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牙利国家剧院,对布达佩斯的上流社会而言,与其说是艺术的殿堂,不如说是另一个更加公开、更加华丽的客厅。人们来这里,一半是为了看戏,另一半是为了被看。男人们展示他们新做的礼服和事业上的成功,女人们则炫耀着从巴黎运来的最新款式的帽子和珠宝。戏剧本身,往往只是社交仪式中一个无伤大雅的点缀。
但今晚,对于格奥尔格·卢卡奇来说,这是一场朝圣。
他独自坐在二楼包厢的角落里,这里是他母亲的专座,但他刻意避开了前排,躲在暗影中。他不想成为这幅巨大社交油画的一部分,他只想成为一个纯粹的观众,一个等待神谕的信徒。
今晚的剧目,是亨里克·易卜生的《玩偶之家》。
当厚重的天鹅绒幕布缓缓拉开,露出一个布置精巧、看似完美的中产阶级客厅时,格奥尔格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这场景太熟悉了,就像他自己家的翻版——温馨、体面、秩序井然,每一个细节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主人的财富与品位。
然而,随着剧情的展开,这层温馨的表皮被一寸寸地剥离。
他看着女主角娜拉,那个被丈夫称为“小鸟儿”、“小松鼠”的美丽玩偶,如何在丈夫的宠爱与支配下生活。他听着那些看似甜蜜的情话,却听出了背后令人窒息的控制与物化。娜拉不是一个人,她是一个美丽的财产,一个需要被引导、被保护、被定义的客体。
格奥尔格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这不就是他父亲看待他的方式吗?不就是整个“美丽年代”看待一切的方式吗?所有的人,所有的事物,都被贴上了价格标签,被安置在社会这部巨大机器的精确位置上。灵魂?情感?自由意志?这些都是账本上无法体现的、毫无价值的坏账。
戏剧的高潮,是娜拉伪造签名借钱以拯救丈夫的秘密败露。她的丈夫赫尔茂,那个满口仁义道德的男人,在得知真相后,关心的不是妻子的动机与牺牲,而是自己的名誉和前途。他辱骂她,将她视为一个不道德的罪犯。
那一刻,格奥尔格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他环顾四周,看到前排的贵妇们用手帕掩着嘴,发出幸灾乐祸的窃笑;男人们则露出“果然如此”的轻蔑表情。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女人的堕落,一个家庭的丑闻。
而格奥尔格看到的,是整个资产阶级道德的虚伪与破产。
当危机解除,赫尔茂又变回那个宽宏大量的丈夫,试图用一句“我原谅你了”来修复一切,让玩偶之家恢复原状时,全剧最震撼人心的一幕到来了。
娜拉拒绝了。
她脱下华丽的舞会服装,换上朴素的日常衣着。她平静地告诉丈夫,她首先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妻子和母亲。她要离开这个家,去寻找真正的自己。
“砰!”
当娜拉走出家门,毅然决然地摔上大门时,那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剧院里回荡,仿佛一声枪响,又如同一声惊雷。
它不仅摔碎了舞台上那个虚假的家,也击碎了格奥尔格心中最后一道枷锁。
他明白了。艺术,不该是粉饰太平的装饰品,不该是富人餐桌上的甜点。艺术可以是一柄战锤,一把利剑!它可以,也必须,向着这个虚伪的世界,发起最猛烈的攻击。
剧终,灯亮。
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夹杂着困惑的议论和不满的嘘声。大多数观众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一个女人,怎么能抛弃家庭和责任?这简直是伤风败俗!
格奥尔格却久久地坐在座位上,无法动弹。那一声关门声,还在他耳边轰鸣。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和解放。
“你也觉得,那一声关门,比全剧所有的台词加起来都更有力,对吗?”
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
格奥尔格转过头,看到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他有着一头不羁的黑发,眼神明亮,闪烁着一种智慧与热情交织的光芒。他不像这里的其他人那样衣着考究,但他的神情中有一种格奥尔格立刻就能辨认出的东西——同类的气息。
“是的,”格奥尔格回答,声音有些干涩,“那是一声宣告。宣告一个虚假世界的终结。”
年轻人笑了,伸出手:“贝拉·巴拉兹。我在这里写一些不成气候的剧评,今晚算是开了眼界。”
“格奥尔格·勒文格尔。”格奥尔格握住了他的手。
两人无需更多介绍,一场戏剧已经为他们完成了灵魂的互相辨认。他们开始热切地交谈,从易卜生的象征主义,谈到戏剧的社会功能,再到现代人的精神困境。格奥尔格惊讶地发现,自己那些在书房里孤独形成的、模糊的想法,在巴拉兹这里,竟然能找到如此清晰的回应。
当他们并肩走出剧院,走在布达佩斯冰冷的街道上时,巴拉兹忽然停下脚步,兴奋地对格奥尔格说:
“你知道吗,格奥尔格,刚才在剧院里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我们总是太关注演员们说了什么,却忽略了他们‘如何’存在于舞台上。娜拉最后的转变,不仅仅是台词的胜利。是她站立的姿态,是她眼神里的火焰,是她走向大门时那决绝的步伐……她的整个身体,都在呐喊着‘自由’!”
巴拉兹挥舞着手臂,仿佛在指挥一场无声的交响乐。
“我们这个时代的人,语言已经变得太廉价,太虚伪了。我们真正需要重新学习的,是如何去‘看’。去看一个人的脸,他的手势,他的沉默。那里面藏着比语言更真实的灵魂。我们需要一个‘可见的人’(der sichtbare Mensch)的理论!”
“可见的人……”格奥尔格咀嚼着这个词,眼中放出光芒。巴拉兹的这个想法,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关于“魂”与“形”的迷雾。是啊,内在的灵魂,必须通过外在的形式来展现。而当形式变得僵化和虚伪时,灵魂该如何呐喊?戏剧,或许就是这样一个让灵魂“可见”的实验室。
那一晚,两个年轻人在多瑙河畔聊了很久。他们都出身于富裕的犹太家庭,却同样对那个世界感到疏离;他们都热爱文学与艺术,并同样相信,它蕴含着改变世界的力量。
当格奥尔格回到圣伊什特万大道五号那座“玩偶之家”时,天已经快亮了。他第一次没有感到窒息。
因为他知道,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在另一扇窗户后面,还有另一个人醒着,和他做着同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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