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下的第一次聚会,像一颗投入格奥尔格·卢卡奇内心死水中的石子,激起了持续不断的涟漪。巴拉兹的幻灭,曼海姆的冷静,豪泽尔的精妙,尤其是安娜·雷斯尼那充满革命激情的质问,都让他意识到,仅仅停留在对个人罪感的形而上学反思中,是远远不够的。
他需要一个更宏大的理论框架,来安放他个人的悲剧,来解释这个世界的疯狂。
于是,在1915年那些漫长而黑暗的日日夜夜里,他将自己重新锁回了阁楼。这一次,他不再是沉溺于痛苦,而是在进行一场艰苦卓绝的智识远征。他要写的,不再是关于个体灵魂与艺术形式的随笔,而是一部关于整个现代文明精神命运的诊断书。
这部诊断书,以一种看似奇怪的形式出现——一本关于“小说”这种文学体裁的理论著作。
他铺开稿纸,在第一页的开头,写下了一句奠定全书基调的话:
“幸福的时代,是那些星空能回答人类所有问题的时代……它们的道路,由星光照亮。”
他想起了在佛罗伦萨的阳光下,他所感受到的那种属于乔托和但丁的、和谐完满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天上的星空(神圣秩序)与地上的道路(人生意义)是完美统一的。生活本身就是一首伟大的史诗,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位置,都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但我们这个时代,”他继续写道,“天空不再有神祇,星光不再能指引道路。我们被抛入了一个‘被上帝抛弃的世界’。这是一个‘绝对罪孽的时代’。”
他想起了韦伯那冰冷的“祛魅”诊断,想起了伊尔玛那无字的墓志铭,想起了巴拉兹在前线看到的、毫无意义的死亡。他意识到,现代人的本质,就是“无家可归”。我们失去了那个精神上的故乡,那个意义的源头。
那么,在这个被上帝抛弃的世界上,史诗死了,我们还剩下什么?
“小说,”他在稿纸上写下这个词,“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史诗。它是对那个失落的、总体性的世界的乡愁。小说的形式,本身就证明了我们与世界的疏离,以及我们对和解的徒劳渴望。”
他开始分析那些伟大的小说家。他认为,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是第一个现代小说的主人公。他是一个疯子,试图用早已过时的骑士理想(一种旧的“魂”),去对抗一个散文化的、平庸的现实世界(新的“形”)。他的冒险,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可笑而失败的。
而巴尔扎克和托尔斯泰,则是最后两位试图在小说中重建一个“总体性”世界的巨匠。他们试图描绘整个社会的全景,但他们的主人公,无论是拉斯蒂涅还是安娜·卡列尼娜,最终都发现自己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
“因此,小说的主人公,”他得出了核心的论断,“本质上是一个‘寻找者’。他是一个有问题的个体,在一个偶然的世界里,进行一场‘恶魔般的’(demonic)探索,去寻找一个连他自己都无法清晰描述的、失落的家园。这场探索,注定没有结果。”
当他写下“恶魔般的探索”这个词时,他想到了自己,也想到了伊尔玛。他们不也曾进行过一场这样的探索吗?试图用爱情和哲学,去对抗整个世界,去构建一个灵魂的家园。而最终,这场探索,以最惨烈的方式,证明了它的不可能。
几个月后,手稿初步完成。在又一个星期日的下午,他将这份名为《小说理论》的手稿,放在了俱乐部聚会的圆桌上。
这一次,讨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激烈。
“格奥尔格,我必须说,这是一部天才的、但也是一部极度悲观的著作。”卡尔·曼海姆率先发言,他习惯性地用指尖敲着桌面,“你构建了一个宏大的、黑格尔式的历史哲学框架,从史诗到小说,从和谐到分裂。但是,你的结论似乎是封闭的。如果说现代人的探索注定失败,那么,我们所有的努力,包括我们今天坐在这里的讨论,不都成了一种先知其败局的、自虐式的姿态吗?”
阿诺德·豪泽尔则赞叹于其理论的精妙:“不,曼海姆,我认为格奥尔格的伟大之处,恰恰在于他揭示了‘形式’本身的意义。小说这种文体的‘反讽’(irony)结构——即作者既同情主人公的探索,又清醒地知道其必然失败——这本身就是对我们现代精神状况最精确的造型。我们都是自己生活中的‘反讽家’。”
“我不同意!”安娜·雷斯尼的声音像以往一样,充满了挑战性,“先生们,我尊重格奥尔格的才华。但这本关于小说的理论,在我看来,是一座用最精美的词藻建造的、华丽的象牙塔!它充满了对‘失落的黄金时代’的乡愁,充满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面对现实时的无力感和悲观主义!”
她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格奥尔格:“你说小说的主人公是‘寻找者’,他的探索注定失败。可你有没有想过,有一种新的‘主人公’,已经登上了历史的舞台!他不是孤独的个体,而是一个阶级——无产阶级!他不是在进行‘恶魔般的’探索,而是在进行一场科学的、有组织的、旨在彻底改造这个‘被上帝抛弃的世界’的革命实践!他的史诗,不是写在书本里,而是用鲜血和行动,写在大地之上!你的理论,对这场正在发生的、真正的史诗,保持着高贵的、可耻的沉默!”
安娜的批判,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直接切中了《小说理论》最核心的、也是最脆弱的部分。
格奥尔格的脸色变得苍白。他无法反驳。因为安娜所说的那种新的可能性,那种来自现实的、集体的、革命性的希望,正是他这部充满个人主义和悲剧色彩的著作所无法容纳的。
他意识到,《小说理论》或许是他对自己过去——那个深受德国唯心主义影响的、那个与伊尔玛共同进行“恶魔般探索”的自己——最深刻的总结和告别。
但它无法指向未来。
要走向未来,他必须走出这座由他亲手建造的、关于小说的、美丽的理论坟墓。他必须去直面安娜·雷斯尼提出的那个问题:当个人的、悲剧性的探索走到尽头时,那条通往集体的、革命性的救赎之路,究竟在何方?
这个问题,将成为“星期日俱乐部”下一阶段所有讨论的核心。而格奥尔格·卢卡奇,这位“小说理论家”,正站在他人生最重要的一个十字路口上。
ns216.73.216.176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