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 【04】─未歸(3)

「

　　《黃昏之詩》

　　探尋黃昏而抵達了拂曉的是五個人的影子

　　有一個人被影子所束縛　就這樣不再歸來

　　探尋黃昏而抵達了朝暉的是四個人的影子

　　有一個人被影子所包覆　就這樣不再歸來

　　探尋黃昏而抵達了白晝的是三個人的影子

　　有一個人被影子給盯上　就這樣不再歸來

　　探尋黃昏而抵達了薄暮的是兩個人的影子

　　有一個人被影子所魅惑　就這樣不再歸來

　　畏懼著黃昏而踏上歸途的是一個人的影子

　　在黃昏的城鎮中　如今也依然遙想著黃昏

　　歸來之人　名為奧格馬

　　黃昏之業

　　　　　　　　　　　　　　　　　　　　　　　　　　　　　　　　」

(*1)

────紋章砲瓦爾托洛特‧機關部

　　機油味與無數的齒輪，約莫是稼動停止時段的關係、靜悄悄。

　　三人在複雜的機件組之間穿梭著閃避著戰鬥著，然後有一搭沒一搭閒聊著……

　　「話說回來，之前就一直很想講了、卻沒啥機會──」史凱斯納起前一場戰鬥取出的武器，「以一個人類來說、隊長大人的操控手腕還真的挺不錯的哪ｗ」

　　雖然是一種居上位者的下瞰、「說是這樣說不過我比較厲害啦」的口氣，不過那股讚賞之意倒是毫無保留地顯露了出來。

　　自然，是受寵若驚。

　　「……說起操控靈敏度、哪有人比得上你呢…？」

　　操控「身體」，而不是操控器。

　　「那不是可以拿來相提並論的啦、唉……」好像被暗捅了一刀，史凱斯無奈，「不管怎麼說能被我這樣誇獎、真的算是很了不起了；這世界裡的戰鬥單憑一股腦狂按按鍵是絕對不夠的，因為全部的攻擊手段都必須靠自己的腦袋演算出最適當的使用順序與時間點才能達到最高的回轉率，但瞬息萬變的戰鬥又不可能全仰賴事前的計算，還是必須擁有能夠快速應對所有狀況的直感、或該說『才覺』──」

　　「所以這傢伙在社內的外號、才會被叫『ＳＴＫ』啊。」

　　萊涅克沒想太多就說了出口；彷彿關於藍塞歐魯的遊玩技巧會被拿來談論是家常便飯。

　　「哈啊？Ｓ什麼的……」史凱斯頓了一下，然後大概是從腦中的大量無用資料裡找尋到了正確解答：「──哦哦、是在說那個『種族絕滅者』是吧。的確的確ｗｗｗ本名縮寫還真的只差一個字而已哪～～被比喻成那種的，看來你也是有夠心狠手辣的嘛ｗ」(*2)

　　「唔呣唔呣，據說那個在我入社前舉行的小型遊戲測試會美其名是ｃｌｏｓｅ　β時期內部系統側人員之間的角色職業性能實測，實際上根本就是一面倒的屠殺！」萊涅克的口吻突然有點高昂了起來，「你雖然常抱怨擊劍士太強、但我想那是個人差的問題啦……說來說去擊劍士長期以來每次更新都被下方修正，然後原因根本就是這傢伙啊！」

　　攤了攤一隻手，以一種理所當然的態度向史凱斯說明。

　　「那些都是以訛傳訛而已。我只是剛好抽到當時最破壞平衡的職業，然後稍微壓倒大家了一下……」看著萊涅克的臉，藍塞歐魯神情突然複雜起來，「要說這方面的『天份』、我還差得遠呢……和涉哥比起來的話。」

　　剛說出口就會感到後悔，是這樣一個兩人之間從未有任何一方提起過的名字。

　　「……！」

　　於是乎，萊涅克便目瞪口呆了。

　　而相對於兩人的突如沉默，史凱斯倒是刻意地不識相：「鬪技場的末代宮皇『阿內莫尼』是吧──那個絕對不是普通人可以達到的境界啦！人家的華麗競技可是超受老太婆賞識的，甚至當他忽然引退之後、老太婆就再也沒讓誰正式登上宮皇的玉座了哪……」

　　一種莫名的慨歎，或許是同為戰鬥狂的惺惺相惜。

　　「在『世界』裡怎麼樣我是不清楚，因為當時我還沒有進入這個遊戲……」望向前方遠處昏暗室內幽黑深遠的某個定點，「舉凡格鬥或動作類型、有運用到反應力與動體視力的遊戲，涉哥他根本就是所向披靡；如果要靠上縝密的算計或許是會略輸給旁邊另外那傢伙，但反過來說若是需要反應速度的場合，他都能馬上直覺到該用甚麼樣的戰術。真不愧是運動社團的主將哪……我那時都常常這麼想。」

　　說著說著，嘴邊就浮起一道微笑──

　　緬懷的，淡淡哀傷的。

　　於是萊涅克總算眨了幾下方才都沒動過眼皮的眼，「是、是這樣嗎……我都不知道、我哥他有那麼──是說、你們好像還挺熟的？我怎麼都沒聽他說過……」

　　雖然自己推測一下，大概就能略知一二：那三人從高中時期就開始一直膩在一起，或許陪弟弟遊玩打發時間這種那個女人看起來應該無法勝任的工作、自然就落在那兩個男人身上了。而就像她曾經想把哥哥換成姊姊，說不定哥哥也想把自己牛脾氣的妹妹換成一個弟弟吧？那就算他在外面得到了個仰慕自己的「弟弟」、會不想告訴她這個正牌的妹妹也是可想而知了。

　　「雖然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真正的目的不是為了我啦……不過那段時間真的很開心。」剛才那股惆悵忽地一掃而空，藍塞歐魯再度望向那個和話中人有著相近外貌的黑暗精靈面孔、爽朗一笑：「女孩子會不會這樣我是不知道，但對男生、尤其是沒有兄弟只有姊妹的人來說，像涉哥這樣的兄長真的是夢寐以求哪。那時我總在想，要是他真能和我姊有結果的話，不就名正言順可以成為我的哥哥了嗎？不過現在……」

　　好像說倒了尷尬點，開始笑得有點艱難。

　　「別、別在意啦。人不在也是事實，都過去了……」

　　萊涅克趕緊出聲安撫，順便表明自己沒有不悅。可是當她盯著藍塞歐魯的臉，瞬間就意識到他所說的那個「願望」跟自己過去所燃起過、而現在也不時湧現出來的想法是相同的。

　　（原來我們都一樣啊……）

　　但現在這樣，已經破局了；他不能得到「哥哥」，而她也無法如願擁有「姊姊」……

　　不、或許──

　　「──！！！」

　　突然的大錯亂，思考中斷，萊涅克滿臉通紅。

　　而在旁邊乖乖聽著也觀察了許久的史凱斯似乎猜得出她的心思，「……八成是想到什麼丟臉的念頭了對吧？我不是說過了，不管『裡面』怎樣、現在同樣身為男性ＰＣ的時候就別這樣了啊！看得真的讓人很難過──倒也不是噁心或雞皮疙瘩、就是有種很不痛快搔不到癢處的感覺。您說是吧、隊長大人？ｗｗｗ」

　　語末一貫的竊笑。

　　「你在說什麼我根本聽不懂啊好嗎。總而言之、朝霧──」

　　「──你你你你你暫時不要跟我、跟我講話了啦！！！」

　　不想讓對方看見自己的臉熟成什麼樣子，萊涅克掩面衝到隊伍最前方。

　　甚至，就快要脫隊。

　　「喂喂喂、別才稍微逗一下就擅自行動了啊！等等踩到什麼陷阱怎辦！？」

　　史凱斯邊喊著邊追上去，不過萊涅克走到一個出入口門前便停了下來──

　　「咦……阿勒？那不是……」

　　幾乎就要看不清楚，和周遭黑暗融為一體的黑色生物。

　　若不是那對閃爍的金色妖光瞳眸、萊涅克根本不會注意到。

　　「是那隻貓鬼嗎！？」小動物看見三人便轉身奔走，於是緊追而來的史凱斯只能藉著那迅速離去的殘影猜測出對象，「那隻貓……絕對很有問題！我聽瑪哈說，牠踹了你老姊一下對她下了詛咒、她就馬上陷入短暫的昏厥狀態！」

　　「你說、什麼……！」聽見這令人震撼的情報，藍塞歐魯瞪大異色的雙眼，「趕快追上去啊、朝霧！看牠往哪個轉角跑走的──」

　　沒想到，她是動也不動。

　　「……？」

　　兩人不解，走近她的身邊探視她的神色──

　　「…………」好像、有點說不出話，「那隻貓看我的眼神、怎麼……」

　　寒毛直豎。

　　聽萊涅克這麼一說，史凱斯了然於心，「啊啊妳說的沒錯……剛剛還沒進鳥居時我跟牠對上眼的瞬間，就覺得那一定不是單純的ＡＩ！裡面好像有著靈魂、就像『我們』這樣。」

　　而藍塞歐魯則是從另一個出發點來看：「喜歡可愛事物的妳看到牠不但沒有失心瘋反而是這樣的反應，看來那隻貓鬼絕對是有什麼詭異之處……」

　　這樣追上去、會不會反而踏入什麼陷阱？三人均猶豫著。

　　「……不行，就因為明顯不對勁、才更該抓到牠！」心念一轉，萊涅克衝了出去、朝右方的通路而去，「跟我來！我感覺得到……牠其實是在引導我們、在前面等著我們！」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喔喔、瞭解──！」

　　史凱斯也隱約感受到了；某種突破性的發展，就在這個前方──

　　於是飛奔而去。

　　跑了一段路，在這間中雖然遇上了數次的十字路口，但每次萊涅克都會覺得腦中有個聲音在提示她正確的路徑；並不是真的有誰在對她說話，而是自然浮起一道回答、並且以她自己的聲音響起於意識之中。

　　「直走！」

　　又下了一個命令。

　　另兩人則完全放心交給她來判斷；不是單純的盲信，而是確信……

　　確信這個「世界」冥冥之中會有些什麼來對眾生做出重要的指引。

　　並不一定只有奧拉……有太多太多無數的、「神」，死去之後靈魂飄盪於此。

　　畢竟現下他們腳底下的這個就是弒神的兵器。

　　眼前，來到了一扇門扉；方才全都沒見過的。

　　「看來、這裡面……！」

　　藍塞歐魯咬緊牙關，和萊涅克一同推開那道金屬大門──

　　一陣強光，襲來。

　　「────！」

　　三人均睜不開眼，片刻之後感到光芒似乎已消退，便緩緩打開眼……

　　那頭貓，坐在視界的中心點──

　　在一個柏油地上有點濕漉漉的，現實世界鬧區大路上的街景中。

　　「這是……怎麼回事……」

　　藍塞歐魯低下頭看著自己的白銀腿甲所紮實踩踏著的地面，是人行道的紅磚。

　　完全脫離常軌的畫面。

　　空氣中飄散著些許的雨絲，「這裡好眼熟……難道……！」萊涅克不停張望四周，然後在一個轉角處的店鋪招牌上滯留住目光。

　　「～～～～」不曾待過這種環境的史凱斯，還在渾身不自在不知如何是好的當下、見到萊涅克丕變的表情，「怎怎……怎、怎麼了！？這個地方、妳……妳知道是哪嗎！」

　　「那是……」突然異樣平靜的口調，「哥哥大學時打工的家庭餐廳。」

　　「！？」

　　這答案讓兩人都語塞了。因為藍塞歐魯的記憶中，以及史凱斯所瀏覽過的記錄中……

　　那個男人，死於前方大馬路的十字路口上所發生的、一場交通意外。

　　「難道這是姊她的、記憶重現……？」

　　費了好大的力氣，藍塞歐魯才道出這個判定。

　　雖然眼前每一棟建築上的每一塊磚片都有著和現實完全相仿的鮮明色調，但路上意外如常行走著的行人、全都不見其貌而變成了黑漆漆的影子；這種畫面，的確很類似於某些內心的場景、或該說表現的「手法」──

　　記得太清楚的話，再看見那些熟悉的臉孔只會讓悲傷不停反覆。

　　十字路口的中心點，黑色貓鬼搖晃著長長細細的尾巴。

　　不仔細看的話、會以為牠就像那些黑影的路人一樣只是個影子，但果然那對金色眼珠實在太過閃亮、於是乎馬上就能做出分辨……萊涅克看著牠那和自己的ＰＣ一樣擁有著的耀眼醒目的銀色眉睫，如此想著。

　　「你……難不成是……」

　　心底一線微光劃過，這時有個女聲冷不防響起於耳中：

　　「──那隻貓鬼，是我的舊識呢。」

　　統率闇之子民的，「女王」的聲音。

　　「舊識……是……？」

　　貓眼射出的光線讓雨滴分外晶瑩透徹。

　　「過去我曾經、因為對某個玩家有些興趣，於是藉著『受到貓鬼詛咒將會被奪走９０％的ＨＰ與ＳＰ最大值』這個仕樣、進行了一種所謂的──」

　　靈魂的奪取。

　　「────！」聽到這個說法，史凱斯嚇傻了，「可是、隨著時間過去後這個狀態會回復不是嗎！？那不就變成了ＰＣ資料的複製與備份……妳、難道……！」

　　那就像是，自己的「誕生」一樣的程序。

　　「是呀……」緩緩地，未亡人道出真實：「那隻貓鬼、正是ＰＣ阿內莫尼的『元型』。」

　　「元型……」

　　萊涅克不敢置信地看著那個、被喻為自己逝去兄長元型的黑色短毛生物。

　　「依照榮格分析心理學的定義，『元型』是全人類集體無意識中的『像』──」黑寡婦以淡淡的口吻解說起這規則，「你們眼前的這隻貓，在這個『世界』的集體無意識、也就是思念之中……象徵著曾經活躍於鬪技場的舞台、可以算是『神靈』──已經死去、成為靈魂的，双劍使阿內莫尼的存在；最簡單的譬喻就是因神話的流傳導致大多人的夢境──無意識的投影之中，『大地之母』地母神的形象多半是地面上的深谷或大洞穴。」(*3)

　　然而她仍不願相信，「要說形象是『貓』的話……應該是小黑才對吧！我哥他──」

　　「所以這就代表了妳眼裡的『哥哥』實際上並不是全部的他呀♪」不置可否的笑意，黑寡婦繼續娓娓道來：「至少由『操盤手』的我來看，這位勢如破竹直接空降至最高榮譽『碧聖宮』宮皇寶座的不速之客，其作戰手法就是十足地──」

　　狡獪，毒辣，奸險。

　　「……！！！」

　　聽見這跟自己那陽光派的哥哥完全搭不上關係的形容詞，萊涅克說不出話了。

　　反倒是史凱斯振作了起來；從剛才的慌亂慢慢取回情緒上的平衡，也看出了事情的全體脈絡：「有什麼好驚訝的？這職業本來就是這樣了，又加上他手上那把稀有武器就是得用那樣的玩法才能凸顯出它的強大嘛！隊長大人剛也說了，妳哥會挑選最適當的方法來進行戰鬥吧？其實妳也差不多啊……用著長相相近的ＰＣ，幾次跟我打的時候都是滿腦子只想著背刺──」

　　「──總而言之，那就像你跟你的適格者一樣吧？」藍塞歐魯打斷他扯遠的話端，「在彼此的世界中分別均是對方的『元型』、這樣……誇大一點來說，就是神格化哪。」(*4)

　　「嗯哼，的確這麼說也沒錯唷♪」

　　得到闇之女王的肯定，非但沒讓藍塞歐魯感到欣喜、反而是更沉重的疑惑與不解：「……我無法理解的是，如果這貓鬼等於是涉哥的分身的話、那牠又為什麼會想要加害於我姊──」

　　「那是你們的先入觀造成的錯覺吧？『加害』這回事。」輕嘆了一口氣後繼續，「說來說去，小少爺你可曾想過若是那隻貓鬼沒把奧蘿菈送往異常增生的額外樓層的話，會發生什麼事呢…？」

　　那天的探險原本的劇本，就是一人一貓會到達迷宮的最深處、打開那個寶箱──

　　「……呃！？」

　　史凱斯腦裡浮現了身著灰褐色法衣呪紋使少年的身影。

　　「後來演變成有你在的場面、才能逼退那個連我也不確定其身份的不明人士……並不是在說小貓兒打不贏對方，而是那情境對她來說無疑就是個舊傷──」頓了頓，又再次於話語中嵌入神妙的笑：「……沒有牠的幫忙，你們兩人也沒辦法大和解的不是嗎♪」

　　「少、少囉嗦──！」

　　這種時候都還會被反將一軍，史凱斯氣得直跳腳。

　　此時一部車飛快開了過去、稍微掩蓋住了史凱斯的大叫、藍塞歐魯才警覺到什麼，「也就是說，連那個鳥居型入口都是這隻黑貓鬼等我們到達了才開啟的對吧？引導著我們前進、然後現在到了這個算是牠『生前』的死亡地點──」

　　究竟想做什麼？

　　結果已經無法再被顛覆，就算在這裡扭轉掉了一切、對已成定局的現實也無事於補。

　　「誰知道呢……？我看、還是問問『她』比較實際吧♪」

　　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三人全都不由自主卻又十分自然地望向馬路另一側的人行道──

　　迥異於其他撐著傘的行人，一個淋著雨、細瘦而長髮飄散著的女性形體走了過來。

　　「那是……！」

　　萊涅克認得出來：中規中矩長度的裙襬，還有髮絲飛揚時的幅度。

　　「──姊！是妳嗎！？妳等……」

　　藍塞歐魯對著那黑影大喊，但看來對方並無反應。正打算衝過去的當下、聽見後面店門推開時隨著一同響起的一串清脆叮呤呤鈴音……然後是急速從打開的門縫間溜了出來、拿著一把傘的高大男性黑影。

　　「涉哥……！」想握住那寬闊的肩膀制止，卻什麼也抓不到、猶如一團霧般硬生生從他的身體穿透過去，「慢著、別──」

　　來不及了；男性黑影走至路口，先停下來向正要通過綠燈號誌過來的女性揮手示意、並比了比手上的傘，要對方先在對面等候自己過去替她打傘──

　　多讓她淋點雨都捨不得。

　　「……不要啊──」

　　為什麼要這麼蠢？

　　說他急躁魯莽倒也不至於，畢竟他還是有確認目前仍是綠燈、而稍事停止了一下……

　　「不要……再走了啊……！」

　　遠方有部車過來，然而太遠了目測不出速度、也根本沒人料到那是部失速的車。

　　「哥……不要再──拜託你啊！不要──」

　　馬路過了一半的男子，一心看著前方而笑開了嘴。

　　「不────」

　　眼淚滴了下來。女性這時也發現不對勁、拔腿就要往前衝──

　　再一秒。

　　再一秒的話、兩人就可以握到彼此伸出的手了……

　　然而、世事不盡如意。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對著這生命中最令她心碎的場景重現，萊涅克扯破了喉嚨咆哮著。

　　接近、泣叫地。

　　這重播畫面彷彿正充滿嘲諷地、在揭開她想忘都忘不掉的傷痛──

　　應該說、是她們的。

　　車體即將撞上人的瞬間，畫格停止。

　　「千里……對不起……」

　　從那個女性的黑影傳出的，奧蘿菈的聲音。

　　聽見那個聲音，萊涅克才回過神來。

　　「姊、姊……」

　　對啊，他們是來救這個女人的。

　　沒有時間、在那邊為一個再也無從轉圜的事實哭泣悲傷了……

　　「──道什麼歉呀！從一開始我就很明白不是姊姊妳的錯了！全部、都是我自己心有不甘胡亂遷怒罷了……」以手背拭去淚、萊涅克朝那兩道黑影走去。

　　黑影沒有任何動作、但說話聲聽來是漸漸地激動起來：

　　「對不起、都是因為我……」

　　「如果那天、我記得帶傘……」

　　「如果那時、我能多走一步先過馬路……」

　　「朝霧君他……叫我先等等……所以車子撞上的不是我而是……！」

　　藍塞歐魯急忙地駁斥：「妳在說什麼啦！以時間流程來推算，假使妳沒讓涉哥過去而自己先過了馬路、或許就能避開最關鍵的那一秒……並沒有什麼、涉哥是代替妳而罹難的這種解釋好嗎！」

　　「就是說啊！而且、就算以因果論來看真的是這樣好了……」萊涅克才擦乾的眼淚又要流出來了，「對哥哥來說、能保護到妳比什麼都還重要吧！？代替妳而死這回事對他來說可是再心甘情願不過的呀！」

　　那是銀蓮花的花語── (*5)

　　我深愛著妳。

　　可是同時、這株花代表的卻又是……

　　稍縱即逝的夢、逐漸遠去的希望、沒有結果的戀慕。

　　被命運所嫉妒的、無辜的犧牲。

　　但正因如此，她才這般自責──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更要說對不起的呀……」

　　從女性的指尖、直至整個街道，都開始了微幅的震盪。

　　「怎麼回──可惡……！」

　　對這種前兆再熟悉不過的史凱斯，知道有些什麼要來了、而戰戰兢兢著。

　　越演越烈、震度已經到達發佈逃難通知的層級。

　　「為了我這種……為了一個說不定根本無法愛上他的人、實在太不值得了啊──！」

　　穿天的嘶喊、充滿這個聲音從未表現過的歇斯底里。

　　「──備戰！你們兩個、把武器拔出來！」

　　明白免不了一戰，史凱斯對著兩個呆若木雞的人大叫著。

　　雖然、是毫無反應。

　　「什麼……意思呢…？姊姊妳……」

　　萊涅克喃喃自語，眼睜睜看著一男一女的黑影十指緊扣──

　　再次溢滿光芒的視界中，聚合成型的是慈愛的天使。

　　黑霧褪去，一男一女光滑潔白的裸身像。

　　兩人背後均站了一棵結果纍纍的樹：「生命之樹」與「智慧之樹」。

　　這幅景象、似乎──

　　「這是……塔羅牌中的、『戀人』嗎……！？」

　　亞當和夏娃，七情六慾的四苦八苦。

　　知識與善惡間交錯複雜的、愛與不愛──

　　問世間多少男男女女，為此而痛不欲生？

　　「千里、我呢……對『戀愛』是無法感知的。」

　　女性雕像空著的右手，放出一道緋紅色的激光。藍塞歐魯見情形不妙、果斷取出武器奔向前去格擋了下來，「這樣不行、朝霧！我老姊她現在應該是聽不進任何話的！妳趕快進入戰鬥態勢……」

　　就算連那女人的親弟也被迫投入戰局了，萊涅克依然不動聲色──

　　看著那和諧如畫、心中曾經嚮往著的、未來風景。

　　然而奧蘿菈的聲音沒有停下，自顧自地繼續說著：

　　「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臉紅害羞什麼的，都不會發生……」

　　「……我知道啊，我已經知道了呀……！」

　　低著頭，萊涅克小聲卻用力地、悔恨地承認──

　　對命運的不可抗力導致之疏忽與誤解，所衍生出的、無間斷傷害。

　　「就因如此、妳哥哥他……朝霧君的好意，我只能接受卻無法回應。」

　　這次換成男性的左手抬起，朝三人手掌一張、一道無形無色的震波便猛烈地襲來。

　　「──痛！」史凱斯挺身吃下這一擊，卻被吹飛了數尺，正從地上爬起身：「這玩意看起來弱弱的、結果打人超痛是怎樣！可惡……看來必須找出本體優先擊破讓它無力化──」

　　三擇一；亞當、夏娃，與天使。

　　「狡猾的女人……對吧。根本無法肯定要是有朝一日我真的能回復成正常人的話、是不是就能夠回報他的一片心意……！如果我的本性是那種利益優先的人、一定會捨棄他而投入別人的懷抱不是嗎！我不想要看見那樣的自己……無法原諒、有可能變成那樣的自己！所以──」

　　對史凱斯的戰術指導，萊涅克不但一點都不想聽、甚至……

　　希望她繼續說下去。

　　「或許吧……或許姊姊妳真的就是那種女人。不管怎說、堂堂律師事務所的繼承人、怎麼可能願意屈身在我們這種平凡家庭之下嘛哈哈……」

　　笑了。一種淒涼、卻又認命的笑。

　　此時天使的眼睛突然閃亮了起來，並隨即射出兩發光之制裁──

　　「──危險！！！」

　　其所定目標正是那呆站著的闇精靈神，藍塞歐魯叫著、卻來不及前去招架……

　　強光中，竄進了一抹黑色。

　　「！？」

　　沒能反應過來，萊涅克吃驚極了。定睛一看、才發現……

　　「……貓鬼？不……哥──」

　　黑色的小動物擋下那一擊，沒有倒地。而牠暼過來的那雙眼，無比堅毅望向萊涅克──

　　像在、對她說些什麼。

　　萊涅克忽地一陣恍惚，不顧另兩人的氣急敗壞、走向前去抱起那隻黑貓。

　　「……是呢、不好好說說她不行呢……對吧。」

　　用力地擁緊，抬起眼注視那張充滿諷刺的牌面──

　　「葬禮上妳對我數落的那些話、讓我充滿了表達不出來的苦澀……我想、那大概就是愧疚吧；因為被妳說中了呢……我實在太無情太沒良心了……」

　　果然。

　　果然她是這麼想的呢……搖頭，萊涅克輕輕嘆氣。

　　「就說不是這樣了啊。說起來那份『苦澀』，妳又怎麼能確定那叫做愧疚啊……！我也是……很苦的呀！在心底……」

　　「──這樣的我、根本就不配成為妳的『姊姊』呀！」

　　音量升高，大天使展開祂那漾著金光的白色羽翼、同時全場開始亮出同心圓般逐漸擴大而交疊的光冕。當亮度達到臨界點、視力已經快起不了作用的瞬間──

　　一根根的羽毛、往他們飛去。

　　「──糟！」史凱斯反射動作般揮了一下未持武器的手，「只能用這個擋擋看了！」

　　冰霧落下，迅速結成比人高的霜晶大柱攔下攻擊。

　　見冰塊一個接著一個受到那看似孱弱其實根本兇猛無比的扎刺後碎落，萊涅克卻也沒有半點想要避難的意思，「……看來，那臭老哥是真的記得、而且還多嘴跑去跟人家說了呢。難怪那時要跟我說什麼請吃甜點討她開心之類的蠢話……真是有夠白痴的。」

　　無奈，又窩心的感覺，她輕笑撫著懷裡黑貓的頭。

　　「朝霧……」

　　本想衝上前去將連武器都還未拔出來過的萊涅克拉到陣型後方，但聽到她那番話、藍塞歐魯便頓住了腳步，只能痴痴地望著那男性骨骼瘦高卻流露出屹立不搖的背影。

　　「不過呢──姊姊妳也是個大笨蛋！」抬起臉，是又笑又哭的滑稽神情，「說起來在妳會擔心自己『辦不到』的時點，就代表妳是真心地、希望哥哥能夠幸福啊！雖說將來會有什麼變數誰也不知道，可是妳的這份心意對他來說、就是最好的回應了呀！」

　　用盡全力、大喊出這一大串。

　　「…………！」

　　天使與戀人們、全都停止動作了。

　　「而且說真的，希望妳成為我的姊姊也只是小時候的一個美夢、一個虛幻的理想罷了……回過頭來仔細想想、我哥根本就匹配不上妳好嗎！」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萊涅克笑著抹淨、卻越抹越狼狽，「還有還有──如果你們真的在一起、說不定會偷吃的是我哥耶！在第一次見到妳的時候我就覺得『不會吧？』，因為以我所知、老哥的喜好應該要是爆──」

　　「我踢──！」般地，被掙扎出臂彎的黑色貓鬼狠狠地踹了一下……

　　小動物的頭上，還不停跳著一個冒青筋的圖案。

　　「好痛！幹嘛啊、怕人家知道是不是！」拍拍被貓鬼踢過的部位上沾附上的塵埃，萊涅克換上一張堅決的面孔，「……雖然哥哥死了，可是經過這麼多事、我也逐漸明白了──我還是、很希望姊姊能成為我的姊姊！但是，那根本不需要什麼血緣、或是結緣建立起來的關係；就像我跟繪梨前輩一樣，那樣的其實也跟姊妹沒什麼不一樣不是嗎？」

　　雙手做出抓握的動作、自後腰部拔出無形的劍──

　　掌間的光芒，凝結成一對黑金光澤霧面尖刃而刀柄裝飾精美細緻的短劍。

　　交叉舉至眼前，萊涅克緊握浮現於眼前的系統提示訊息所述、她憑空得到的武器。

　　「這就是、哥哥的……」

　　其名為──葬式‧闇撫。

　　眼角餘光瞄了一下那頭黑貓、萊涅克從牠瞳孔中接收到了某些信息……

　　「……那棵樹上面的、蛇對吧？」

　　昂首，對著女性雕像身後那棵智慧之樹怒目望去。

　　的確、有著什麼小小的細細的東西急忙地鑽入上部的枝葉中。

　　史凱斯一聽見這低語，「啊啊──！果然那是本體！快上呀傲嬌妹！」

　　原本以他的個性，會等不及而自己先衝上去砍斷那條小蛇也不奇怪，但他卻沒有這樣做；恐怕，是覺得這樣的氣氛下、不由萊涅克出手而跑出來搶鋒頭實在是太不識場面了吧……

　　兩個人的思念正面交鋒的霎那、誰想當電燈泡啊？這樣。

　　「～～～～閉嘴啦！你這自走砲惱羞王還有臉這樣說我啊！？」沒有太多閒暇去鬥嘴、萊涅克只能稍稍地反唇相譏一下，然後再次回過頭：「姊姊……妳已經不必再被『戀人』這兩個字給困住了；不需要為了像是想對我負責而強求自己、委屈自己，所以、我要──」

　　將這幅惱人的牌面劃破。

　　「──在這裡將妳給解放！」

　　流利的一躍，暗殺者輕盈卻鮮明的身影轉眼間便登上了樹梢。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

　　準確地、鋒利地、一擊斃命。

　　「啾……！」

　　銅紋小蛇狂亂掙扎、卻只能被釘付於枝幹上等著斷氣。

　　冷眼注視著這一幕，萊涅克那張原本沒有太多女性要素的臉上浮出了一個小女孩的甜甜嬌笑：「──南青山有一家店的蛋糕超好吃的，是前輩帶我去過的……」

　　轉過身看著那沒有表情的女性雕像，萊涅克像篤定對方絕對聽得見般地說道。

　　「……回去之後，三個人一起去吧、姊姊……！」

　　這句話才說完，那條蛇便停止不動，然後、眼前一切突然發生了異變──

　　居然是龜裂。

　　自刀尖戳入蛇身的那個點、暈開了無數的玻璃裂痕……

　　「呃、呃哇哇哇啊！？」

　　範圍越來越廣，伸展至整個空間、或該說是……他們的平面視界。

　　那就像映照著景色的窗戶被打破後、才發現原來外面的景物根本和剛剛的不一樣──

　　萊涅克跌坐在地，而碎裂聲過後、周遭恢復為原本的機房室內風貌。

　　「發生了……什麼……」

　　前一刻還真實到身入其境那樣的無違和感，卻那樣簡單地就被破除……藍塞歐魯有點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看見的那畫面破裂的瞬間。

　　而史凱斯偏著頭想了一下，「唔～～看來就是那個了啦。你老姊、在這裡是『奧蘿菈』嘛？雖然是因地上人們的妄信而成為了擁有絕大力量的存在，但她原本只是個『虛像的女神』──在遊戲背景的設定中，映照於呪紋鏡『塔修‧埃斯』鏡面上的女神奧蘿菈……」

　　也就是說剛才的一切猶如虛假鏡像一般。

　　「所以、才會像鏡子一樣破掉嗎……」

　　萊涅克有點跟不上狀況的失神，賴在地上不起來。

　　「嘛，原本呪紋鏡其實是用來暗喻顯示器畫面的啦……聚集在『世界』中人類的、思念的力量──那就是奧拉了。從這一側看過去的話，『鏡子』所顯像出來的反而是另一側的世界、倒也還說得通啦……那女人也挺懂得要遵照設定下去走哪ｗｗｗ」

　　「這種規則套用到你身上就不行了吧？照樣子看來是三個人都會有一場這樣的……你的話，絕對就只會是某個慘案發生的熔岩荒地不是…？」藍塞歐魯邊吐槽，邊走往萊涅克處。

　　「就是說呀。連守關的ＢＯＳＳ會出現哪一張牌也是不用多想就猜得出來了；一定是死神的啊！真是了無新意──哎咻、謝了……」看見藍塞歐魯走近並伸出手，她沒多想就遞出手讓對方拉起自己，「……這武器到底──」

　　她忘了收起、而同時置於藍塞歐魯掌中的、那把短匕……

　　連她這個新主人也不是很清楚它的能力。

　　「呣嗯？妳是管理者都不會想去查自己老哥拿過的神兵利器的資料喔？……嘛、怕觸景傷情是吧。總之呢──」史凱斯不留痕跡地輕描淡寫帶過自己差點挑起的舊創，「武器攻擊力本身是低～得要命！但是啊……對人戰四倍，背刺四倍，沒被敵方鎖定下四倍，所有異常狀態包括上下位全部分開計算每增加一個就多零點四倍──傷害值的加成已經夠扯了，如果對手符合以上狀況之一、那對該玩家所施放技能的冷卻時間也會縮短為四分之一……死來死去的，這武器真是有夠中二病耶ｗ」(*6)

　　他好像沒注意到這話似乎也扯到自己的後腿。

　　但因為這訊息太令人吃驚、連萊涅克也忘記要回諷：「咦咦！？這麼誇張、根本是作弊武器了吧！我老哥到底怎弄來的啊……」

　　多少有點不安；先前被黑寡婦那樣說過，她怕哥哥說不定真做過什麼不光采的事。

　　「在我們投入遊戲測試與營運的前一個世代，曾經有過系統大量自動隨機生成稀有武器的不具合發生……雖然其中不乏破壞平衡的個體，但大多數都是附加能力充滿強烈個性難以駕馭的武器，所以便沒有針對這些缺陷品進行回收與銷毀──我聽到的是這樣。」藍塞歐魯看著她手上那把武器，這麼說道。

　　接下去補充的當然是詳知內情的史凱斯：「至於這玩意為啥沒被回收嘛──實際上那個回收與否的標準、倒不是武器能力的問題啦……只是剛好比較強的那一部類，大多是遭受到污染的；妳哥這把很巧沒被感染，能力又算是頂尖的──嘛、僅限於鬪技場就是了ｗ」(*7)

　　幾乎可以說是、那男人是因為得到了這武器才投身於那廝殺舞台的。

　　「從資料歷程上看來，涉哥在得到了這對双劍後、便實施了一次等級歸零的服務；因為武器特性，角色本身的攻擊力影響的幅度將會相當大，所以他重新將角色培育成攻擊特化的類型。果然、很像涉哥會做的事哪……」

　　對著這瘋狂的行徑，藍塞歐魯居然像是心有戚戚焉那樣含笑點著頭。

　　「──難怪那傢伙成績總是岌岌可危、原來花了那麼多時間在那種蠢事上嗎！」萊涅克沒好氣，收起武器後瞟往那隻已經非常自然融入三人小隊似的黑貓，「……嘛，總不會要說你在這個世界那麼拼命、其實也都是為了姊姊吧？」

　　總算是，懂了她那句、「詛咒」的涵義了。

　　貓鬼動了動長耳朵，有點像在裝傻。

　　這時剛才消聲匿跡許久的「女王」、則盡責地幫忙回答了：「嘻嘻嘻……果然兄妹的眼界、就是絲毫不差呢──那隻貓鬼之所以會形成類似於放浪ＡＩ的狀態，主要是因為我不需要牠了……本尊都已經自己前來奉上新鮮的肉體讓我『研究』了、一不注意就讓籠子裡的寵物給溜走了呀♪♪♪」

　　「妳、妳說什──」

　　為著這驚人內幕、以及那充滿挑逗的言詞，萊涅克整個人激動起來。

　　「──不要上了她的當。她就是故意要惹妳生氣的、純粹出自於她的惡趣味……」藍塞歐魯一把制住欲暴跳如雷的萊涅克，「……所以意思是，涉哥為了讓自己成為可以和妳交易的籌碼、才踏進鬪技場那池污水的是吧…？那麼他打算交換的、是我姊的治療手段嗎？」

　　差那麼一點、就能釐清全部了。

　　可惜、沒那麼簡單，「不是哦……他想要的是──」

　　那場火災的真相與後續。

　　「耶……！？」

　　出乎意料的答案，換藍塞歐魯怔住了。

　　「哼──嗯……看來你們的律師老爸根本不打算讓你們姊弟倆知道，所以那女人才會想要自己找出真相囉～？果然是父女哪，連這點都這麼像ｗ」史凱斯以如常嬉笑的態度做了個簡單的總結：「好啦別在這浪費時間了！關於這一切的詳情、把那傢伙救出來以後再一五一十全逼問出來不就得了？ｗｗｗ」

　　一把抓起黑色貓鬼的那對長耳，然後將牠扔進萊涅克的懷裡。

　　「喔、喔喔……」

　　被提醒才想起自己的確不該繼續蹉跎，萊涅克與藍塞歐魯追著先頭的史凱斯而行──

　　「──不過、結果那只是面鏡子……只是鏡子裡的世界嗎？那……」

　　當時所說的話、對方到底有沒有聽見呢？

　　看著萊涅克的愁眉深鎖，貓鬼與藍塞歐魯對視了一眼……

　　眼神，笑著。

　　「別擔心，」抬起手摸了摸銀髮的後頭部，「一定有傳達到的。」

　　黑貓也仰起頭輕輕地「喵嗚」了一聲。

　　比起言語，心中的思念所訴說的還有更多、更多。

　　「…………」胸中泛起暖意，「──嗯！」

　　用力點頭，奔向前去。

AINA, you are a” wish”.

ＡＩＮＡ……妳是「願望」。

AINA, you are a” hope”.

ＡＩＮＡ……妳是「希望」。

'Cause all of the world loves you,

正因妳如此可愛、

it orders your exist to bound me.

妳的存在便將我給束縛住了。

(*8)

────紋章砲瓦爾托洛特‧動力部

　　一改先前的陰暗微污，接下來的路上可以說是光潔明亮……

　　就像現代化機艙內部那般，燈火通明。

　　甚至，有點亮了過頭──

　　「這些燈、好像不是燭光？再怎說『世界』的背景設定應該是接近於中世紀……」

　　被那毫無保留的光線給照得渾身不對勁，萊涅克稍稍遮擋了一下抬頭望著並問道。

　　「上到這層樓的時候妳沒看見喔？動力部、哪──」先是一個不關己事無關痛癢的表情，然後隨即沉下臉、史凱斯帶點不悅：「……妳以為這些『燈泡』的動力來源是電力嗎？呿……這也好那也好、都在唆示著人類隨心所欲將『女神』的力量拿來濫用、還用得理所當然這回事！真那麼自慚的話、就不該一而再再而三對這世界出手的啊不是嗎！」

　　每每提到這件事，就氣憤難當。

　　「……你也不要全怪人類吧。」藍塞歐魯的口氣雖是安撫，「反過來想，就是因為人類太過無力了、才會想要藉助你們這種『神蹟』的力量來達成自己的理想不是嗎？」

　　內容，卻有點反效果。

　　「──自己的理想自己去想辦法不行喔！？套句伊霓絲說過的話：依附在他人的理想之下的理想、這樣。」轉身停下，史凱斯呲牙咧嘴，「不想承認也得承認、我們是創造主老頭『理想』的副產物！不管是奧拉還是我們，總之想偷懶抄捷徑而借使我們的力量來完成目標、絕對都不會有好下場的啦！你老姊變成現在這樣、就是最好的證明……」

　　說到後面，覺得自己有點過份了、便回過身起步。

　　而就算對方頗有道理、卻仍有不甘：「你們把什麼關係都撇得一乾二淨也不對吧！如果原本沒有什麼交集就突然纏上你們的話的確是不對、可是像姊姊那樣說不定在什麼不為人知的地方受到牽連而跟『世界』扯上關係的狀況的話──」萊涅克的快人快語。

　　「嘖……」咂了下舌，似乎被說中痛處，「別說得好像她的病是我們害的一樣好嗎。」

　　但，結果很明顯、就是了。

　　舉凡和「未歸還者」相同的腦波波形、進入「世界」反而能取回原本現實世界之中表現不出來的感情、等等這些再清楚不過的事例，再加上她的血緣──因這世界間接遭難的母親、尋求著真實並不斷與想掩蔽真實的某些人進行抗爭的父親……想必，背後所牽扯的未解謎團將會是難以想像的複雜與廣闊。

　　「也不是、這樣說的啦……」藍塞歐魯聲音忽然變小，「關於我父親……你、或該說你們，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開門見山，是他所知要對眼前人套話最好的方式。

　　果然如願上鉤，「啊啊那個嗎──詳細我是不清楚，畢竟那時遇上麻煩的是那顆死花生豆ｗ……總之，你老爸曾經接手了一件同業之中沒人敢碰的訴訟案件，因為對簿公堂的對手、就是你現在的公司──大名鼎鼎的Ｃｙｂｅｒ　Ｃｏｎｎｅｃｔ網聯社！」

　　「耶！？為什麼……伯父的事務所經營方針應該不是那樣的吧！」

　　有些正義是伸張不了的，不去碰觸才是長遠之計。就算不是專門接手顛倒黑白的委託、聲名狼藉的那一類，但有些對象實在不該招惹；為了風評，也為了生計，慎選對手自然也是有必要的。

　　「唉唷妳也不用想得太可怕，ＣＣ社還是常輸的啦官司什麼的──僅限於賠償金額不看在眼裡的那一類；錢多嘛ｗｗｗ」史凱斯隨意地搖了搖手，「……那案件以常理來說完全是一面倒，因為被告那一方根本是罪有應得！為了自己自私的目的、隨隨便便就引發了網路危機耶！？就算明知一切損失憑一個普通老百姓賠三百輩子也賠不完，你們公司八成也嚥不下那口氣、所以還是告下去了。誰知道你老爸──」

　　「結、結果呢！難道爸的過勞是因為……」

　　「唔──我想應該不至於啦。聽說你逃避繼承家業所以打死不進法學部、把責任都丟給你姊了對吧？難怪不曉得那個判決的結果哪～～ｗ」史凱斯的賊笑感覺上像是總算抓到對方的一個痛腳那樣，「ｗｉｎ－ｗｉｎ……雙贏的局面啦。把事情引導為人類的共業、然後再以『親情』這個訴求做為辯護的主旨，最後沒人需要賠錢或賠命、變成拿『這裡』的東西來做為交換的籌碼囉ｗ」

　　伸出食指比了比自己的腦袋，笑得更深了。

　　「怎麼可能那麼簡單──」

　　藍塞歐魯還是無法相信；他知道大手會社的貪婪嘴臉，不認為他們會就此罷休。

　　「因為政府介入了啊。你老爸厲害的地方、就是刻意藉著在蒐證時的探訪引起了政府方面的注意……那男人所擁有的知識與體驗、被識貨的官立研究機關判定為一級機密，而同樣和這機密有關的網聯社當然也不會好過囉～？他們最後選擇放手、才不至於落到被全面清查受世人評斷的窘境，所以我才說是ｗｉｎ－ｗｉｎ啊ｗｗｗｗ」

　　「ｗｉｎ你個頭啦……人都死了不是嗎。」

　　一如往常，藍塞歐魯下意識曝露出心聲時的無修飾口調。

　　「…………」知道對方在不高興了，史凱斯搔搔臉頰：「別這樣嘛。說來說去最根本的原因是你老爸那工作狂的模樣吧？其實那也跟你們姊弟倆沒兩樣啦！多注意一點啊──」

　　「──就、就是說啊！像今天一直沒睡也是、我一直覺得你太……」

　　順水推舟般，萊涅克道出了長期以來懸在心上的擔憂。

　　原本被這話題搞得心情極差，但眼見兩人那彆扭的關心，「……好啦我知道了。事情結束後我也打算休個長假、好好重新擬定一下未來的走向──」

　　如果，結束得了、的話。

　　「差不多該正視自己的責任了吧？雖然你姊是那樣的狠角色，不過老實說放一個女人在那種業界打滾實在也是吼……兩性平權、不管在哪個年代都是嘴上喊喊的口號而已啦！」

　　聳了聳肩，史凱斯用相當自然的語氣說出這種難以想像會從他口中說出的話……

　　當然，就是又要遭到揶揄。

　　「你還挺擔心姊姊本人的嘛ｗ」

　　這次由萊涅克進攻；藍塞歐魯看似沒有表情、其實心底暗笑著。

　　「──煩欸！別看我這樣、我多少知道外面世界職場的險惡好嗎！」

　　「你做上班族的打扮、光想就──噗呼呼……」

　　「哈啊啊！？我可是人稱『不說話的時候還滿可以的』的男人耶！」(*9)

　　「……那個、不是讚美的話好嗎。」

　　「喵嗷嗚──」

　　開始了伴隨著些愉快的喧鬧拌嘴。

　　然而，就是因為這分神、他們才沒注意到周遭燈光數量的漸減──

　　突然，暗了下來。

　　「什──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一個字都還沒說完，腳下的地面就忽然急速墜落般深陷下去。

　　簡直、就像從摩天大樓頂樓失速的朝下電梯。

　　但奇怪的是、他們的腳沒有離開地面……彷彿上了強力膠般、牢牢地黏著。

　　代表著這他們正隕落而去的「深淵」底部、有著更為強大的引力──

　　「────！」忽地止住，沒有任何煞車不及或是跌落瞬間撞擊的反作用力，三人安然無恙地到達另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空間內，「阿勒……前面有個很亮的、東西……？」

　　聽萊涅克這麼一說，另兩人整頓好姿勢抬起頭也看見了。

　　「……去看看吧。小心一點。」

　　藍塞歐魯小心翼翼踏出步伐。

　　隨著越走向那發光體越近，周遭的景物也越清晰了起來；滿滿的儀器、管線，然後是放有許多瓶瓶罐罐與燒瓶燒杯，一個有如實驗室般的地方……

　　正中央就是那個發光的物體：巨大的玻璃圓筒。

　　或該說，在許多科幻近未來場景之中常見的、培養皿──

　　以這種大小、當然不是細菌病毒之類微小事物。

　　「這裡面、是……」

　　發出看來就灼燙至極強光的、雲霧狀氣體──

　　「這、該不會是……！」史凱斯拼命想就眼前所見分析出實貌、然後得到的是個看似普通其實冷血至極的答案：「強制的相轉移……將『奧蘿菈』汽化為氣體再使之電離後形成的玩意──也就是電漿體……這比我把奧拉給分割還要來得過分啊不是嗎！？」(*10)

　　就算只是個「故事」、遊戲的設定，而且女神本身也只是個「虛像」……但沒想到人類做的居然是這麼可怕的行為，這讓人著實驚愕不已。

　　隱隱約約，還能看到尚未被分解掉的、飄揚著的裙襬──

　　「……冷靜點，並不一定這裡面的『奧蘿菈』就是我姊的ＰＣ奧蘿菈吧？把它當作是個佈景道具就好了……至少這塊布料看上去不是她的衣服。」藍塞歐魯率先取回鎮定情緒。

　　別被遊戲牽著鼻子走，這樣。

　　「可、可是啊──」史凱斯還想說些什麼、不過後來想到了個重點而作罷，「……也是啦。就算這團電漿真的是她，我來資料吸收再重新構築也不是不行……」

　　「所以說來說去、最獵奇的還是你的資料吸收啦。」萊涅克手貼上那面玻璃，邊看著內容物邊繞著它走了一圈：「不過，電漿這種東西、意外地還滿美的嘛……」

　　美得讓人看到目不轉睛。

　　虹膜反射電漿體青橙交雜的螢光，迷離的姿態讓藍塞歐魯一時看了出神、同時卻又被她懷中的黑貓拉回視線，「……或許、那隻貓……涉哥的分身，說不定分辨得出這是不是我姊。」

　　而聽得懂人話似的，黑色貓鬼馬上搖了搖頭。

　　「你這是在說沒辦法、還是在說不是啊？唉……改天把你帶回去，我叫假面給你裝個語言裝置好了。哥哥大人難得留在世上的東西嘛──嗯？」巡視著周圍的儀器，史凱斯發現了個按鈕正閃動著綠光，「這啥啊？既然在閃就是要叫人家按吧？嘿──」

　　手腳不安份的頑皮小孩般、半開玩笑地按了下去。

　　嗶的一聲，兩人猛轉頭向他：

　　「喂、喂喂你在幹嘛啊！？怎麼可以隨便亂碰啦！」

　　「你啊……！絕對是那種看到香蕉皮就不踩下去不對勁的人種吧！」(*11)

　　全都湊了過去。

　　「才、才不是！什麼香蕉皮、我一次也……」史凱斯連忙糾正藍塞歐魯的奇怪指責，「燈號是綠色的代表安全這是常識吧！就是有什麼準備好了要按下去才──」

　　轟隆隆……

　　察覺到地面開始震動，萊涅克將抱著的貓鬼兩手一放落地、自己則抱頭大叫：「呃啊啊啊一定又是要發生什麼了啦～～～～都、都是你害的啦！史凱斯這大笨蛋──！」

　　玻璃外壁中的那團光能體這時開始散射出前所未見的激光。

　　「唔唔──可惡──」

　　就算馬上遮眼也抵擋不住，眾人全都緊閉上眼……

　　就像不久前，在昏暗機房中那樣。

　　「……看來，等我們睜開眼時、就會……」

　　因應著藍塞歐魯的猜測，下一個關卡、終於現形於他們眼前──

　　曾經，有一位青年。

　　滿懷著雄心壯志、想要替這世上底層的人們伸張正義。

　　正巧，他背負著某個家業繼承的宿命。而那個家業、的確是可以達成他這個心願……

　　但接手之後他便明白到了：以現狀來說那是不可能的。

　　在滿足自己的英雄願望之前、他得要先顧及的是同事們的飯碗……事務所蒸蒸日上，也是他籠絡了許多同窗或熟人，一同擴大版圖的成果。

　　哪能夠、再去多想那些呢──

　　就算，此刻的他心中滿滿的都是、復仇的願望。

　　廣闊的客廳，佈置上融合了家居閒適與氣派。

　　會這樣、恐怕是因為居住在這裡的人需要常常接應來客，因此得要有個門面才行吧？

　　長沙發椅，皮革依舊光亮如新。窗明几淨、一點灰塵也沒有……啊啊，她的確是閒著沒事就會東擦擦西掃掃的哪──就算結束一天的行程疲累地回到家，比起煮食填飽肚子、她最優先的絕對都是拉出吸塵器、以及跪坐在地像個小媳婦般抹著地；他一張開眼，腦中便不受控制地馬上浮出這景象。

　　會不會，她在猝倒的前一刻都還在做這些事？呵呵……那也不無可能嘛。藍塞歐魯搖搖頭笑了一笑，突然胸口湧上了一股壓抑不住的熱流。

　　頭上雖不是豪華的水晶燈，但也是相當具有設計感的燈罩所遮射出來的柔和照明。那和煦的照耀，卻只會讓他心中那莫名沸騰滾燙的情緒再更加地熾烈起來。

　　「這裡……不就是──」

　　不久後萊涅克也睜開眼了。眼前的這個室內景觀似曾相識、雖說只有匆忙暼過一眼──

　　和那個女人的弟弟一同進入這房子的那一天。

　　「……是啊，是我家。」

　　他在考上大學的那一年、就頭也不回奔了出去的家。

　　朝玄關瞄了一眼，他的室內鞋乾乾淨淨地擺在那裡、像在等著主人回來穿它。

　　說起來、最近偶爾回家照顧狀況異常的她的時候，他的臥房也都是打理得好好的、簡直不像是個離家不肖子應該會堆滿灰塵雜物的房間呢……

　　為什麼，都沒發覺到？

　　他好氣自己，什麼都沒注意到。

　　所以、她才──

　　「阿勒……所以接下來不是我、而是你？怎麼順序上好像……」

　　史凱斯有點一頭霧水。

　　「那種東西本來就沒準則的了，也說不定是依照時間的先後。」走至緊連在起居間旁的飯廳範圍，伸出手沿著那張美麗紅柚木圓桌上的木紋輕撫著、藍塞歐魯異常地淡定，「……反正，等等看到的重播畫面八成是對我的不滿吧…？一定是兒時的我、囂張跋扈對她惡言相向的模樣……」

　　史凱斯則是大喇喇地拉出了一張椅子坐下、雙手枕至腦後，「先前我就很想問了，你們倆關係到底為什麼會這麼糟啊？她說因為沒辦法對你笑、所以你很不能諒解的樣子……可是啊實在也不至於變成這樣吧！」

　　對真正的家人來說，那應該只是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吧？他是這麼想的。

　　「當然、沒那麼簡單──」

　　忽然，電話鈴聲大作。

　　「嗚哇、這該怎──」

　　萊涅克望向藍塞歐魯，猶疑著要不要叫他去接電話。然而就在這時，從通往樓上的階梯下奔來了一道方才在雨中大馬路上看過的黑色人影。

　　想也知道這是誰，「姊姊……那麼那通電話會是……？」

　　女性黑影鎮靜地接起電話，鎮靜地點著頭。

　　『……×××病院是嗎……好的。』

　　鎮靜地掛下電話，鎮靜地取了大門前掛衣架上的外套，鎮靜地出了門鎖上。

　　然而，藍塞歐魯一點也無法鎮靜：「那間醫院的名字、是……！」

　　他們的父親突然病倒時所被送達的醫院。

　　「咦！？那麼說……」

　　萊涅克也意會到了：接下來對那個女人的確、會是一段煎熬的日子……

　　就算，她表現不出來、也一定感受得到，然後那份苦楚、必定會累積在某處──

　　直至爆發。

　　門又再度推開，奧蘿菈的黑影走了進來、掛上外套後便一直挺直地坐在沙發上，然後就是絡繹不絕、從逕自開啟的大門走入的許許多多訪客──

　　大多是安慰的言詞，但統括來說有幾個類型：

　　『妳一個女孩子家是撐不住的！不如放棄手上的股份吧。』

　　有點傲慢的，西裝筆挺的男子。

　　『考上了也不代表能馬上對工作上手吧～？還是交給阿姨──』

　　略顯福態的女子，高雅的措詞。

　　『放心好了，叔叔我會站在妳這邊的！首先……』

　　看似親暱過了頭、抓起她的手握住並伸指撫弄手背的另一名西服男子。

　　『我說呀～～可得小心那個誰誰誰哦？他打算對妳下手好取得主控權呢。』

　　語氣中充滿嫵媚與揶揄的、較為年輕的女性。

　　『就算妳媽和我們斷絕了關係、我們還是有義務照顧你們！所以監護權──』

　　扯著大嗓門挺著大肚腩、一個粗魯的男性──

　　許多，許多。從對話中甚至可以隱約見到人性的醜惡。

　　可是她卻只是無動於衷地、坐著……

　　『……想哭的話，還是哭吧。像妳媽葬禮時那樣……』

　　襯衫袖子捲起還叼著根菸，男子的聲音聽上去像是偶爾忘記使用變聲器的庫拉凱。

　　『…………』

　　她終於有了點反應：搖搖頭，但依然什麼都沒說。

　　而就在此時、三人都以為要切換成下一組對話的時候……

　　「……怎麼可能、哭得出來呀……！」

　　她的聲音。帶點迴聲效果的；就像之前對萊涅克告白內心真意的那樣。事實上這句話約莫是只有他們三個人一隻貓聽得見的，因為那個應該是庫拉凱的男子並沒有對這個回答起任何反應，就這樣開了門離去。

　　比對於心聲的激昂與反叛，黑影的她還是、直挺挺地坐著。

　　忽然間，低下了頭，接著走進來的是一次兩個人：修長優雅的，以及高大並短髮俐落的。

　　『──監護權目前在真部大叔手上，多少可以放心。再來這幾個月，我會想辦法扭轉掉那個精神鑑定報告的結果……拖過期限的話、都不知道那群人會幹出什麼事哪。』

　　這個聲音，這個口氣與內容……恐怕就是亞努本人無誤。

　　『總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妳一定要跟我們說啊。』

　　這邊這個則是不久前在大馬路上差點要被車給撞上的黑影。

　　說完後兩人沒多逗留就走了；本以為最常相伴她身邊的這兩人應該要就這麼留下來……

　　因為，這時候的她一定很痛苦、需要人陪的呀。

　　就算、她看上去是那樣的無感麻木──

　　「不需要……我什麼、都不需要……！」

　　充滿怨懟的聲音，像是在說──

　　她所想要的，總是得不到；她想珍惜的、又總是失去……

　　就像，詛咒一樣。

　　而她僅餘不多的、最重要的存在，卻──

　　大門啪的一聲被用力打開，走進一個小孩的黑影。

　　『姊姊──』

　　稚氣的童音，裝扮上看來是個男孩。

　　「──！這個、該不會是你吧須藤！可是怎麼、年紀上……」

　　萊涅克焦急地出聲問了，但藍塞歐魯僵得像尊石膏像，反而是史凱斯擠眉弄眼地對她比了個「噓──」的動作；安靜看下去就是了、這樣的意思。

　　「喔、喔喔……」

　　這才知道自己的不識相，萊涅克將視線擺回那場皮影戲上──

　　『姊姊、姊姊妳看！我這次考試的成績──』

　　小男孩興沖沖拿著手上的紙張，遞向他喊作姊姊的女人。

　　看了幾眼，她沒有任何動作、只是淡淡地開口了：

　　『這樣的水準，下次還能維持得住嗎…？』

　　冷淡地。

　　小男孩身子震了一下，然後低下頭走開……

　　「預料之中、哪……那女人前世絕對是什麼鐵腕政治家吧。」

　　史凱斯小小聲地，一字一句卻清晰地進入藍塞歐魯的耳裡。

　　正想回他「就是啊」的時候、那個飄渺著充滿空間感的迴音又出現了──

　　「成績什麼的怎樣都好……維持不了不是更好嗎！」

　　「為了討我歡心而考出來的分數、怎樣都好！」

　　「因為不管如何、我都不能為你感到開心呀！那這樣、還不如……！」

　　「可是、你卻一次又一次……為什麼──」

　　「──為什麼、要那麼溫柔呢……」

　　消失於客廳中的小男孩，不知何時又跑到外頭、長大了點又再度開門進來。

　　『──姊姊我跟妳說！我幫妳教訓完巷口那家的傢伙了！』

　　有點氣呼呼，男孩的衣裳跟頭髮有點凌亂。

　　大概，是剛打過架。

　　『打架本身就是不對的了。你下次不可以再這樣。』

　　女聲，依舊冷硬無比。

　　『什──可是他們一直說姊姊的壞話啊！他們說姊姊都不笑、很恐怖──』

　　男孩還是氣憤難耐的樣子。

　　「那是事實啊……」

　　「為了不想從人家口中聽見事實、就讓自己身陷危險之中──你、實在……！」

　　「被打痛了怎麼辦？受傷了怎麼辦？打傷人家被追討責任怎麼辦？」

　　「要是因為這樣失去你了怎麼辦？」

　　「只為了替我出氣……那根本一點意義都沒有的好嗎！」

　　「為什麼……為什麼要為了我……」

　　如此溫柔。

　　就是因為這樣、她才割捨不下。

　　接下來陸陸續續、走進了各個時期的、藍塞歐魯的操作者本人。有穿著制服的，也有身著便服、拿著一些運動用具的。每一個都是對他的姊姊說了些什麼、然後略帶沮喪地離開……

　　漸漸地，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開了；到了高中時期，他幾乎是已經直接站在門邊就對她說話的……相敬如賓，類似於這樣的感覺。

　　口吻也有禮卻生硬了起來。

　　『我想，我的志願校會是──』

　　他說出了個校名。那是一所著重於培養工科理科人才的學校。

　　『……為什麼，不是我的學校？』

　　她所就讀的、可說是通往他們家業最近的管道、赫赫有名的學府……

　　是啊，身為這個家的長子，怎麼可以不進這所學校呢？

　　黑影的少年，將握緊的拳收入口袋中──

　　『妳就只會想要叫我繼承爸的事務所而已……我的未來、我自己決定！』

　　頭也不回、就衝上樓去了；看來，只是青春期的叛逆。

　　「你也會有這種時期呢、是吧ｗ」

　　史凱斯幸災樂禍般，用肘尖頂了頂藍塞歐魯。

　　對這舉動倒是沒有特別不悅，「……啊啊，是啊。其實我從小對法律這行並沒有什麼排斥，反而受到父親的薰陶早就對一些基本法條相當熟悉了；就算之後沒進那一行，商務法之類的也還是都常常應用得到……當時的決定，純粹就是叛逆期的反骨精神作祟哪。」

　　不過，這一點若是沒說出來、對方是不會懂的。

　　坐在沙發椅上的女性黑影，又開始傳出了她的心聲：

　　「你就那麼……不想要和我讀同一所學校嗎……」

　　「國中也是高中也是……只是因為怕人知道我們是姊弟、就……」

　　「讀什麼科系都不重要……不想繼承家業也沒關係……」

　　「那麼沉重的負擔、我來替你承受就好了──」

　　「爸爸他、已經……我只、剩下你了……」

　　「就算這樣……就算這樣……為什麼你還是──」

　　「──要離我而遠去呢……！」

　　隨這最後這一句話，畫面上的演出再也不是有人開門進來的戲碼，而是提著行李打開家門的青年、用力甩上門後不說半句話離去的一幕……

　　物語的，終幕。

　　這齣、家庭劇的──

　　沒有辦法挽回的。

　　許許多多細微的、小小不滿與誤解，凝聚成巨大而難以跨越的冰壁；累積下來無法得到回報的、付出與期盼，最後鑿挖出難以填平的壕溝──兩人之間，漸行漸遠。

　　說不上來切實理由、卻又無法忽視……就這樣，他和她的思念，失之交臂……

　　然後，落到如今這副窮地。

　　「妳……誰叫妳、什麼都不對我說啊……！」

　　再也忍受不住，藍塞歐魯對著過去的那個「她」大喊了起來。

　　黑影長髮披肩的後頭部，不動聲色。

　　……不對，她似乎、正微微地轉過頭來……

　　「要說……什麼……？」

　　突然間，地毯、桌椅、茶几、電視牆及櫥櫃等物，全都開始漂浮起來離開了地面。

　　「說出那些……聽過的人都像媽媽一樣死了的事嗎──！」

　　重力越來越減弱，書櫃中的書也一本本飄了出來自動翻著頁……

　　「爸爸……老師……然後是朝霧君……」

　　最後連她坐著的那張單人沙發椅、也浮至半空中了。

　　「小黑的話……就算現在還活著，但以他所進行著的事，恐怕再不久後、也……」

　　椅子轉為正面對向他們、同時黑影身上披掛上了些有形體與色調的衣料──

　　「大家……全都死了呀……！」

　　黑影的臉上，流下了黑色的淚水……

　　那樣的狼狽，實在和頭上的華冠、身上的錦衣、以及手上的黃金錫杖不甚相符。

　　「這個……應該是編號三的『女帝』了吧。」出乎意料冷靜的，史凱斯的斷言，「象徵著家庭的繁榮……母權、母性或母愛；那傢伙、實際上對你──」

　　取出血色的鐮刀。那鮮紅和他們眼前膨發開來的執著情熱相輝映。

　　「…………！」

　　沒錯；他一直忽視的、誤認為冷酷無情的、某些執念……

　　藍塞歐魯抿住唇，萬分不願意地從右手掌間閃出他那把屠龍巨劍。

　　「你總是、讓人這麼生氣……什麼都看不見、真是讓人生氣……！」

　　無貌的「女帝」以奧蘿菈的聲音喊出了不像她曾有過的情緒化發言、並如怒濤襲來──

　　在這現實中的居間，一場苦戰即將開始。

註釋部分：

1.和上一篇的開頭相呼應；四個消失的人分別是死去的三人以及背叛了大家的アルアジフ。

2.SDK。詳情可洽「SIREN」這個關鍵字。永遠的16歲高中生。

3.關於archetype之前也略有提到，不過當時沒寫那麼清楚。事實上小說版的美術館會出現的兩性像アニマ跟アニムス就是archetype的一種。

4.如上。記得是0304的註釋8有提到。

5.銀蓮花是アネモネ(Anemone)，也就是お兄ちゃん的角色ID。

6.其中「不被對方鎖定」這點主要是因為鬪技場不能使用隱身或潛行之類的技能所因應的措施。

7.稍微透露一下，這個就是跟偽典有關係的事件。

8.「あさきゆめみし～アイナのテーマ～」的歌詞全貌。什麼AINAYahoo的都是空耳而已哦！

9.「喋らなきゃけっこういける」，反過來說就是俗稱的がっがり王子ｗｗｗ

10.電漿體是固體、液體、氣體再下去的第四態，所以……

11.簡單來說就是天生有著搞笑藝人的潛力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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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未歸(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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