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也納美泉宮（Schönbrunn Palace）那間以金箔、天鵝絨與巨幅哈布斯堡先祖畫像裝飾的奢華會議廳，此刻卻像一個即將炸裂的壓力鍋。空氣中混合著昂貴雪茄的煙霧、男性古龍水的氣息，以及一種無形的、名為「恐懼」與「憤怒」的毒質。巨大的水晶吊燈散發著冰冷光芒，照亮長桌上鋪開的巨幅歐洲地圖，也照亮了圍坐其旁、掌控著大陸命運的君主與重臣們那張張陰晴不定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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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判？！和那個科西嘉的篡位者、戰爭的瘟疫之源談判？！」俄國沙皇亞歷山大一世（Tsar Alexander I）的咆哮聲震得枝形水晶燈微微顫動。他猛地從鍍金座椅上站起，高大魁梧的身軀像一頭被激怒的北極熊，深藍色的軍禮服上綴滿的勳章叮噹作響。他那張曾被歐洲貴婦讚譽為「阿波羅再世」的英俊臉龐，此刻因極度的憤怒與屈辱而扭曲，淺色的眼睛裡燃燒著近乎瘋狂的火焰。他寬厚的手掌「砰」一聲重重拍在地圖上，指尖幾乎戳穿了標註著「巴黎」的位置。「他釋放威靈頓和布呂歇爾的參謀長？那是鱷魚的眼淚！是對我們所有人的羞辱！是爭取時間的詭計！你們難道忘了莫斯科的大火？忘了我們多少俄羅斯好男兒埋骨在從涅曼河到塞納河的征途上？！他提出的『和平框架』？『自然疆界』？『王朝延續』？這是要我們承認他的掠奪成果！承認他踩在歐洲王座和百萬屍骨上建立的非法統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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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投槍，狠狠刺向對面的英國外交大臣卡斯爾雷子爵（Lord Castlereagh）和奧地利首相梅特涅親王（Prince Metternich）。「卡斯爾雷勳爵！你們英國議會的軟骨頭們，難道被幾張傳單和一個被釋放的威靈頓就嚇破了膽？忘了你們的商船是怎麼被他的私掠船送進海底的嗎？還有你，梅特涅！」他轉向奧地利首相，語調充滿譏諷，「你那套精妙的平衡術呢？在拿破崙赤裸裸的武力訛詐面前，變成了一文不值的廢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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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斯爾雷子爵臉色蒼白，嘴唇緊抿成一條細線。滑鐵盧慘敗和威靈頓被俘的消息，像一柄重錘狠狠砸碎了英國的軍事威望和托利黨政府的信心。他挺直了背脊，試圖維持一貫的冷靜與尊嚴，但微微顫抖的手指暴露了內心的巨大壓力。「陛下，」他的聲音低沉而克制，帶著濃重的疲憊，「憤怒無法解決問題。我們必須正視現實。威靈頓公爵的軍隊…已經不存在了。重建一支能在歐陸與拿破崙抗衡的力量，需要時間、金錢，以及…」他頓了頓，艱難地吐出後半句，「國內的共識。利物浦伯爵（Lord Liverpool）的內閣現在每時每刻都在議會的炮火下煎熬。反對派抓住拿破崙的『和平姿態』大做文章，民眾的反戰情緒高漲，國庫…已無法承受另一場大規模陸上戰爭的開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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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桌上那份被傳閱了無數次、邊角已經捲起的拿破崙親筆信副本：「這封信，無論其動機如何，已經被公之於眾。它像一顆投入深水的炸彈，在整個歐洲的輿論場掀起了巨浪。它提出了一個基於現狀的『現實選項』。徹底否定它，堅持將戰爭進行到底，只會讓我們在道義和民意上陷入被動，甚至…」他沒有說下去，但未盡之意很明顯——甚至可能導致英國政府倒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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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義？民意？」亞歷山大的笑聲充滿了嘲弄，「對付拿破崙這種人，只能靠鐵與血！靠神聖同盟（Holy Alliance）的鋼鐵意志！你們英國人躲在海峽後面高談闊論道義，難道要我們俄羅斯、普魯士和奧地利的士兵去流乾最後一滴血，只為保護你們的貿易特權和島國安逸嗎？」他尖銳的指責直指英俄之間深層的矛盾——英國向來樂見歐陸均勢，但絕不願俄國過度擴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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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冷眼旁觀的梅特涅親王終於開口了。這位以老謀深算、操控平衡著稱的「歐洲宰相」，身著剪裁完美的深色禮服，銀髮梳理得一絲不苟，保養得宜的臉上帶著一貫的、彷彿洞悉一切的冷漠。他輕輕放下手中精緻的瓷杯，杯底與碟子發出清脆的磕碰聲，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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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卡斯爾雷勳爵，」梅特涅的聲音平穩而圓滑，像塗了油的絲綢，「情緒化的指責無助於我們找到出路。拿破崙此舉，無疑是極其高明的政治算計。他釋放俘虜，展現了胸襟，也將『和平破壞者』的帽子巧妙地拋給了我們。他的信件，」他修長的手指點了點那份副本，「措辭精妙，直擊各國統治階層內心的恐懼與疲憊——對持續戰爭的代價的恐懼，對社會動盪和革命幽靈重現的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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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掃過眾人：「我們必須承認幾個現實。第一，滑鐵盧的失敗是災難性的。威靈頓-布呂歇爾聯軍這根支柱已經折斷。短時間內，我們無法在低地國家集結一支足以正面擊敗拿破崙新勝之師的力量。第二，」他看向普魯士代表哈登貝格親王（Prince Hardenberg），後者臉色灰敗，眼神躲閃，「普魯士承受了最沉重的打擊。布呂歇爾元帥被俘，主力精銳喪失殆盡，其恢復元氣需要時間和…大量的外部援助。」哈登貝格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布呂歇爾被格魯希的驃騎兵從瓦弗附近一間農舍地窖裡拖出來的畫面，如同噩夢般纏繞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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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梅特涅繼續道，語氣加重，「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我們的反法同盟，從來就不是鐵板一塊。**」他尖銳地指出了核心。「英國的核心利益在於維持歐陸均勢和海上霸權，對法國本土的領土歸屬並無絕對執念，只要其不威脅海峽和低地。奧地利，」他坦然地看向亞歷山大，「關切的是德意志的影響力、意大利的緩衝區，以及防止任何一個強權（無論是法國還是俄國）過度膨脹而顛覆中歐平衡。普魯士渴望復仇和領土補償，但現在有心無力。而俄羅斯，陛下，」他直視亞歷山大憤怒的眼睛，「您宏偉的目標是成為歐洲的仲裁者，建立以正統原則和神聖同盟為基礎的新秩序，這不可避免地會將影響力深深楔入中歐和德意志的心臟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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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頓片刻，讓這赤裸裸的利益剖析沉澱下去。「拿破崙正是看準了這些裂痕。他的『和平框架』，尤其是『自然疆界』和『王朝延續』兩條，看似狂妄，實則觸碰到了各國潛意識裡可能接受的『止損點』。對英國而言，一個保有『自然疆界』（萊茵河、阿爾卑斯山、庇里牛斯山）的法國，雖然強大，但並非不可接受，只要其海軍力量被限制。對奧地利來說，這意味著法國放棄了對意大利和萊茵河左岸的領土要求，雖然不理想，但比一個被徹底粉碎、導致革命再起或讓俄國勢力無限西擴的法國要好。**他將一個艱難的選擇題拋給了我們：是繼續一場代價高昂、結果難料、且可能讓俄國成為最大贏家的全面戰爭，還是基於現實的力量平衡，坐下來談判，約束法國的同時，也保住各自的根本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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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謬！」亞歷山大怒吼道，臉漲得通紅，「梅特涅！你這是在為懦弱和背叛尋找藉口！拿破崙的存在本身就是對歐洲正統秩序的最大威脅！只有徹底消滅他，將波旁王室重新扶上王位，將法國打回原形，歐洲才有真正的和平！你難道忘了他是如何踐踏各國王權的嗎？你難道想看到革命的瘟疫再次從巴黎蔓延開來嗎？」他指著梅特涅，「你所謂的『現實』，就是向魔鬼妥協！這會讓神聖同盟蒙羞！讓所有為反抗暴政而犧牲的靈魂無法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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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梅特涅的語氣依舊冷靜，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強硬，「沒有人質疑剷除拿破崙的必要性。但我們必須考慮**可行性**和**代價**。強行推動一場沒有英國全力支持（尤其是財政支持）、普魯士元氣大傷、奧地利也獨木難支的戰爭，結果只會是災難性的。拿破崙剛剛贏得滑鐵盧，士氣正盛。他國內雖然困難，但釋放俘虜和和平倡議為他贏得了寶貴的喘息時間和一定的輿論緩衝。我們此刻倉促進攻，很可能重蹈覆轍。況且，」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亞歷山大一眼，「一支深入德意志西部、規模過於龐大的俄羅斯軍隊，本身就會引起其他國家的…深切憂慮。」這幾乎是明示俄國的擴張野心才是奧地利更深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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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廳內死一般的寂靜。卡斯爾雷沉默不語，默認了梅特涅的分析。哈登貝格一臉苦澀，普魯士的虛弱讓他失去了話語權。其他小國代表更是噤若寒蟬。亞歷山大胸口劇烈起伏，環視著這群「盟友」，眼神從憤怒漸漸轉為一種深刻的失望和冰冷的決絕。他明白了，反法同盟的核心已經被拿破崙一封信和一次戰役勝利擊碎了。英國退縮了，奧地利動搖了，普魯士廢了。他們只在乎自己的蠅頭小利，畏懼戰爭的傷痛，卻無視那懸在歐洲頭頂的、拿破崙的長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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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沙皇的聲音低沉下來，不再咆哮，卻帶著更令人心悸的寒意。「既然你們被拿破崙的虛偽和平蒙蔽了雙眼，被恐懼和私利綁架了靈魂，那麼…」他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燈光下投下巨大的陰影。「俄羅斯將獨自承擔起捍衛歐洲正統與和平的責任！神聖同盟的旗幟，絕不會在科西嘉惡魔面前倒下！」他猛地轉身，深藍色的軍服下擺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大步流星地走向會議廳大門，厚重的橡木門在他身後「砰」一聲巨響關上，留下滿室死寂和搖曳的燭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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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特涅面無表情地端起早已涼透的咖啡，輕輕抿了一口。卡斯爾雷長長地嘆了口氣，揉著發痛的太陽穴。哈登貝格癱坐在椅子裡，臉色慘白。維也納會議精心構築的反拿破崙統一戰線，在滑鐵盧的硝煙和拿破崙的政治攻勢下，正式宣告破裂。歐洲的命運棋盤上，對壘的陣營已悄然重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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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也納的決裂風暴，頃刻間席捲至英吉利海峽的另一端。倫敦，威斯敏斯特宮（Palace of Westminster）的下議院大廳，此刻正上演著一場不亞於戰場廝殺的激烈論辯。空氣混濁不堪，充斥著汗味、髮油味、雪茄煙味和數百人聚集的體溫。熾熱的煤氣燈光照亮了一張張或激動、或焦慮、或冷漠的臉龐。高高的穹頂下，迴盪著議員們聲嘶力竭的呼喊、憤怒的敲桌聲和此起彼伏的噓聲與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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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利黨（Tory）政府的外交大臣卡斯爾雷子爵（雖然他本人仍在維也納，但其政策代表）成了眾矢之的。輝格黨（Whig）領袖查爾斯·詹姆斯·福克斯（Charles James Fox）的繼承者之一，亨利·布魯厄姆（Henry Brougham），一位以雄辯和激進聞名的律師議員，正站在議席上，揮舞著一份《泰晤士報》，上面頭版頭條刊登著拿破崙釋放威靈頓公爵的消息和其親筆信的部分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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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們！看看吧！好好看看這份報紙！」布魯厄姆的聲音洪亮而極富煽動力，穿透大廳的嘈雜。「當我們的軍隊在滑鐵盧的泥沼中潰敗，當我們引以為傲的威靈頓公爵淪為階下囚，是誰，給了他騎士般的待遇和自由？是拿破崙·波拿巴！那個被我們政府妖魔化為『科西嘉食人魔』的人！他沒有將公爵閣下關進陰暗的地牢，沒有用鎖鏈羞辱他，而是以符合其身份的最高禮遇，將他安全地送回了自由的土地！與此同時，」他高舉起手中的信件副本，「他遞來了橄欖枝！一份基於現實、呼籲結束這場無休止流血戰爭的和平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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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如炬，掃過對面托利黨議員們鐵青的臉。「『自然疆界』？這難道不是1792年革命戰爭爆發前，歐洲各國默認的法蘭西王國的邊界嗎？我們英國何曾對法蘭西本土的萊茵河邊界有過領土要求？我們在乎的是什麼？是制海權！是低地國家的獨立緩衝！拿破崙的信中可曾威脅要重建他的海軍艦隊挑戰我們？沒有！他提出了裁軍！而『王朝延續』？讓他的兒子，羅馬王，繼承一個穩定的法國，難道不比讓那個被法國人民唾棄、只靠外國刺刀才能坐穩王位的路易十八復辟，更能帶來長久的穩定嗎？路易十八代表的舊制度，才是滋生革命的溫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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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鋒一轉，直指政府要害：「而我們尊貴的托利黨政府在做什麼？他們還在維也納和那個被復仇沖昏頭腦的俄國沙皇勾結，妄圖發動一場新的十字軍東征！一場需要我們英國納稅人掏出最後一個銅板、需要我們工廠再送一代青年去當炮灰的戰爭！為了什麼？為了虛無縹緲的『正統原則』？為了滿足沙皇亞歷山大成為歐洲沙皇的野心嗎？！」他指向議會大廳外，彷彿能穿透牆壁看到那些在經濟蕭條中掙扎的民眾。「聽聽外面的聲音吧！聽聽那些因戰爭稅負而破產的商人！聽聽那些因工廠訂單銳減而失業的工人！聽聽那些失去了丈夫、兒子、父親的家庭的哭泣！這場戰爭帶給英國的只有無盡的債務（National Debt）和深重的苦難！而現在，當和平的機會如此清晰地擺在面前，我們的政府卻要為了虛榮和頑固，將國家拖入更深的深淵！這是犯罪！是對大不列顛人民利益的赤裸裸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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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得好！布魯厄姆！」「和平！我們要和平！」輝格黨議員和旁聽席上不少民眾代表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和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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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利黨的陸軍大臣，一位面色剛毅的老派貴族，猛地站起來反駁，聲音因激動而嘶啞：「背叛？布魯厄姆先生，你這是在美化魔鬼！拿破崙的話能信嗎？他哪一次撕毀和約不是乾脆利落？釋放威靈頓公爵？那是他瓦解我們鬥志的毒計！『自然疆界』？那意味著他對萊茵河地區、比利時、乃至意大利部分領土的永久佔領，是對歐洲均勢的致命破壞！『王朝延續』？讓波拿巴家族統治法蘭西，就是讓一頭掠食成性的猛獸在我們臥榻之側安睡！今天他提出和平，明天他恢復元氣，就會再次亮出獠牙！看看他在滑鐵盧之後做了什麼？他在加緊鎮壓國內反對派，他在瘋狂擴軍備戰！俄國沙皇的擔憂是正確的，只有徹底摧毀拿破崙，歐洲才有真正的安寧！利物浦伯爵的政府絕不會被這種虛偽的和平姿態所迷惑！我們必須支持盟友，將戰爭進行到底！這是為了英國長遠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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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行到底？用什麼進行？用我們空空如也的國庫嗎？用我們最後一批還沒被徵召的少年嗎？」布魯厄姆厲聲反詰，「托利黨的大人們，你們的戰爭已經輸掉了！在滑鐵盧輸得乾乾淨淨！現在還要綁架整個國家，為你們失敗的政策和虛妄的幻想陪葬嗎？人民不會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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辯論變成了激烈的攻訐。議會大廳如同沸騰的油鍋。托利黨議員指責輝格黨是「拿破崙的走狗」、「不愛國的懦夫」。輝格黨則抨擊政府「無能」、「浪費國帑」、「將英國綁上俄國的戰車」。旁聽席上支持和反對的聲音也激烈交鋒，秩序一度瀕臨失控。議長聲嘶力竭地維持秩序，木槌敲得震天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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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馬拉松式的辯論持續了整整兩天。每一天，報紙上都充斥著議會爭吵的細節和評論員尖銳的分析。倫敦金融城的股票市場隨著辯論的風向劇烈波動。街頭巷尾，酒館咖啡館，民眾的爭論同樣激烈。反戰的呼聲確實如布魯厄姆所言，在滑鐵盧慘敗和拿破崙「和平姿態」的雙重刺激下，形成了一股強大的浪潮。商人們恐懼更高的稅收和更久的封鎖；工廠主擔心失去歐陸市場；普通民眾則厭倦了無休止的徵兵和物價飛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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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當疲憊的議員們再次投票表決一項緊急戰爭撥款議案時，結果震驚了整個政治圈。儘管托利黨政府動員了所有力量，議案僅以**極其微弱的優勢**勉強通過。數名托利黨議員在巨大的民意壓力下倒戈投了反對票或棄權票。這不僅僅是一次撥款的勝利，更是一個明確無誤的政治信號：英國議會和民眾對繼續一場旨在徹底摧毀拿破崙、恢復波旁王朝的大陸戰爭，已經失去了支持和耐心。利物浦伯爵的內閣雖然沒有立刻倒台，但已風雨飄搖，其繼續戰爭的政策在國內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掣肘。英國這艘歐洲反法同盟的金融與海軍旗艦，在滑鐵盧戰敗和國內洶湧的反戰浪潮衝擊下，已然偏離了沙皇亞歷山大所期望的航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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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維也納和倫敦的爭吵聲浪隔著海峽與山脈隱約傳來時，巴黎杜伊勒里宮的氣氛卻凝重如鉛。拿破崙並未因外交上的初步分化而沾沾自喜。他站在那間熟悉的、堆滿文件的書房窗前，手中緊握著幾份剛剛送達的急報。窗外是六月午後的陽光，但似乎無法穿透房間內沉甸甸的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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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份報告來自科蘭古公爵的外交密使，詳細描述了維也納會議廳內亞歷山大的暴怒離場和同盟公開分裂的場景。第二份是英國議會關於戰爭撥款表決結果的簡報。第三份則來自富歇的警務部，內容觸目驚心：法國北部里爾（Lille）爆發了嚴重的騷亂！導火索是「國家復興委員會」下屬的「平價糧店」因糧源不足，突然宣布暫停供應三日。早已在飢餓線上掙扎的工人和貧民積壓的怨氣瞬間引爆，他們衝擊了糧店，搗毀了市政廳的窗戶，並與試圖維持秩序的國民自衛軍（National Guard）發生了激烈衝突，造成多人死傷。報告中附著一張被收繳的粗糙傳單，上面畫著一個骷髏般的工人家庭，標語血紅：「皇帝的炮彈吃飽了，我們的胃在燃燒！麵包或鮮血！（Du pain ou du s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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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份報告來自東線的情報站，字句間透著寒意：沙皇亞歷山大一世已離開維也納，正全速趕回聖彼得堡。俄羅斯帝國龐大的戰爭機器正在加速啟動！情報顯示，原本駐紮在波蘭王國境內的俄軍西方方面軍主力，在沙皇心腹將領巴克萊·德·托利（Barclay de Tolly）的嚴令下，已開始大規模向西運動，前鋒騎兵部隊甚至越過了普魯士邊界，目標直指德意志地區！規模遠超之前預估，僅首批集結的作戰部隊就超過十五萬人，後續還有龐大的預備隊和輜重。沙皇的意圖昭然若揭：繞開陷入爭吵的同盟，憑藉俄國一己之力，以泰山壓頂之勢，強行碾過普魯士和德意志諸邦，直撲萊茵河，將戰火燒到法國本土！報告末尾強調了一個令人不安的細節：俄軍行進路線刻意避開了普魯士的核心區域，選擇了更偏北的路徑，沿途「徵用」（實則掠奪）補給的跡象明顯，顯然是打算將普魯士作為跳板而非盟友，這引起了普魯士地方官員的強烈恐慌和抗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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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破崙猛地轉過身，將報告狠狠摔在巨大的橡木書桌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他的臉色陰沉得可怕，額頭青筋隱現，那雙著名的鷹眼中燃燒著怒火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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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爾…」他從牙縫裡擠出這個地名，「『平價糧店』斷糧？雷尼奧的委員會在幹什麼？！富歇的警察又在幹什麼？！」他怒視著匆匆被召來的內政大臣雷尼奧·德·聖讓·當熱利和警務大臣富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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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尼奧一臉疲憊和愧疚，眼袋深重：「陛下，萬分抱歉！糧食調配的困難超出預期。北方的儲備點被普魯士潰兵和格魯希元帥追擊部隊的臨時徵用打亂了計劃。我們緊急從勃艮第調運的糧車在特魯瓦（Troyes）附近遭到疑似保王黨殘匪的襲擊，損失了一部分…我已嚴令徹查並加速後續運輸，但斷檔…已經發生。」他語氣沉重。富歇則面無表情，冷靜地補充：「騷亂已被鎮壓，帶頭衝擊市政廳的幾個煽動者當場格殺。里爾的警務負責人已被撤職查辦。但根源…在於飢餓，陛下。富歇的刀可以砍掉冒出來的頭，但砍不完所有飢餓的肚子。」他平淡的語氣下，點出了最殘酷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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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破崙胸膛劇烈起伏，強壓下怒火。他深知此刻追究於事無補。「俄國人！」他走到巨幅歐洲地圖前，手指狠狠戳在代表俄軍前鋒的巨大紅色箭頭上，那箭頭正從波蘭西部指向勃蘭登堡。「亞歷山大…這個瘋子！他以為憑藉著蠻力和數量，就能重演1812年的進軍嗎？！」但拿破崙知道，這次完全不同。1812年他深入的是俄國腹地，而現在，俄軍正挾大勝餘威（指俄國最終戰勝了拿破崙的入侵），洶湧地壓向他帝國的東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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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武！」他看向戰爭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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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武元帥立刻上前，神情凝重：「陛下，東線情況危急。我們在萊茵河一線的常備軍數量嚴重不足，且多為新兵和戰後重組的部隊。裝備、士氣、尤其是軍官骨幹都遠未恢復。面對如此規模的俄軍主力，正面阻擋…極其困難。」這位以堅韌著稱的元帥也感到了巨大的壓力。「格魯希元帥的部隊正在比利時和盧森堡一帶清剿殘敵、收攏戰俘，並監視荷蘭方向，短時間內難以大規模東調。國內的戰略預備隊…」他看了一眼雷尼奧，「幾乎沒有。兵員補充和裝備修復的速度遠遠跟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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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內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窗外巴黎的喧囂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內外交困，強敵壓境，帝國的根基在腳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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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破崙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當他再次睜開眼時，狂怒已經被一種近乎冷酷的沉靜所取代。他坐回寬大的扶手椅中，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發出沉悶的篤篤聲，如同戰場上遙遠的鼓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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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歇，」他聲音低沉而清晰，「里爾的騷亂，必須成為最後一次。我不管你用什麼手段。那些趁亂散播謠言、煽動對抗的保王黨核心，名單上的那些人，」他眼中寒光一閃，「立刻動手，清除掉。公開審判太慢，我要他們消失，無聲無息地消失。讓陰溝裡的老鼠們知道，帝國的土地下，埋著他們的墳墓。」這是最直接的血腥鎮壓，用以震懾蠢蠢欲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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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命，陛下。」富歇微微躬身，語氣毫無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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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尼奧，」拿破崙轉向內政大臣，「『國家復興委員會』的工作必須加速，更要**看得見**！糧食調運優先保障大城市和軍隊。『以工代賑』的規模擴大，哪怕只是修繕被戰爭破壞的鄉間小路！讓失業的人有活幹，有口飯吃！告訴勒魯和迪韋里耶，他們推廣馬鈴薯種植的計劃，我批了，立刻從皇室莊園撥出專款和種薯，在巴黎近郊皇家土地和受災最重的省份率先示範種植！組織參觀！讓報紙報導！我們需要讓民眾看到希望，哪怕是一點點綠芽！」這是危機下的社會工程，既要鎮壓，也要安撫，更要製造積極的輿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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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蘭古，」他看向外交大臣，「俄國人想單幹？很好。立刻行動起來：
1. 向柏林施壓，**公開抗議**俄軍擅自越境並掠奪普魯士領土！強調這違反了國家主權原則，是沙皇擴張野心的明證！要求普魯士政府履行其中立義務，或至少對俄軍的行為進行限制。把輿論炒起來，讓整個德意志都聽到！」
2. 秘密接觸梅特涅。告訴他，法國理解奧地利對俄國勢力西擴的**深切憂慮**。如果奧地利能保持中立，或至少約束其在萊茵河方向的部隊，法國在未來解決中歐問題（特別是德意志邦聯的形態）時，將**充分考慮奧地利的利益訴求**。暗示我們可以共同維護德意志的『獨立』，抵禦東方的巨熊。」
3. 對英國，繼續打『民意牌』和『經濟牌』。通過非官方渠道（報紙、商業代表），渲染俄軍入侵對歐洲貿易的毀滅性打擊，強調一旦法國崩潰，俄國將主宰歐陸，這對英國的均勢政策將是災難。同時，私下暗示，如果英國保持中立或僅提供有限支持（如解除部分封鎖），法國願意在未來談判中優先保障英國的海上利益和低地國家緩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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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武，」最後，他看向戰爭大臣，語氣沉重而決絕，「軍事上，我們需要時間，需要空間。東線的原則：**遲滯！消耗！空間換時間！**」
* **收縮防線：** 放棄萊茵河東岸難以堅守的突出部，將兵力收縮至萊茵河-摩澤爾河一線的堅固要塞群（如美因茨Mainz、科布倫茨Koblenz、科隆Cologne）。利用河流天塹和要塞工事，節節抵抗。
* **焦土策略：** 在被迫撤離的地區，尤其是俄軍可能的補給線附近，執行嚴格的「焦土政策」（Scorched Earth）。銷毀無法帶走的糧食儲備、破壞橋樑、堵塞道路、污染水源。不能讓俄軍就地獲得補給，要讓他們背上沉重的後勤包袱。
* **小部隊襲擾：** 組織精銳的輕騎兵和獵兵小分隊，配備最優秀的指揮官（就像格魯希在比利時做的那樣），深入俄軍漫長的補給線和側翼，進行無休止的襲擾、伏擊、破壞交通線。目標不是決戰，而是讓俄軍每一步都付出代價，疲憊其師，遲滯其推進速度。
* **動員國民自衛軍：** 在後方省份，特別是東部地區，加強國民自衛軍的組織和武裝，賦予他們維護地方治安、清剿滲透破壞分子的任務，必要時也可作為要塞守備的補充力量。
* **加速整編：** 國內所有兵工廠、被服廠、製革坊，全部進入戰時狀態，優先供應東線。加快從西班牙、意大利等地抽調經驗豐富的老兵骨幹回國。用盡一切辦法，在俄軍主力抵達萊茵河前，拼湊出更多有戰鬥力的部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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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破崙站起身，走到地圖前，手指從代表俄軍的紅色箭頭，劃到萊茵河藍色的線條上。「我們要在這裡，」他重重敲在科布倫茨要塞的位置，「在萊茵河畔，用要塞的磚石、游擊隊的子彈、還有這片土地本身，為帝國築起最後的堤壩！我們要讓亞歷山大每前進一步，都付出血的代價，都耗費寶貴的時間！時間…」他轉過身，目光掃過每一位重臣，「是我們現在最寶貴的武器。用空間換時間，用俄國人的血換帝國的喘息之機！撐下去，先生們，歐洲的棋局還在變化，英國的態度、奧地利的選擇、甚至普魯士的怨氣，都可能成為扭轉乾坤的契機！但前提是，我們必須在萊茵河站穩腳跟，必須讓國內的火焰不要燒穿我們的腳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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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令被迅速而高效地執行下去。杜伊勒里宮如同一個高速運轉的大腦，將一道道指令化作帝國機體在生死邊緣的掙扎動作。富歇的陰影籠罩了巴黎和里爾，幾名被鎖定的保王黨核心人物在深夜「人間蒸發」。雷尼奧的委員會開足了馬力，勒魯和迪韋里耶帶著皇帝的御令和皇家莊園的資源，風塵僕僕地趕往受災省份推廣馬鈴薯種植，報紙上開始出現關於這種「地下蘋果」救荒潛力的報導。科蘭古的外交官們如同工蜂般四處活動，試圖在俄國壓境的鐵幕下撬開一道道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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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遙遠的東方，鐵幕正隆隆降下。波蘭平原上，一眼望不到頭的灰色洪流正滾滾向西。那是沙皇亞歷山大一世的復仇之師。無數的步兵方陣踏起滾滾煙塵，沉重的腳步聲彙集成低沉的地鳴。哥薩克騎兵（Cossacks）如同黑色的旋風，在主力兩翼呼嘯而過，馬刀在陽光下閃著寒光。數不清的炮車在泥濘的道路上艱難行進，粗大的炮管指向天空。補給車隊綿延數十里，車輪吱嘎作響，壓碎了道路。士兵們大多表情麻木，帶著長途行軍的疲憊，只有軍官們的眼中閃爍著狂熱與對戰功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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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普魯士東部邊境小鎮埃爾賓（Elbing），一支俄軍前鋒騎兵部隊無視當地普魯士官員微弱的抗議，強行佔據了鎮中心的廣場和最好的房屋。士兵們粗暴地「徵用」（搶掠）了麵包店和倉庫裡的糧食，戰馬則啃食著鎮民賴以過冬的草料堆。一名試圖阻止的普魯士稅吏被哥薩克用馬鞭抽倒在地，圍觀的普魯士民眾眼中充滿了憤怒和屈辱。俄軍軍官對此視若無睹，他們的地圖上只有西進的路線和標註著法國財富的目標。沙皇的意志如同鋼鐵洪流，碾壓著沿途的一切，無論是地理上的障礙，還是政治上的界線。德意志的土地，正淪為這場大帝之爭的棋盤與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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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通過科蘭古的渠道迅速傳開。法國控制的報紙以頭版頭條報導了「俄軍暴行」和「普魯士主權淪喪」。梅特涅在維也納收到了措辭嚴厲的照會和法國暗示合作的密信，陷入了更深的權衡。倫敦的議會裡，布魯厄姆揮舞著來自波羅的海商人的控訴信，質問政府是否要支持這種「野蠻的入侵」？而巴黎杜伊勒里宮的書房內，拿破崙徹夜未眠。地圖上那象徵著俄軍的紅色箭頭，每向前移動一分，都像一根針扎在他的神經上。他贏得了滑鐵盧，卻將帝國推入了與整個東方巨人角力的、更遼闊也更致命的角鬥場。帝國的命運，繫於萊茵河畔那些古老要塞的磚石，繫於飢餓的民眾能否看到那一點點破土而出的綠色希望，更繫於那變幻莫測、充滿背叛與算計的歐洲外交棋局。鐵幕東移，陰影籠罩大地，法蘭西帝國在勝利的餘燼與新生的危機中，迎來了它最為莫測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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