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的秋天,奥匈帝国这艘巨大的破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没。前线全线崩溃,国内民族独立运动风起云涌,维也纳的皇帝已经失去了对大部分疆域的控制。布达佩斯的街头,充满了溃败的士兵、激进的学生和对未来感到迷茫的市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末日与新生交织的、狂热而又危险的气息。
“星期日俱乐部”的聚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频繁。他们像一群挤在即将倾覆的船舱里的乘客,试图在最后的时刻,为这场巨大的灾难,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曼海姆的“知识社会学”提供了一种冷静的分析框架,而安娜的“革命乌托邦”则提供了一种激情的行动指南。两者之间的张力,几乎要将这个小小的团体撕裂。
就在这时,一封来自中立国瑞士的信,像一只神秘的渡鸦,落在了他们中间。
信是寄给格奥尔格·卢卡奇的,寄信人是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名字:瓦尔特·本雅明。信的作者在信中说,他是通过他们在柏林的共同朋友、研究德国巴洛克悲剧的学者弗洛伦斯·凯尔斯,得知了卢卡奇和他的朋友圈子。他听闻他们正在探讨关于这个时代的根本问题,因此冒昧地寄上自己的一篇习作,希望能得到他们的指教。
信的措辞谦逊而有礼,但附在信后的那篇题为《暴力批判》(Zur Kritik der Gew alt)的论文,却充满了令人不安的、先知般的力量。
卢卡奇独自一人,在他的阁楼里,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才勉强读完了这篇不过二十页的文章。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被智识闪电击中的眩晕。这篇文章的行文风格,与他所熟悉的任何一种学术写作都截然不同。它既不像德国学院派那样逻辑严谨、层层推导,也不像法国文人那样辞藻华丽、汪洋恣肆。它的语言,是一种高度浓缩的、箴言式的、仿佛直接从某种神圣启示中翻译过来的语言。每一个句子,都像一颗打磨过的钻石,坚硬、致密,折射出无数个令人困惑却又着迷的切面。
他完全被这篇文章俘获了,也彻底被它搞糊涂了。他知道,他必须把这篇文章,带到“星期日俱乐部”去。
那个星期日,烛光下的书房里,气氛格外凝重。卢卡奇将本雅明的文章,一字一句地、缓慢地读给众人听。
“……对暴力的批判,必须从法律领域开始。法律的根本目的,在于维权(Rechtserh altung)与立法(Rechtsetzung)。一切服务于这两个目的的暴力,无论它是来自国家机器(如警察执法),还是来自个人(如正当防卫),我称之为‘神话暴力’(mythische Gew alt)……”
“神话暴力?”豪泽尔皱起了眉,“这个词很奇怪。为什么是‘神话’?”
“我猜,”卢卡奇思索着回答,“因为这种暴力,就像希腊神话里的诸神一样,它划定界限,分配命运,制造罪与罚。它创造了一个秩序,但这个秩序本身,却是建立在任意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之上的。国家的法律,不就是这样吗?”
他继续往下读:
“……‘神话暴力’是流血的,因为它直接作用于生命,并带来罪责。但,是否存在另一种暴力?一种不以立法和维权为目的的、纯粹的暴力?一种不流血的、不带来罪责的暴力?我称之为‘神圣暴力’(göttliche Gew alt)。”
“不流血的暴力?这怎么可能?”安娜·雷斯尼立刻表示怀疑,“暴力就是暴力,它必然意味着毁灭和牺牲!”
“别急,安娜,听下去。”卢卡奇示意她安静,继续诵读本雅明的文字。
“……‘神圣暴力’的目的,不是建立新的法律,而是废除一切法律。它不是为了确立新的界限,而是为了摧毁所有界限。它不是为了惩罚罪人,而是为了赦免。在高乃依的悲剧中,君主拥有的赦免权,就是这种‘神圣暴力’的微弱回响。它以一种非理性的、奇迹般的方式,中断了法律那套冰冷的因果链条。”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曼海姆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这是一种方法论上的区分!‘神话暴力’,无论是国家的暴力还是革命的暴力,都还停留在‘法’的层面,它们的目的都是为了建立一种新的秩序。而本雅明所说的‘神圣暴力’,它根本不关心秩序,它是一种纯粹的‘中断’(Unterbrechung),一种对整个游戏规则的彻底否定!它不是政治性的,而是……神学性的!”
“是的!神学性的!”卢卡奇感到自己的思路被点亮了,“本雅明在文章的最后,提到了一个例子——上帝对可拉一党的惩罚。上帝没有审判他们,没有给他们定罪,而是让大地裂开,将他们连同他们的所有财产,活活地吞了下去。这是一种纯粹的、不留痕迹的、废除式的暴力。它不创造新的法律,它只是在彰显一种绝对的、神圣的正义(Gerechtigkeit)。”
解读会陷入了高潮。每个人都试图用自己的理论工具,去撬开本雅明思想的坚果。
豪泽尔认为,这就像巴洛克艺术中那种“废墟”的意象,它不是为了建造,而是为了展现一切尘世之物的虚无。
安娜则困惑地发现,她所信奉的、旨在建立无产阶级专政的“革命暴力”,在本雅明的框架下,似乎仍然属于“神话暴力”的范畴,因为它同样是为了“立法”。
而卢卡奇,则感到了最深刻的、直抵灵魂的震动。
本雅明的思想,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那扇、连他自己都快要遗忘的、通往神秘主义的门。他想起了他在《悲剧的形而上学》中苦苦思索的那个“奇迹的时刻”——灵魂通过自我毁灭,来中断现实世界的因果链条。本雅明,似乎为这种“奇迹”的降临,提供了一种更宏大的、历史哲学层面的可能性!
“神圣暴力”,不就是那个他一直在寻找的、能够彻底砸碎韦伯“铁笼”的终极力量吗?它不是通过改良,也不是通过一场简单的政治革命,而是通过一种近乎弥赛亚降临般的、天启式的“中断”,来终结这个“被上帝抛弃的”、充满罪责的“神话”时代!
这是一种何等迷人,又何等危险的思想!它将革命的希望,从对一个政党或阶级的信仰,提升到了对某种神圣天启的期盼。
那个夜晚,聚会结束后,卢卡奇独自一人,在烛光下,给那位素未谋面的瓦尔特·本雅明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
他在信中写道:“……您的文章,像一道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光,照亮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思想迷宫。您所区分的两种暴力,为我们所有人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视角。我们在这里,正争论着是该修补这艘正在沉没的破船,还是该登上另一艘驶向乌托邦的船。而您,却在告诉我们,或许,我们应该期盼的,是一场能让所有船只都消失、让海洋本身都改变的、神圣的风暴……”
这封信,开启了两位二十世纪最深邃的头脑之间,一段充满了误解、共鸣和悲剧性张力的友谊。
而“星期日俱乐部”的思想光谱,也因为这颗来自瑞士的“神学陨石”,变得前所未有的广阔与复杂。在“改良”与“革命”这两极之外,一个第三种、充满神秘主义色彩的“天启”的维度,被悄然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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