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暴雨,烏雲蓋天,雨滴密密麻麻地打在泥地上,細細碎碎的嘩啦聲偶爾伴隨著電閃雷鳴。
亂葬崗里,穆雲起跪在地上,用雙手輪流一下一下地挖開泥土,十指的指縫上全是泥垢。他原本一塵不染的白衣被淋濕,被染上了深色,雨滴順著他的髮絲下巴落在泥地上。他雙眼通紅,內心憤怒地咆哮著,但這股怒氣到了嘴邊,卻張不開嘴來發出半個聲響。他只是抿著嘴,默默地挖著。
欺人太甚!
淚水模糊了視線,從眼角流出,和雨水混在一起。他顧不上抹去淚水,手上的動作越發的焦急,過了一會兒,他便站起身來,在不遠之處又跪在地上,重複一樣的動作,簡直就像是著了魔。
顏逸哲聽到消息後便馬不停蹄地開車趕來,車上貼了符咒,原本要開2天的路他只開了兩個小時就到了。玄武堂的人像是一早便知道他會來一樣,派了人在門口早早在門口迎接他,把他帶到後山,也就是那位主人公所處的位置。這座後山怨氣厚重,被一道隱隱透明的結界封在裡面,否則讓這怨氣誤入凡世間,恐怕會因此產生不少麻煩。
他連車門都沒來得及關,便穿過那結界跑進了那亂葬崗,一進去便發現自己體內的靈氣瞬間被壓了八成。玄武堂的亂葬崗埋葬的全是重罪之人,除了早已成白骨的陳年老屍以外,其他的基本上肌無完膚,眼睛都是睜得大大的,在最痛苦恐懼的時刻被摁下了生命的暫停鍵。
這瘋子沒事來這亂葬崗做什麼?難不成是好奇玄武堂的酷刑嗎?
因為這個瘋子還真的做得出這些事來。
死者為尊,顏逸哲還是小心翼翼地繞開地上的白骨與屍體,且快步走向那蹲在地上的人,一時間不敢相信這平時驕氣十足的公子居然會毫不顧忌形象地趴在地上做出這般瘋狂的事情來。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從傳信的人口中知曉穆雲起像瘋了一樣就跑去玄武堂的亂葬崗。
他一把拽住穆雲起的胳膊想把他拉起來,怎料被他一下子推開,只見這位公子連瞪都沒有瞪他一眼,繼續像是瘋了一般執著地挖土。顏逸哲沒放棄,把剩下的兩成靈氣集中在手中,這次終於成功地把穆雲起撈了起來。
「你瘋了跑來亂葬崗做什麼?」顏逸哲忍下怒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沒有那麼像質問。他從小到大,從未見過穆雲起有過如此失態的表現,雖然這個傢伙做事有自己的一套原則,其他人未必能在一時之間理解,但以他的本性是絕對做不出這麼委屈自己的事情。他一時間也抓不住穆雲起的心,但直覺卻告訴他這件事情非比尋常,肯定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穆雲起通紅的雙眼含著悲傷和猩紅,任由顏逸哲抓著他的胳膊,語氣卻是格外的冷靜:「穆晴舟兩日前因涉嫌放走藤栩被玄武堂拿下,我爸原本和玄武堂已經談好這件事情會等到十五那日,由四方各派之主共同商議後才定罪。但是沒想到,今日玄武堂卻說穆晴舟逃獄,違反了之前的承諾,故此將她斬殺於監獄大門前,屍棄亂葬崗。他們只是隨便派了一位傳信官前來通知我們,然後就隨隨便便地表示了一下節哀順變就走。穆晴舟的事情我定不會輕易放過玄武堂的那些龜孫子們,但我也絕對不允許穆晴舟孤孤單單地睡在這冷冰冰的亂葬崗中。」語至尾處,穆雲起的聲音忍不住顫抖起來。
穆雲起甩開顏逸哲的手,說:「若不是這個結界壓下了我八成的靈氣,我早就把這個鬼地方翻了個底朝天,把穆晴舟帶回去了。你若還是把我當兄弟,就別管我。」他並沒有去看顏逸哲聽完這話的反應,只是繼續趴在地上挖。
顏逸哲不敢相信他所聽到的話,忽覺人的生命原來是如此脆弱得像是花梗,一折便斷,昔日的歡聲笑語像是走馬燈般纏繞在顏逸哲的心頭,穆雲起的聲音漸漸遠去,他的耳朵彷彿堵上了棉花,除了那尖銳的耳鳴聲,再也聽不見任何的聲音了。
此時的朱雀樓已然亂成了一鍋粥,二小姐死於玄武堂,大少爺大怒,騎上他的摩托車跑去玄武堂討,甚至忘記帶上隨從。朱雀樓主穆涼生此時此刻在三樓的大堂上,他坐在椅子上,面前站著的幾位心腹正七嘴八舌地討論對策,吵得他心煩頭痛。他閉上眼睛,頭上的青筋微凸,一手捏著眉間,彷彿下一秒就會爆出暴怒。然而,這緊繃的情緒始終被理智拉著,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遙遙無望的大海,平靜又可怖。
沈默許久,他終於有了對策,逐擺了擺手,眾人頓時安靜下來,等候樓主發號施令。
「快把少爺找回來,這個傢伙只知道添亂。在這個關鍵的時候,他可千萬不能再出什麼事。」穆涼生說這句話時怒意已消了三分,取而代之的是肉眼可見得滄桑和疲倦。他一夜間失去了最疼愛的女兒,這個兒子即便再不堪,也是他的心頭肉。他不能接受自己的這個寶貝兒子也共赴黃泉,不然閉眼後也不知該如何和自己過世已久的妻子交代。
其中一位國字臉的心腹作揖道:「在大少爺出發後,屬下便立馬派了人去追,奈何被玄武堂的人以朱雀樓不安好心為由攔在門前,於是屬下派人快馬加鞭去找顏公子。顏公子到後,便立即被玄武堂的人帶了進去,只是不知道此時見到少爺沒有。屬下專門囑咐那人千萬不可透露出任何的事情。少爺平時也總愛做一些不尋常的事情,顏公子大概也只會往那個地方去猜。」
「那蠢貨也不是那麼的蠢不可及,也知道什麼事情能說什麼事情不能說。」穆涼生嘆氣道,「蕭齊呢?他人身在何處?」
國字臉屬下道:「蕭公子此時在南荒。」
「傳信讓他回來吧。」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顏逸哲再次聽見轟轟的雷鳴,他才回過神來,眼前的重影漸漸合而為一,但步伐已經不如未知消息前的穩。他再次拉起穆雲起,艱難地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穆晴舟私自放走藤栩的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穆雲起沒有回答,只是冷漠地看著顏逸哲。
顏逸哲瞬間氣急敗壞地拽著穆雲起的衣領,質問道:「是你讓穆晴舟放走那妖精的,對不對!」
穆雲起這次沒有掙扎開來,他此刻完全蜕去平時那吊兒郎當不可靠得模樣,露出罕見的認真與平靜,只是垂下的雙手緊握拳頭,暗示著他內心的波濤洶湧,「那隻鳥何錯之有?他什麼都沒有做,卻被玄武堂的人扣上莫須有的罪送入大牢,甚至準備過幾日用他來祭天。難道身而為妖就活該任人宰割嗎?難道他就活該被人送去祭天嗎?」
「你想做的事情就自己親手去做!為什麼要讓穆晴舟動手?你這個膽小怕事的懦夫,自己想當聖人、想做一番大事卻拿自己的妹妹當打手,出了事就讓她去承擔後果,最後搞到連命都沒了!你從小就任性妄為,我們一直都慣著你是因為覺得你到底還是一個有良心的人,不會犯下什麼大錯。沒想到你現在居然是膽大到這個地步,連玄武堂關押的犯人也敢放走。一隻妖精而已,和你無親無故,為何要用你妹妹一命抵一命?她可是你從小陪伴你長大的親妹妹!」顏逸哲氣到竟是雙手顫抖,感覺下一秒就會入魔。
「一命抵一命?」穆雲起竟然笑出聲來,「你居然覺得我是這樣的人?你以為我會捨得讓穆晴舟身陷囹圄,捨得看著她香消玉殞?我怎麼會知道這件事情最後會變成這個樣子?如果不是她被玄武堂指派為四方門派其中之一的護法,負責看管藤栩,我會讓她做這樣危險的事情嗎?」想起曾經日日陪伴在自己身邊一同搗蛋的人依然成為一具空殼,穆雲起原本臉上諷刺自嘲的笑容變成了不可言喻的無奈,「距離祭天的時間只有兩天,時間緊迫,我也沒有其他辦法了……」
「你居然還在為自己找藉口?」顏逸哲運起靈氣,把穆雲起整個人像是洩憤的沙包一樣摔在地上。穆雲起這幾日心焦如熱鍋上的螞蟻,未曾合過眼,反應略為遲鈍,再加上也不知道是不是也是為了懲罰自己,竟沒有運用靈氣當緩衝,面朝地地摔下。肉身被靈氣刮傷,出現了大大小小的傷口,被雨水沖刷過的泥土本就容易黏在身上,此時的傷口被泥土淹沒,若不及時清理,定會容易發炎。
向來注意自己身體外貌的穆雲起並沒有多餘的心思來想這些身外之物,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遠比他嘴上說的還要複雜千倍,況且很多事情在現在這個緊要關頭萬不能透露出來,尤其是自己還在敵方的陣營中。因此即便他再信任顏逸哲,他也只能選擇吞下一腔委屈,承擔下所有的責任。
他現在也很無助內疚,他不知道現在所做的所有選擇是對是錯,也不敢往深一層思考,害怕自己會因此失去勇氣繼續前行,故此只能暫時相信這是他唯一的一條道路。他不敢想像穆晴舟生前是怎麼被玄武堂的人折磨,也不知道她是懷抱著什麼心情死去。心中無數的聲音都在一遍又一遍地訓斥著他。但事已至此,他也無路可退。即便心亂如麻,質疑自己的聲音如雨後春筍般湧上心頭,他也只能咬牙走下去。
顏逸哲看著穆雲起從地上爬起來,一言不發地繼續挖,心知這傢伙在知道自己親妹妹死去後便已經失去了理智,即便他再怎麼把自己裝得冷靜沉穩,他那猩紅帶淚的眼睛以及行為已經出賣了他內心的真實想法。顏逸哲終於想起了他臨行前那送信的人的苦苦哀求,不再執著於質問穆雲起,嘗試平復自己的內心波動的情緒,但即便他已經恢復理智,聲音中還是藏了幾分的慍怒,「這亂葬崗大到覆蓋了整座山頂,你這樣挖下去是不會有結果的。你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從小就體弱多病,現在淋了雨又受了傷,回頭傷口發炎又感冒,有你好受的。先回去,我們從長計議,定能想出辦法。」
穆雲起默不作聲,彷彿沒有聽到顏逸哲的話。他本來就固執,再加上現下被各種情緒沖昏了腦袋,他無法控制自己幻想穆晴舟臨死前的畫面,也絕不能接受她自己孤獨一個人在這個鬼地方長眠。
顏逸哲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站在一旁束手無策。他忽然感覺到有活人進入結界,轉頭一看,只見來人氣勢洶洶,邁著大步向他們走來。那人氣宇軒昂,眉宇間正氣凜然,黑色的大衣隨風飄動,乍一看竟有古代將軍騎馬上陣的架勢。
不過是來抓人回家,有必要這麼殺氣騰騰嗎?顏逸哲忍不住心想道。
「穆雲起。」
聽見一把熟悉的聲音,穆雲起立即停下手上的動作,轉頭看去。
「你爸叫你回家。」那人惜字如金,一臉的不耐和怒意,就像是去叫在沈迷於公園玩樂的小孩回家吃飯一樣。
穆雲起頓了頓,竟然是「哇」的一聲嚎啕大哭,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來,這突如其來的反應把站著的二人嚇了一跳。
「蕭齊,我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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