戰術地圖前,臉色凝重如鐵,指尖劃過萊茵河東岸一片被標註為深紅陰影的區域。
「陛下,俄軍前鋒,巴克萊麾下的三個精銳步兵軍和大量哥薩克騎兵,已強渡奧得河(Oder),進入西里西亞(Silésie)。」達武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鐵塊砸在地上。「他們的行徑…比預想的更野蠻。在格沃古夫(Głogów)附近,一個拒絕提供『額外』糧秣的村莊被哥薩克縱火焚燬,村民…」他頓了頓,聲音壓抑著憤怒,「死傷慘重。普魯士地方官員的微弱抗議被完全無視。巴克萊的司令部甚至發佈公告,稱一切抵抗徵用者均視為『法軍同謀』,格殺勿論!難民潮已開始湧向波森(Posen)方向。」
他指向地圖上萊茵河防線幾個關鍵要塞:「我們的部隊正在執行『遲滯計劃』(Plan de Retardement)。小股獵兵和騎兵分隊已深入敵後,襲擾他們的補給線,炸毀了奧得河上的兩座次要橋樑。主力正按計劃收縮至美因茨(Mayence)、科布倫茨(Coblence)和科隆(Cologne)要塞群。工兵部隊在撤退沿途破壞道路橋樑,污染水源,銷毀無法帶走的物資。但是…」達武的眉頭緊鎖,「俄軍數量太多,推進速度雖然被拖慢,但壓力巨大。科隆要塞外圍的前哨戰已經打響,俄軍的炮火很猛烈。」
拿破崙背對著達武,凝視著窗外巴黎璀璨的萬家燈火。書桌上,一份攤開的報告旁邊,靜靜躺著一本裝幀精美的《新約》福音書——那是白天聖西爾軍校神父贈予羅馬王的副本,被侍從官送了回來。燭光下,燙金的十字架徽記閃著微光。
「繼續遲滯,達武。」皇帝的聲音從窗前傳來,平靜中蘊含著風暴。「每一條被摧毀的路,每一座被炸斷的橋,每一處被污染的水井,都是我們爭取的時間。讓俄國人在德意志的泥沼裡多流一滴血,帝國就多一分喘息的機會。告訴科隆的守軍,朕要他們像釘子一樣釘在那裡!同時,」他轉過身,燭光在他深陷的眼窩中跳躍,「通過科蘭古,把俄軍在格沃古夫的暴行細節,立刻傳給梅特涅,傳給倫敦的報紙!讓整個歐洲看看,沙皇的『解放者』面具下,是怎樣的猙獰!」
達武領命,匆匆離去。書房內只剩下拿破崙一人。他走到書桌前,目光落在那本福音書上。白天聖西爾教堂裡,燭光搖曳下兒子接過聖書的純真畫面,與此刻地圖上西里西亞村莊燃燒的烈焰、科隆要塞外呼嘯的炮彈,在他腦海中交織碰撞。他緩緩坐下,拿起一份關於「國家復興委員會」糧食調配進展的報告,上面勒魯的字跡潦草而急切,匯報著卡昂馬鈴薯示範田的播種情況。他翻開那本嶄新的福音書,扉頁上寫著神父的贈言:「願主賜你智慧與平安。」
平安?他嘴角勾起一絲苦澀而冰冷的弧度。他伸出手指,無意間拂過書頁。一滴滾燙的燭淚恰好從高高的燭台上墜落,「啪」地一聲,精準地滴在達武送來的戰報上「格沃古夫焚村」那幾個刺眼的字跡旁,迅速凝結成一顆渾濁、冰冷、形狀不規則的暗紅色血珠,將墨跡暈染開來。
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侍從官低聲提醒:「陛下,晚餐時間到了。皇后陛下和羅馬王殿下已在等候。」
拿破崙抬起頭,眼中翻騰的疲憊、算計與深重的責任感,被瞬間壓入深不見底的寒潭之下,只餘下一個皇帝應有的冷硬輪廓。「知道了。」他合上福音書,蓋住了那滴刺目的燭淚,也蓋住了戰報上的焦痕與血污。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筆挺的衣領,走向門外燈火輝煌的餐廳,走向那場無法缺席的、屬於「父親」與「皇帝」的晚餐。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迴盪,沉重而孤獨。帝國的未來,在信仰的微光、焚村的焦土與新芽初萌的田野之間,在歐洲分裂的裂隙之上,艱難地尋找著那條通往黎明的、佈滿荊棘的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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