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佛罗伦萨回到柏林,格奥尔格·卢卡奇感觉自己像是从一个阳光明媚的梦境,跌回了一间光线昏暗的解剖室。窗外依旧是德意志帝国那精确而冷酷的秩序,书桌上依旧是那些关于“异化”与“物化”的哲学论断。但现在,他的内心多了一样东西——一束来自南方的、名为“伊尔玛”的阳光。
那封信,他反复读了无数遍。伊尔玛那混合着恐惧与渴望的、燃烧般的文字,让他确信,他找到了那个独一无二的对话者。她不是一个被动的缪斯,而是与他一同在深渊边缘舞蹈的同伴。
他知道,普通的追求方式对她而言是一种亵渎。玫瑰、情诗、舞会上的邀约……这些都是那个僵化世界的“形式”,是他和她都拼命想要逃离的。他必须以一种全新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方式,来宣告这份感情。他要写的,不是一封简单的情书,而是一份灵魂的契约,一份共同对抗世界的宣言。
1908年冬天,他以圣诞假期的名义回到了布达佩斯。但当他走下火车,踏上故乡的土地时,却敏锐地察觉到,空气变了。
不再是几年前那种“美丽年代”的浮华与悠闲,一种紧张、亢奋甚至有些歇斯底里的情绪,笼罩着这座城市。报童在街角高声叫卖着号外:“帝国之鹰展翅!波斯尼亚与黑塞哥维那,永远归于神圣的皇冠之下!”咖啡馆里,男人们不再讨论股票和艺术,而是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地争论着与塞尔维亚开战的可能性。街上出现了比以往更多的军人,他们崭新的制服和擦得锃亮的马靴,在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
奥匈帝国,这个由十几个民族拼凑而成的“民族监狱”,刚刚吞并了巴尔干半岛上的两块斯拉夫土地。这场“波斯尼亚危机”,像一针强效的肾上腺素,注入了帝国衰老的身躯。维也纳和布达佩斯的上层社会,陷入了一种病态的爱国狂热之中。
在圣伊什特万大道的家中,这种狂热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是一次伟大的胜利!”父亲约瑟夫·卢卡奇在晚餐桌上,挥舞着刀叉,容光焕发,“我们的军队展示了力量,我们的外交官赢得了尊严!这是对那些塞尔维亚民族主义者的最好回击!新的省份意味着新的铁路、新的矿山、新的市场!格奥尔格,你要看到这背后的机遇!”
作为一名被皇帝册封为贵族的犹太银行家,父亲比任何纯血的马扎尔贵族都更急于表现自己的“匈牙利爱国心”。他最近大量购买了军工企业和铁路公司的股票,对他而言,战争的阴云,首先是利润的火烧云。
格奥尔格沉默地切割着盘中的牛排。他看到的,却完全是另一幅景象。他看到的是一个庞大的、非理性的国家机器(形),正在用暴力和谎言,去碾压和吞噬无数弱小的、异质的生命(魂)。他看到的是一种集体的、被煽动起来的狂热,正在取代个体的思考和良知。
这整个帝国,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失控的“形式”,而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在无意识地为它添加着砖瓦,浑然不觉自己既是建造者,也是囚徒。
这场危机,像一个催化剂,让他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如果外部世界已经变得如此野蛮和疯狂,那么,在两个人的内心世界里建立一个“爱的共和国”,就成了唯一有意义的反抗。
那个夜晚,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窗外是布达佩斯的万家灯火,窗内,是他一个人的战场。他铺开稿纸,笔尖悬在空中,迟迟无法落下。
他该如何开始?
他想起了父母为他物色的那些相亲对象——银行家的女儿,实业家的千金。她们美丽、得体,受过良好的教育,她们的家庭背景能为卢卡奇家族的“形式”增添光彩。与她们的结合,将是一笔完美的、门当户对的交易。
而伊尔玛呢?她出身于一个普通的、有艺术气息的中产家庭。她的父亲是一位工程师,思想开明,却没有什么社会地位。她没有丰厚的嫁妆,也没有显赫的姓氏。更重要的是,她那颗过于敏感、过于忧郁的灵魂,在布达佩斯的社交圈看来,是一种“不健康”的、需要被纠正的“怪癖”。
选择她,不仅仅是选择一个伴侣。这是对他自己阶级的背叛,是对父亲所有期望的公然反抗。
他终于落笔了。他没有写“我爱你”,因为这个词已经被滥用得失去了所有意义。
他写道:
“我最亲爱的伊尔玛:
我此刻写下这封信,并非出于一时冲动,而是我整个生命逻辑的必然延伸。在柏林,我试图用哲学去理解这个世界,我将之概括为‘灵魂’与‘形式’的永恒斗争。而当我试图理解我自己时,我发现,我的灵魂是一片没有航图的、风暴肆虐的海洋。它渴望一个港湾,一个能让它停泊、同时又不剥夺其风暴本质的港湾。
伊尔玛,你,就是那个港湾。
我所渴求的,不是社会契约所规定的婚姻,不是那种将两个人捆绑在一起、磨灭掉所有棱角的、舒适的牢笼。我向你提议的,是一种更高层次的结合——让我们成为彼此的‘形式’。让我的生命,成为容纳你那敏感、忧郁而又无比珍贵的灵魂的容器;也让你的生命,为我这混乱、抽象的思考,赋予血肉和温度。
我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提议。它要求我们放弃所有外部世界的安全保障,只相信我们内在的联结。这注定是一场悲剧,因为我们身处一个悲剧的时代。但,能与你一同清醒地、骄傲地走向这场悲剧,将是我此生唯一渴望的幸福。
请告诉我,你是否愿意,成为我这本名为‘生命’的随笔中,唯一的女主角?”
他写完后,反复读了几遍。每一个字,都浸透了他的哲学与真诚。这与其说是一封情书,不如说是一份入盟申请,申请加入一个只有两个人的、对抗整个世界的秘密团体。
第二天清晨,他亲自将这封信投进了邮筒。当信封从他指尖滑落,消失在黑暗中时,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与恐惧。
他抬头看着布达佩斯的天空,波斯尼亚危机带来的战争阴云似乎又浓重了几分。他知道,他刚刚点燃了一场只属于他自己的、小小的战争。这场战争的胜负,将决定他灵魂的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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