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也纳的冬天,漫长而阴郁。对格奥尔格·卢卡奇来说,这外部的寒冷,恰似他内心的思想气候。他像一个在海难中幸存的船长,独自一人,在堆满海图和航海日志的房间里,试图搞清楚,那艘名为“匈牙利苏维埃”的大船,究竟是因何触礁沉没的。
他知道,简单的归咎于外部敌人或是内部叛徒,是一种思想上的懒惰。他必须找到更深层的、理论上的原因。他要写的,不只是一份失败的总结报告,而是一部能为未来所有革命航船,提供预警和导航的理论著作。
这部著作,就是《历史与阶级意识》。
它的诞生,始于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卢卡奇在维也纳的流亡者咖啡馆里,听够了那些前社会民主党人对革命的抱怨。他们挥舞着伯恩斯坦和考茨基的著作,指责布尔什维克违背了马克思主义关于“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科学规律”,在经济不成熟的匈牙利搞了一场“早产的”革命。
这让卢卡奇感到无比愤怒。于是,他铺开稿纸,写下了书稿的第一章:《什么是正统马克思主义?》。
他开篇就石破天惊地宣告:正统马克思主义,不在于你是否信奉某一条具体的论断——哪怕是马克思本人的论断——而在于你是否掌握了它的核心,即“辩证法”。辩证法,不是一套僵死的公式,而是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它要求我们看到,现实不是一堆孤立的事实,而是一个动态的、充满矛盾的、不断生成和变化的“总体”(Totalität)。那些修正主义者,将马克思主义变成了一门实证科学,他们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彻底背叛了马克思主义的革命灵魂。
解决了“什么是真经”的问题后,他开始直面那个最核心的、让他痛苦不堪的难题:我们为什么会失败?为什么在革命的紧要关头,不仅农民不支持我们,连大部分工人阶级,也表现得如此麻木和动摇?
他将目光,从具体的政治事件,转向了资本主义这个更庞大的社会结构。在这里,他早年关于“魂与形”的哲学思考,与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提出的“商品拜物教”理论,发生了一次天雷地火般的碰撞。
一个全新的、比韦伯的“铁笼”更具穿透力的概念,在他的笔下诞生了——“物化”(Verdinglichung)。
他写下了全书最核心、最深刻的一章:《物化和无产阶级意识》。
他论证道:在资本主义社会,商品交换的原则,已经渗透到了社会生活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渗透到了人的内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再是活生生的、充满情感的联系,而变成了物与物之间冷冰冰的关系。工人,将自己的劳动力,当作一件商品来出卖;律师,将他的法律知识当作商品;作家,将他的才华当作商品。我们每个人,都成了自己所扮演的那个社会角色(形式)的囚徒,而忘记了自己本是一个完整的人(灵魂)。
“物化”,就像一层看不见的、由理性化、可计算化的原则织成的天罗地网,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其中。法律、国家、科学、工厂……所有这些现代社会的“形式”,都成了“物化”的载体。它让这个不合理的、充满剥削的世界,看起来像一个自然的、永恒的、不可改变的“第二自然”。
这,就是资本主义最隐蔽、也最强大的统治方式!它不需要时刻动用刺刀和警察,因为它已经殖民了我们的意识。
这个发现,让卢卡奇感到一阵战栗。他终于明白了!匈牙利革命的失败,根源就在于此!他们试图用革命的法令去改变世界,但他们面对的,是早已被“物化”意识所俘获的、麻木的民众。他们就像在对一群梦游者,高声宣讲着清醒的道理。
那么,出路何在?如果连无产阶级自己,都深陷于“物化”的牢笼而无法自觉,革命又如何可能?
这引导他写下了下一章:《阶级意识》。在这里,他做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天才般的区分。他认为,我们必须区分两种阶级意识:一种,是“心理的阶级意识”,即某个工人在特定时间、特定地点,真实拥有的、可能是混乱的、矛盾的、甚至是错误的思想。这就像巴拉兹信中那个只想着干袜子的士兵的意识。
而另一种,是“‘客观上可能的’阶级意识”(zugerechnetes Klassenbewusstsein)。即,如果无产阶级能够站在历史的总体高度,完全认清自身的地位和使命,那么它“应该”拥有、也“必然”会拥有的那种纯粹的、革命性的意识。
这个区分,像一把手术刀,切开了理论与现实的困境。革命之所以没有发生,不是因为马克思的理论错了,而是因为无产阶级的“心理意识”,尚未提升到其“‘客观上可能的’意识”的高度。
那么,由谁来完成这个“提升”的艰巨任务呢?由谁来将这个客观上可能的、沉睡的意识,“灌输”给这个阶级,将它从“自在”的阶级,转变为“自为”的阶级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将卢卡奇引向了全书的终点,也引向了他个人信仰的最终归宿。在最后一章《关于组织问题的方法论》中,他给出了他的答案:
共产党。
他论证道:只有共产党,这个由最先进的、掌握了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革命者组成的先锋队组织,才能摆脱“物化”意识的束缚。党,是那个站在历史总体高度的、唯一的观察点。党,是“‘客观上可能的’阶级意识”在人间的化身和承担者。党,是理论与实践、思想与行动得以统一的、唯一的具体形式。
党,就是那个能够带领无产阶级走出物化牢笼的现代摩西。党,就是那个他一直在寻找的、能够终结“小说时代”、开启新的“史诗时代”的集体弥赛亚。
当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时,窗外的天已经亮了。
《历史与阶级意识》完成了。它是一部充满了黑格尔式晦涩思辨、燃烧着弥赛亚式救赎热情的理论巨著。
它既是卢卡奇对自己全部过往——从《灵魂与形式》的唯心主义,到匈牙利革命的政治实践——的一次深刻的自我清算。
也是他献给那个他已宣誓效忠的“新神”——共产党——的一份最厚重、最真诚的“神学”祭品。
他不知道,这部著作,将在未来几十年里,成为无数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圣经”和“路标”。
他更不知道,他所献祭的那个“新神”,很快就会将这份过于深刻和“异端”的祭品,视为危险的毒药,并让他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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