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雲起輾轉難眠,好不容易睡著,卻做起了夢來。
他已經許久沒有做夢了,尤其是和從前過往相關的夢。一些前塵往事,他小心翼翼地藏在心裡,甚至不敢將這些情緒放在夢裡發洩,只是用盒子把他們通通藏起來,沒有留一個讓他們逃出來的縫隙。
但這兩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他憂心忡忡又惶恐不安,相比起殘酷的現在,過去的回憶在這個時候成為了最溫柔的避風港,他毫不猶疑地躲了進去,期盼在夢中找到安慰。
至少所有人都在。
這夜,他竟然夢見了和蕭齊的初見。
夏日炎炎,此時正在放暑假,穆雲起不需要去上學,於是便留在家中練習畫符,穆晴舟則躺在他的床上抱著枕頭唉聲嘆氣,穆雲起無法屏蔽她的聲音,被她惹得無法平靜下來,手上的靈氣散去,這張符便廢了。他知道自己今日不問這個問題,穆晴舟就會一直打擾自己的清淨,於是咬牙切齒地問:「你想嘆氣就回你房間嘆氣,沒事騷擾我幹嘛?沒事做嗎?」
「有事,而且還忙得很。」穆晴舟翻身,改成趴在床上,看著坐在書桌前一臉不耐煩的穆雲起,說:「但老爸讓我跟著霍霖他們去處理水靈村的事情,我不想自己一個人去,我和老爸說了,老爸說只要你想去也能跟著。」
穆晴舟比穆雲起小兩歲,這個時候也才十歲,雖然還是一個小孩子,但也是一個漂亮的小孩子,眼睛像是葡萄一樣晶瑩剔透,此時矇了一層水氣,看上去楚楚可憐。
但穆雲起是何等人物,面對此情此景非但沒有心軟,甚至還能冷漠地拒絕,「不去。況且不是還有白虎門的陸衍珩嗎,你也認識他,不算是一個小孩子。」
陸衍珩畢竟不是自己的親生哥哥,雖然說認識且也挺熟悉,也並不能帶給她完全的安全感,「老陸是你的朋友,又不是我的朋友,況且他還比我大那麼多,我倆沒有太多的共同話題會很尷尬,而且你是我親哥,天下哪有親哥完全不顧及一個這麼可愛的妹妹的死活。」穆晴舟下了床,開始拉著他哥的手撒嬌,「你就陪我去嘛!每天在家裡讀書畫符練功不無聊嗎?」
穆雲起用力抽了抽自己的手,發現沒能從這雙爪子裡逃出來,心如死灰地看著穆晴舟,知道今日自己如果不答應穆晴舟的請求,自己是不可能做成任何一件事情了。故此在她軟磨硬泡下,穆雲起答應了,他只有一個要求,就是讓穆晴舟閉嘴。穆晴舟雙眼一亮,興奮地點頭,且無聲地表演了一場什麼叫開心快樂、穆雲起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然後就鞠躬謝幕,走出房間。
沒想到過了一會兒,穆晴舟帶著顏逸哲又走進了房間。這時候的顏逸哲還是一個靦腆的小男孩,不好意思在他面前撒潑打滾,但也耐不住他想合群且貪玩的心。穆晴舟不小心在他面前透露出自己待會兒要跟著出門降妖伏魔,顏逸哲表示出也想跟著看,卻不好意思明說。穆家的小孩子都心細,穆晴舟眨眨眼,一下子就看出來顏逸哲的想法,於是便一拍胸口說包在自己身上,然後就帶著顏逸哲來找他哥了。
穆晴舟的世界很大,放了很多東西,但他哥在她心中仍是高大威武的模樣,只要有什麼事情解決不了,她就會找他哥拿主意,因為她覺得自己的哥哥是天底下最聰明的小孩,什麼東西都可以解決得了。
這種信任是發芽於骨頭上,成長於時間中。
「又怎麼了?不是說好不打擾我的嗎?」穆雲起聽見門被打開的聲音,把椅子轉了過去,一臉憤怒地看著穆晴舟以及那個跟在她身後紅著臉的男孩。
穆雲起那個時候並沒有太多心眼,只是單純地感覺到顏逸哲在顏家好像並不快樂,所以就經常邀請他來朱雀府玩。但說是邀請他來玩,不過是讓他自己在朱雀府自生自滅。穆雲起發了邀請函後就不管不問了,經常窩在房間裡做自己的事情。顏逸哲也不好意思去騷擾穆雲起,他自知自己的地位遠不如穆雲起高貴,能被穆雲起邀請到來朱雀府已經是莫大的榮幸,又怎敢去叨擾他。穆晴舟這軟糯的團子偏偏和她哥不一樣,是一個外熱心熱又善心的人,照顧顏逸哲以及和他玩的任務就莫名地轉交給她了。
穆晴舟把自己哥哥剛剛說的話牢記在心,深怕他突然間改變主意說不去了,於是沒有說話,只是四肢並用地比劃著。穆雲起看得一頭霧水,黑著臉說:「說話!你像個馬戲團的猴子一樣表演,鬼知道你想表達什麼?」
穆晴舟做了一個遵命的動作,又表演默劇似的,把嘴上那不存在的拉鍊拉開,說:「我能帶顏逸哲一起去嗎?」
穆雲起挑眉,看了眼穆晴舟身後的人,只見那人羞愧地低下頭,臉紅得像被用燒紅的烙鐵燙過一樣。穆雲起把目光重新放在穆晴舟身上,說:「這件事我怎麼做主?你應該和老爸說才對。」
穆雲起說完,便用腳用力一蹬,轉動椅子,繼續讀書。年紀尚幼的穆雲起有時候不太喜歡顏逸哲,覺得這個傢伙有時候太安靜又心事重重,很多事情不願意主動說出來,而且喜歡看人的眼色做事,因此有著幾分的虛偽。他雖然知道顏逸哲可能就是靠這樣的技能才能在顏家生活下去,但這並不是他穆穆雲平事的行事風格,他隱隱約約感覺兩個人不是一路人,因此也沒有深交下去的意思,只是時不時地「拯救」他一下。
穆晴舟看到自己哥哥似乎不太想管這件事,眼珠子轉了一圈,決定鼓起勇氣大膽一回。她走了過去,把小手放在穆雲起的小臂上,然後用一雙帶有水霧的眼睛,用懇求的目光看著穆雲起。
一秒、兩秒、三秒。
穆雲起終於承受不住這樣的目光,狠狠地瞪了穆晴舟一樣,然後就站起身,走了。他忍不住內心的怒氣,走到門前,轉頭看了眼站在書桌前的穆晴舟,只見這個傢伙雙手交叉放在身後,朝他露出一個勝利者的笑容。在外人面前,穆雲起強忍下破口大罵的衝動,深呼吸,也同樣狠狠地瞪了顏逸哲一樣,然後就衝出了房間。
做夢時,有些畫面不是連貫的,而是想起什麼便是什麼。夢境的場景一下子跳到了水靈村。
水靈村身處朱雀樓以及白虎門管轄範圍內的交界處,村長同時上報給了兩大派,提供了一次讓他們合作的機會。
霍霖心不甘情不願地充當孩子們的保鑣,而另外一位身為九大護法之一的楚暖洋像是哄小孩一樣哄著鬧脾氣的霍霖。白虎門也派了兩位高手,這兩位高手相比起霍霖和楚暖洋更有高手的氣質,一路上一言不語,不苟言笑且清冷的面貌配上白虎門的白色帶有虎紋的現代改裝華服,更有一種高深莫測的感覺。
陸衍珩此時年紀還小,說話也不像現在一樣文縐縐的,更加的活潑外向,也難怪會成為穆雲起的朋友。
各門各派的少爺小姐到了一定年齡,就會送去一所名「靈」的學校,練習各種符咒武功,但所學都是基本功,各門派的秘法則是由他們自己私下傳授給他們的少爺小姐。穆雲起和陸衍珩就是在那裡認識的。
大人在做事的時候,只有穆雲起和陸衍珩在旁邊認真地聽,原本顏逸哲也想湊上去聽,但奈何不住年紀尚小的穆晴舟貪玩任性。穆晴舟是柿子只挑軟的捏,她近期一下子已經得罪了穆雲起兩次,事不過三,實在是不敢再惹穆雲起第三次,於是便拉著顏逸哲到處去看村莊裡她之前從來沒有看過的事情。
穆雲起分心看了他們一樣,原本想讓他們別到處亂跑,畢竟村莊裡才發現村民中邪失蹤的事情,但一想到此次旅程還跟著四位高手,便任由穆晴舟拉著顏逸哲走了。
天色漸晚,落霞與孤鶩齊飛*(滕王閣序)。他們一行人想問的問題也問得差不多了,各自心中也整理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正當他們想回去商量對策,此時又有好幾個村民來通報他們家裡有人出現了中邪的跡象,於是四位高手決定分頭行事,楚暖洋也在這時發現穆晴舟和顏逸哲居然還沒有回來,便讓穆雲起和陸衍珩去把他們找回來。以防萬一,楚暖洋在他們身上放了追蹤符以及一個信號彈,然後就繼續哄著因為完全不想當保母所以此時正烏雲密佈、電閃雷鳴的霍霖。
村長在這個時候帶著一個小孩來了,原本是想邀請他們吃晚餐,聽說了他們的事情後,便大方地把自己的兒子派給他們帶路。穆雲起看著那個年紀和自己相仿的小孩,一時間移不開視線。他長得實在是太好看了,生在村莊裡的小孩並不像和他們一眾養尊處優的小姐少爺們精緻,但他的眉目卻有一種自然自在的開豁與輕鬆,一雙黑如深潭的眼睛似乎讓人很容易沉淪,卻又清徹見底,乾淨舒服。
穆雲起說不上來這種感覺,總而言之,和他們很不一樣。
「你好,我叫陸衍珩,你叫什麼名字?」
穆雲起才發現自己剛剛一直很不禮貌地盯著人家的臉看,原本想要移開目光,卻又覺得這樣好像做賊心虛,於是便努力地偽裝成無事發生,心中暗暗祈禱沒有人注意到他奇怪且瀰漫尷尬的言行舉止。
那小孩握上陸衍珩大大方方伸出來的手,簡潔地介紹自己,「我叫蕭齊。」
穆雲起在內心裡重複了一次他的名字,舌頭滾過他的名字時,竟然帶了幾分滾燙和不知所措,「蕭齊你好,我叫穆雲起。」
穆雲起並不知道這種奇怪的情緒是因何而起,只能順著事情發展順序推敲,為自己找了一個理所當然的理由:半夜不怕鬼敲門,誰讓自己剛剛盯著人家的臉然後偷偷地想了這麼多事情。隨後又任性妄為地想:多看他幾眼是他的福分,一般人還沒有這個機會,基本都入不了我的眼。
蕭齊怎麼可能知道穆雲起內心亂七八糟的事情,爽快地握住了穆雲起的手。誰知道這公子哥臉上的顏色變了個遍,一秒不到,穆雲起就心虛地鬆了手。
穆雲起逃避似的目光看向陸衍珩,只見這個傢伙一臉壞笑地看著自己,不用想也知道,他肯定會在日後找準時機,好好地嘲笑自己一番。想到這裡,穆雲起瞬間變回了風流倜儻的公子,注意好表情管理,嘴角含笑、眉目溫潤如玉,此刻只差一把扇子給他做造型了,然後趁著蕭齊不注意的時候,朝著陸衍珩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再然後就是,他們三人被一位已經中了邪的村民帶路,去到了一個山洞,那村民在山洞前就暈死了過去。他們嚇了一跳,穆雲起把手放在那人的鼻息,發現那人原來不是活人,只是一具被人操控的傀儡而已。一陣哭聲引起了他們的注意,他們順著聲音走進山洞中,看到了掉淚的穆晴舟和故作堅強的顏逸哲。山洞裡有一條巨大的蟒蛇,他龐大冰冷的身軀幾乎佔據了整個山洞,此時正在吐著蛇信子,貪婪的眼睛直視那兩個人,陰森的目光最後停在穆晴舟身上。
穆雲起擔心信號彈所散發出來的能量會引起巨蟒的注意,三人緊急商量好一個臨時的計劃,然後便分頭按照計劃行事。只是不曾想這巨蟒居然不是普通的妖怪,身上的靈氣早已被魔氣侵蝕,隱隱有了入魔的徵兆,比穆雲起想像中的難纏,不過也幸好比他想像中更加易怒。穆雲起伏擊成功,但不過是讓巨蟒掉了一片鱗片,瞬間激起了巨蟒的怒意,這麼多人裡只挑著穆雲起攻擊,甚至忘記了他手上還有人質,追著穆雲起走向山洞深處。
穆雲起努力地把巨蟒往更深的山洞引去,一方面因為巨蟒巨大的身體在狹隘的山洞中難以靈活地攻擊和行動,另一方面也是方便陸衍珩和蕭齊可以偷偷地繞過巨蟒和穆雲起來到結界前,解除困住穆晴舟和顏逸哲的結界。
穆雲起雖然懂得利用地形來增加自己的優勢,但他畢竟是一個十二歲的小孩,沒有太多實戰的經歷,對於靈氣的運用和劍術也不過是學了個屁毛,完全不是這條入了魔的巨蟒的對手,此刻完全是以守為主,偶爾再放幾道符去詐巨蟒,但這種雕蟲小技很快就被巨蟒發現了,也就不再去留意他扔出來的符咒。
穆雲起身上很不幸地掛了不少彩,除了身上被巨蟒用魔氣所化的刀風外,這巨蟒噴出來的毒液有腐蝕的效果,穆雲起的手臂上很絕望地中了一招,左手的手臂此時已經開始腐爛,甚至有些麻痹。穆雲起從小嬌生慣養,即便是練武的時候受了傷也馬上會有不少的人前來關心,且各種靈藥上送門前,不過眨眼的功夫便會康復,何曾被這種傷痛折磨過。他痛得倒吸一口涼氣,除了堤防巨蟒的攻擊,他還需要運用靈氣避出毒液,以防傷口進一步惡化,並時刻留意陸衍珩一行人的進度,此時一心三用已經是他最大的極限了。
毒蛇又化出一道風刀,穆雲起咬牙一腳踏在旁邊的石壁上接力一躍,堪堪躲過這次的攻擊,幾條頭髮被砍落,穆雲起心一顫,心想若是不小心,恐怕掉的就是他的頭而不是頭髮了。他滾落在地,翻了幾個跟頭,抬頭便見巨蟒準備發出另一次攻擊,心中髒話不斷,在這緊要關頭居然還能從兜裡拿出一個像是藍牙耳機的東西放到耳朵裡,心中大吼了幾句髒話,然後在心中說:「陸衍珩,你上輩子是烏龜嗎,這麼慢!小爺我要是今天死在這裡,下輩子就投胎到白虎門找你報仇!」
「藍牙耳機」並非真的是藍牙耳機,無法把現實中的傳音傳到另一面,只能把自己想說的話傳到對方的耳朵裡。
陸衍珩似乎一直都帶著這「藍牙耳機」,穆雲起嘶吼的聲音差點讓他耳鳴,他也來不及調節音量,也顧不上家人學校所教的君子禮儀,首先用一堆不雅的言詞回了穆雲起的髒話,然後直接跳入正題:「這巨蟒的法陣我從來都沒有見過,結不了啊!」
「蠢蛋,非暴力不合作,把它打碎啊!」要不是正在對付巨蟒,穆雲起簡直想拿劍戳死陸衍珩。
陸衍珩那頭也崩潰地說:「我試過了,打不開呀!」
穆雲起咬牙,巨蟒的攻擊讓他幾乎透不過氣來,他專心地躲開攻擊,此時竟然被他退到了盡頭,身後再無退路。巨蟒眯起眼睛,嘲笑似的看著穆雲起,張開了血盆大口,那傢伙居然會說話,但聲音並不是從他的嘴裡直接發出來,他沒有動嘴,聲音就鋪天蓋地地響起來:「朱雀樓的小子,看樣子比那小姑娘要厲害得多,剛好成為我獻祭用的祭品。」
穆雲起火冒三丈,「你是蠢蛋嗎,不經大腦什麼都往外說,什麼祭品,小爺我答應做你的祭品了嗎?你也不怕我逃出去之後,找人來把你一窩端,別說獻祭了,我讓你吃飯都成問題。」
巨蟒吐著蛇信子,完全沒有把小毛孩的話放在眼裡,「逃?怎麼逃?」
穆雲起來不及思考巨蟒說話的用意,身後的牆突然發出劇烈刺眼的光芒,巨蟒此時竟然停下了攻擊,爬蟲動物的眼睛發著幽幽黃光,身後的尾巴肆意搖擺正沙沙作響。穆雲起心道不好,原以為巨蟒是被自己激怒而作出不理智的攻擊,一直被自己牽引到別處,沒想到人家這顆腦袋比自己大,就是比自己聰明些,竟然是將計中計,把自己引到陣法前。
穆雲起瞳孔驟縮,身體不受控制地升到空中,重重地砸在牆上,巨大的力量壓得他不由自主的悶哼一聲,手再無力握住劍,劍便掉在了地上。
「快滾!」來自靈魂深處的撕扯的痛疼讓穆雲起內心的聲音變得撕心裂肺,現實中他卻是一聲不吭,血腥的紅眼瞪著巨蟒想要把他碎屍萬段。
陸衍珩聽出了不對勁,他焦急地問:「穆雲起你那邊情況怎麼了?你還好嗎?」
「好你大爺!」穆雲起額頭青筋暴跳,「你快帶著那小孩走,出了山洞後馬上放出信號彈!」
穆雲起之後再也聽不見任何的聲音,耳鳴將世界上所有的聲音都隔開,他感覺那巨蟒應該是說了什麼的,但他什麼都聽不見,也顧不得。身上像是被五馬分屍,但靈魂上的疼痛卻是如同凌遲般漫長而煎熬。他能感覺某種撕裂的痛苦,卻說不出來是在哪裡、痛在哪裡,心臟像是被無數的手拉扯,每一次的呼吸都是急速且伴隨著刺痛。承受著如此煎熬的痛苦,穆雲起卻頑強地睜開眼睛,恨不得把那蟒蛇剝皮抽筋泡酒。
他想:即便是死,他也要把仇人記在心裡、刻在骨子裡,等下輩子投胎到白虎門後苦心修煉,折磨完陸衍珩那蠢蛋後,就來找他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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