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 【00】─喪失(1)

黃昏的歸途者

無論是誰

在這個世界裡

不是孤單一人

億萬個的存在

億萬道的聲音

億萬副的形貌

億萬縷的思念

億萬回的甘苦

億萬次的撫觸

億萬股的氣味

億萬遍的重生

交織融和作用

億萬次元

無止境的物語

所以　你

不是孤單一人

　　睡不著。

　　以一個兒童的正常就寢時間來說，這時候還不入睡、就該挨上頓「還不睡真不聽話」這類的罵了。

　　可是睡不著就是睡不著。

　　邊揉著久閉反而疲憊的眼，邊打開一道門。

　『────怎麼了？想喝水嗎？』

　　那是媽媽。

　　美麗的笑顏，有那麼點柔弱、卻又是如此堅毅；她的強韌表徵於，以那虛弱的身體生養了兩個孩子，且家裡大小事仍不假他人之手、全靠她自己。

　　為了不想讓在外辛苦工作的爸爸操心，為了讓他回來時能真正地感覺到這是一個家。

　　是的，就是這樣一副笑顏。

　　「睡不著……」

　　裝可憐似地，這般回答那張笑顏。

　　媽媽苦笑，招了招手。

　　沒有責罵。

　　於是走近過去。

　　坐到媽媽的腿上，看了一看，桌上放置著那個偶爾會看見媽媽戴在頭上的東西。

　　「媽媽、要玩遊戲嗎？」

　　『是啊，本來以為你們睡著了、正打算睡覺前玩一下呢。』

　　那雙漂亮卻不細嫩的手操縱著電腦。

　　「……那我是不是打擾到媽媽了？」

　　果然，不睡覺就是壞孩子。

　　但依舊沒有責罵，甚至換來了一陣輕撫於頭部的溫柔。

　　『不會呀，乖乖看媽媽玩怎麼會打擾到呢？不過在爸爸回來前一定要回房睡覺哦。』

　　那是種恰到好處的寵溺，故欣喜地、用力地點了個頭，「嗯！」

　　媽媽還是沒戴上那個帽子一樣的東西。後來知道那是可隨意切換為單一顯示於桌上型顯示器與頭罩式顯示器之其一、或同步顯示於兩方的顯像功能；為了讓自己也能看見畫面，而選擇了這樣的模式。

　　這也算是讓人同樂的措施吧？這時媽媽開始輸入密碼。

　　那是自己已經偷偷地清楚記下的密碼：好歹早學懂了二十六個英文字母、也懂得羅馬拼音是怎麼回事，且最重要的是，媽媽設定的密碼、就是自己和弟弟兩人名字的羅馬字母表記啊。

　　不過記這要幹嘛？千萬別問小孩子這種問題；年幼時總是會去做些莫名其妙的事還沾沾自喜嘛。

　　接著進入遊戲。

　　幻想風格的畫面對不常接觸遊戲的孩童來說仍是太難以理解，故也只能懵懂地盯著遊戲進行。

　　雖然有些自己也看過類似景象的大自然風景，的確是滿賞心悅目的。

　　「媽媽，這裡、好漂亮唷。有好多那個紅紅的葉子、叫做……咦、叫什麼────」

　　『那叫做楓葉哦。』

　　「啊、對！楓葉！去年爸爸帶我們出去玩的時候也有看到對不對！可是葉子一直掉沒關係嗎……」

　　小孩哪懂什麼常綠樹或落葉木的分別？當然就再天真不過地問了這笨問題。

　　『沒問題唷。因為到了春天，葉子又會再長出來了。這種樹啊、秋天一定會掉葉子的。』

　　「耶～？秋天就掉光、那冬天的時候不就像沒穿衣服一樣很可憐了嗎！」

　　惹得媽媽不禁輕笑著回答。

　　『怎麼會可憐呢？這代表大樹很堅強啊。像妳的名字那樣，就算寒冷也要好好地站在那裡。』

　　「這、這樣啊……那我有這個名字，是不是也能像大樹先生一樣強壯呢？」

　　抬起頭，看見媽媽的那張臉，笑意滿盈的臉。

　　『嗯，當然囉！所以妳要趕快長大呀。這樣到時候、就可以跟媽媽一起玩這個遊戲了哦。』

　　或許是因為這句話，才會堅信媽媽在這個世界等著。

　　等著她長大。

　　然後不知幾個日子之後，那個房間、那張桌子前再也沒有媽媽的時候，她湊近了桌前────

　　────那天我、做了什麼？

　　「────！！」

　　奧蘿菈被夢中的自問自答給驚醒，自趴伏的桌面猛地挺起身。

　　有種被電擊過後的劫後餘生、與彷彿抓不住美夢般的無力感。

　　種種跡象令她明白，方才自己似乎失去意識、昏迷了一陣子；片刻而已、但確切地。

　　不過她在意另件事還要更多一點。

　　「……剛剛那是……」

　　奇怪的回憶畫面。

　　雖然當年母親可能是認為她年紀還小，因此也未曾提起過那個遊戲的名字。但，記憶中的那幅虛擬世界的風景，就算精細程度或許不及今日的十分之一、卻漂著一種「這就是『世界』」的氣息……

　　此刻護目鏡顯示器前方的這個世界。

　　要不然怎麼會在這裡聽見「媽媽」的聲音呢？就算毫無根據、仍這樣覺得。

　　可是伊霓絲卻說，不是那樣的。

　　心中浮出這個名字，呆頓了一下。

　　「……對了！那女孩她────」

　　現在哪是回憶那些褪色過往的時候！奧蘿菈這麼斥罵自己。

　　同時聽見了些干擾音，漸漸地所有的不安感隨畫面上跑竄的電流匯集起來。

　　環顧周遭，發現這是個普通的洞窟類型區域。在不遠處似乎有個藍色光團──八成是地圖記錄點。

　　看來是伊霓絲用盡最後一道力氣將自己從那混濁腥腐的死者之國給送了過來。

　　化作獨眼之禁錮六翅天使的，伊霓絲，在受到強烈干擾難保自我意識的苦痛不堪下硬擠出的力氣。

　　那也就代表她現在、一個人被關在那裡面不是嗎？

　　「不行！得趕快……」

　　苦思接下來該怎辦，奧蘿菈腦中閃過了一個人。

　　於是她邊操作ＰＣ往地圖記錄點奔去、邊試著與那個人聯繫、以及求援。

　　「───教授……助理教授！你在哪！我…………」

　　八相秘蹟的對外輸出孔‧Ψ伺服器混沌之門處。

　　「搞什麼啊──！還不行嗎！？埃爾得‧思列加的────」

　　急得像站在火烤的鐵板上，史凱斯整個人毛毛躁躁、口氣也沒能好下來。

　　「別這樣啦……斐德赫爾他們找出路徑的話、一定會馬上通知我們的。」雖這麼安撫著別人，但其實梅加司仍不停地試著從混沌之門傳送入黃泉國的動作，「只不過情況的惡化超乎想像，他們那三個侵入執行組的也說了：不排除強行鑿挖出通道，也就是以人工手段製造出……」

　　戈雷一聽，傻了、並接下去：「……認知外迷宮？！這樣不就搞得好像我們是ＡＩＤＡ一樣───」

　　「無所謂啦！強行還ＡＩＤＡ什麼的都沒差！」史凱斯極度不滿地踢了一下混沌之門那撐起轉動金屬圓框與藍光球體的底部支架，「怎樣都好……不快一點的話、伊霓絲她們……！」

　　咬牙，沒說另外那個名字。

　　坐在自己端末傳送點所在的矮石臺上，瑪哈瞧出了他強嚥下的字眼，「……就算伊霓絲沒跟著過去，情況應該也是同樣危險吧…？要是讓那女人跟那個東西接觸……」

　　「……我知道啦！可是今天是伊霓絲跟她───」

　　在史凱斯想說些什麼辯解的話之當下，球體的另一端、對面、湧進了兩道光圈。

　　透過金屬環與藍色晶球間的窄小空隙確認來者，「唔嗯？誰啊……」對上史凱斯探視著的雙眼的，是另一對嵌在白瓷面孔上、滿溢不安的藍色雙眸，「……呃！？妳、妳……」

　　是剛才正出現於話題中的那個人。

　　另三人也嚇到了，張口結舌地看著這名訪客。

　　「……。」而奧蘿菈沒答聲，不知該從何說起般地垂下頭。

　　充填於空氣中的訝異消退、轉為不可置信的震怒，「妳怎麼會……跑來這裡啊！伊霓絲呢？！她不是和妳───」視線馬上射穿另一個來客，「又是你、亞提司！居然把系統側的人帶到私有伺服器！」

　　被如此質問、亞提司卻沒即刻說明自己行動的用意，伸出手握住奧蘿菈的肩。

　　因為他發現她的肩頭抖著；遊戲ＰＣ角色、在發抖的話……

　　「果然這裡的空間對妳來說負擔太大了哪……精神意志對虛擬假想世界的敏感度過高的關係。」

　　調整呼吸般，奧蘿菈雙手緊緊交握、艱難地點頭。

　　於是不必多說，這伺服器的四位居民也明白了。

　　「妳現在……陷入昏睡狀態了？！這、這……待這裡那麼久，也沒聽說過會有這種情形啊？」

　　梅加司還是驚訝得合不起嘴。

　　「……不，上次那三人來這裡時不就也乾乾脆脆地昏迷了？本來以為是斐德赫爾搞的花樣……」瑪哈仍舊坐著、沒站起身過，「仔細想想，他們全員都不怎麼普通……不管是ＰＣ，還是操作者本身。」

　　金色貓目如放射線般掃瞄著眼前這位女神的從頭至腳。

　　極度不自在，「別……別管我的事了。我拜託助理教授帶我來這裡、是因為……」

　　「───伊霓絲她怎麼了？她人咧！？妳們兩個一起進了那個喪失之地以後發生了什麼啊！」不提還好，一提起來史凱斯就激動了起來、惡狠狠地繞至混沌之門對側逼問著奧蘿菈：「妳把那笨蛋電波娘帶進去以後，知識之蛇就完全捕捉不到妳們的監視影像跟ＰＣ行蹤了妳知道嗎？然後那裡現在完全進不去！可是這樣的話、為什麼妳會沒事一樣出現在這裡！！？」

　　這劈哩啪啦的一堆，當然會嚇到人，「我、我也不……」奧蘿菈退後了兩三步。

　　「結巴什麼啦、啊啊～！？回答呀妳！！」

　　只差沒有揪住對方襟口地氣急敗壞著，雖然看來也快要一把就扯上去了。

　　梅加司則趕緊從另一邊繞過去阻擋史凱斯可能會做出的粗暴舉止，「好了好了！問就問別一副要把人家生吞活剝的模樣！讓她好好說完啦(´Д｀;)」

　　護花使者，絕無敵我之分。

　　不過奧蘿菈沒有閒暇對這份體貼抱以感激，「看來你們……並不知道、沒能看見裡面發生了些什麼，也沒辦法進入埃爾得‧思列加…？」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分析現況，她小聲地怯嚅著。

　　「正確來說是『還沒辦法』進去啦，我們又不是萬能的。」戈雷插了嘴，無奈地攤手，「似乎真的只剩下以人為的侵蝕製造出認知外迷宮、用那個來進行移動這種手段了；我剛偷偷問了假面，好像打算要叫那個這方面的經驗者準備行動了說～～」

　　「科爾貝尼克啊…？要完全解放好不容易安分下來的那隻糟糕第三腕、果然情況……」

　　瑪哈摸著自己的長鬚，低頭沉吟。

　　「侵蝕……嗎。像當年的那個病毒一樣……」畢竟這種話聽在官方人員耳裡還是太過，奧蘿菈震了一下後縮起身子，「等等，你們所稱的認知外迷宮是……被侵蝕的檔案區間所形成的超出辨識範圍外的空間，然後因為資料的扭曲與破損，於是在形成區域中會伴隨著某種電子雜訊音────對吧！？」

　　「啊？」史凱斯被她最後這突然的、從未見識過的慌張大聲語調嚇得呆掉。

　　梅加司沒太驚訝，只是帶點疑惑摸著後腦：「是沒錯啦，不過那個『侵蝕』可不是短時間就……」

　　異位的女神，噤聲。

　　深思熟慮了片刻後，看著眼前眾人───

　　首先是梅加司。增殖……想起當日自己殘破得幾乎不成人形的ＰＣ就是被他完好無缺地修補回來；這種接近犯規的特殊能力、該可算是急救醫護人員吧？她這樣考量著。

　　戈雷則光看身形就自動忽略了；就算知道那稚幼的外表並非真實、還是會有某種先入為主的觀念。

　　再來看向那頭紫色貓咪。雖然不討厭這種動物，可是瑪哈的眼裡似乎有些什麼、令她有點退縮。

　　然後是那個一臉不耐煩的人。

　　很清楚自己現在仍隱隱地畏怕這個人；咬緊的牙關、拼命穩住的說話聲、勉力使之僵直的膝關節，其實全都潛伏著因史凱斯就站在自己眼前而生出的不住抖顫。這樣下去、當然更不用說和他一起……

　　可是又很明白，伊霓絲最希望能夠前去救她的人之中，排名第一的絕對是這個人。

　　決意，蓋過了恐懼。

　　「路徑───被侵蝕出來的通路，早就存在了……既然能把我送出來的話。」

　　「咦……咦咦？妳這意思是───」

　　奧蘿菈冷不防地分別抓住面前的史凱斯與梅加司的手臂。

　　「跟我來！進入認知外迷宮的『歪斜』是吧……我知道在哪個區域……！」

　　兩個人跟在那頭急行時會很自然就飛動起來的金色絲線後面。

　　「為啥我要……」

　　居然跟這女人組隊！史凱斯千想萬想就是想不通自己為何會接下她的名片並接受邀請通知。

　　但如果是為了能早一點進入埃爾得‧思列加確認伊霓絲安危的話，也只能忍忍了。

　　「喂、伊霓絲到底怎麼了？妳一句也不提，未免也……」

　　「有時間聽我形容那種根本不知怎麼形容的狀況、不如趕快進去用自己的眼睛看個清楚吧。」

　　頭也不回地說著。

　　只聽見這似是冷斥的話、但看不見她其實憔悴淒苦至極的神情，史凱斯又無端火大起來：「妳那什麼態度啊！只要跟我說伊霓絲現在人是不是平安就好、講那什麼有的沒的！？果然妳實在是───」

　　旁邊的梅加司扯了他的手一下做出無聲的制止。

　　盛怒回視幫著外人的同伴一眼，卻看到梅加司皺著眉搖頭。

　　怎麼可能會平安無事？別多說廢話了，加快腳步吧。這樣。

　　「……！」

　　於是史凱斯總算接受了這早存於心的最壞打算；如果情況沒有超乎想像地糟，前面那個女人哪有可能會放下所有的身分與身段、跑到曾差點毀了她的人──自己面前，然後一言不發地帶他們去事發地點？

　　再怎麼不悅、都必須隱忍下來……史凱斯不再出聲，握緊拳憋住怒氣。

　　終於，到了定位置。

　　看著地圖確認剛才的地方是這裡沒錯，奧蘿菈轉身面向兩人。

　　「就是這個吧，不停響著的雜訊。接下來……」

　　「妳不進去喔？會怕啊？幹嘛不趕快使用侵入程式！」臉色還是很難看，史凱斯仰面瞧著她問。

　　看來是被誤解了，奧蘿菈為難地移開和他對上的視線，「不是的……我這邊沒有那種程式……」

　　聽到她的理由，「嗯？我記得金髮隊長他們不是自己編寫出了一套？」梅加司提出疑問。

　　「說起來，都知道認知外迷宮是怎麼回事、卻沒有侵入程式！」好像有能諷刺的點、就要大開殺戒，史凱斯連嘴上的苛薄都不留情，「不是精英嗎妳？上層部的長官耶ｗ，所以我就說上層部都是廢柴……」

　　奧蘿菈沒被擊倒，「沒有多餘的時間……做那些事。」淡淡地替自己辯白。

　　「嘖……」明白她意思是什麼；時間都耗在忙著撰寫那個專門用來處理他們的刑具、以及追著破滅的源頭跑，史凱斯愈發不高興，「叫藍塞歐魯交給妳不就好了。妳不是最會命令自己的弟弟了嗎！」

　　提及那個名字，奧蘿菈握著左肘關節的右手、與抓住裙布的左手，全都更加用力地收緊。

　　神情則像、被什麼刃物給刺進胸口一樣。

　　連被自己凌遲拷打時都沒露出過這麼淒然的面孔，這讓史凱斯看得忽然腦中一片空白。

　　生氣什麼的，都忘了。

　　然後是奧蘿菈不甘願至極地擠出的事實：「那孩子……不信任我，總是顧忌著我。就算是這麼重要的東西、也不願讓我知道其存在，而不露痕跡地藏了起來。每次他使用完、就會解除安裝……」

　　雖然知道自己是這副德性、當然很難得到他的諒解，但───

　　唯一的血親，卻避著彼此、互相猜忌，光想就令人悲傷了不是嗎？

　　一直以為這女人完全不在乎、不關心自己的親弟，但看到奧蘿菈用那表情說出那種話、就瞭解到自己根本是想錯了；尤其是梅加司，知道她生理或心理上有些許問題才會導致如此情形，「這樣啊？別在意別在意～！如果妳那邊沒有、從我們這邊分享過去替妳安裝就好了！還是說妳真的不想進去的話，那也沒關係、就我們兩個人進去也可以的哦(＾＾」

　　斜望著簡直像在獻殷勤的梅加司，史凱斯的心裡想的是「又發作了」，無力吐槽翻了翻白眼。

　　而奧蘿菈搖頭，「……不，我當然也要進入那裡面。拜託你了。」

　　口氣輕柔、有點低聲下氣般的請求，這又讓史凱斯更吃驚了。

　　（這女人……）

　　好像哪裡有點奇怪？

　　不……有差池的好像是自己的單方面認知？就如同她那句「不能為人所用的物品就是廢棄物」，事實上真正的涵義、根本就不只是針對在他們這些非人類的物品──以資料構成的異次元「生命體」來說的而已。連她自己都只是元素構成的有機體──名為「人類」的物品，而她似乎也視自己的生命為塵土……

　　認真一想，普通人被他那樣脅迫著人身安全，照理來說怎可能還敢登入、並繼續使用相同的ＰＣ？

　　就算「死」了也無所謂，一定要找到────

　　（因為奧拉的消失，而害她喪失的東西？）

　　瞇起眼，稀奇地不帶任何負面意念注視著、嘗試剖析著那個正在接受梅加司之檔案分享的女人。

　　看到她臉上那並非無神空虛、而有著水光的眼瞳，暗閃著靈動的星藍。

　　這讓他想到了什麼：「妳……現在還是那種狀態吧？現實中意識不明……」手扠腰，換上命令般的聲調與姿態，「這樣的話妳還是別進去的好！省得礙手礙腳、還讓梅加司這傢伙在那分神操心妳的安全！要是妳真怎樣、我也很難跟妳弟交代啦。畢竟上次已經答應他、說我不會再……」

　　似是安裝完畢，奧蘿菈沒多瞄他半眼、轉向半空中的「歪斜點」執行侵入，「不必在意。說起來，是我去找你們、而不是你自己追過來的。而且不管如何，我非得再進去一次不可……為了確認一件事。」

　　「確……認……？」

　　異口同聲，兩人傻傻看著她。

　　然而化為光圈的女神已然消失。

　　意識到奧蘿菈的急促，「我們也快點吧。」梅加司催著。對自己、也對身邊呆若木雞的史凱斯。

　　「什、什麼啊！這裡……這是啥？！」

　　這樣一聲驚呼代表場景的異常到了無法想像的境界。

　　理應出現的認知外變異體、一個都沒有；有的只是像蛛網般佈滿了整個走道的白色觸手……

　　粗細不一，網眼倒也不甚密集，但那錯綜的程度、還是會讓人頭皮發麻。定睛一看會發現，較粗的、和之前遇上的那些觸手尺寸較相近者，就像主幹那樣沿著道路伸展著。而分支的小型觸手則抓附於那本應不存在的「牆壁」，並不時蠕動、抖動。

　　沒進入過認知外迷宮的奧蘿菈想當然爾是怔著不動、久久不能言語，而梅加司試著要搞清楚狀況。

　　「整個空間塞滿了這玩意、也難怪找不出這條路徑了……八成連斐德赫爾都沒料到有可能會發生這種情形吧？」以食指對身邊最近處其中一條觸手的灰白表皮彈了一下，「目前看起來是沒有攻擊性……」

　　「哈啊？你確定？」史凱斯兩手枕至頸後，「嘛……雖然看來動彈不得、那些噁心的嘴巴也沒張開啦，不過誰知道？而且別的不提，整條路上滿是這東西、根本不知道怎走────」

　　啪嚓。巨斧無饒赦地劈砍軟體生物腕足的聲音。

　　不發一語，奧蘿菈將那些擋路的觸手一一斬斷、逕自推進步伐。

　　「妳、妳在幹嘛啊！」史凱斯支吾半晌後大叫，「很危險不是嗎──！要是驚動起那些東西……」

　　「那也是預料之中。反正原本就差點……」沒說下去，女神持續揮動著和外貌一點也不符的武器，「而且除了這樣，還有什麼方法可以前進呢？」

　　回頭，瞥向兩人。

　　他們看見的是一種堅定；不由分說、她決定這麼做就是這麼做。

　　彷彿染沾上了伊霓絲那份平日有時會顯露出的、不會有所動搖的頑固執著。

　　於是理所當然、兩個本就拗不過這副神情的人，也沒意見地取出了自己的武器、開始相同的步驟。

　　一邊清除障礙物，「是說啊，」梅加司被疑問懸在心頭、手部動作似乎有點心不在焉，「妳剛剛說，原本差點就要……是什麼意思呢？該不會、妳們被那東西襲擊了？」

　　欲言又止的最後仍是沒有回答，「……。」只看她加快了開路的速度。

　　兩人見狀，心底那股「不妙」的澀味愈地擴大，然後就是閉上嘴再也不多言。

　　迷宮本身似乎並不複雜。雖說異形遍佈的通道分辨不太出原貌也無法用目測推敲出前方是否仍可通行，不過一行三人撞上死胡同而折返的次數也僅寥寥數回，再加上各人心中均有獨自咀嚼著的思慮、故揮砍的動作看來甚至有點茫然麻木，場面也出奇安靜；除了刃口削切空氣的颼颼聲與斷筋截骨的斬落聲外。

　　這時，他們到達了一個盡頭處，然後聽見慣例上的電竄嗞嗞不停流過。

　　總算是到了。

　　「應該是這裡沒錯了。」對著奧蘿菈的背，史凱斯難得以不算太差的口氣問了：「吶，至少也跟我們說一下、有沒有發生戰鬥的可能性吧？裝備跟技能跟道具之類的總得整理一下啊。」

　　只見轉回頭的她沒有半分表情變化、抓緊襟口的拳卻悄悄地握得更緊。

　　「就算有……也絕對是脫離遊戲規格的那種。」

　　這倒讓他了然於心，「哼～嗯，妳還是搞不懂嘛？不管再怎麼超越仕樣，既然發生在這裡的話、一切就多少還是要照這裡──這個世界的規矩去走……戰鬥準備一樣不能少的啦！」

　　無所謂地聳個肩，便開始確認重點事項、並將裝備等物品從探索移動用的換成了戰鬥用。

　　看兩人戒慎恐懼地默默整頓著，忽地有種奇妙的感覺。

　　真實感。

　　只有這裡才是真實所以才會那樣小心翼翼得理所當然。

　　「……我知道了。」

　　於是也聽話地開始了跟他們一樣的動作。

　　準備完畢。三人均面向那個透明卻將景物給扭曲了的歪斜空間點，奧蘿菈舉起微顫的手朝之摸近。

　　往惡夢的中心而去。

　　從地圖記錄點進入埃爾得‧思列加後，只需稍走一段路就能直擊那個出事的地點。

　　也因此很快地、史凱斯僵成了一副石膏像。

　　「具現化……！？」梅加司則是驚恐地大喊，「簡直就像直接露出了最根本的碑文、被那些東西侵蝕……史凱斯！你先注意一下狀況，我去打開封鎖的對外通路、讓斐德赫爾他們先過來探查！」

　　「……啊啊。」延遲了很久，在焦急的梅加司早就大步奔回頭後，才這般回覆。

　　因為那慘狀，完全超出了想像、也完全想不出有何解決方策。

　　聽不到，她的聲音。

　　身為去「聽見」、以及「被聽見」──象徵耳識的存在，這算是個相當簡明易懂的辨識方法；關於她清醒與否、情況有無大礙等等。問題就是，現在真的什麼也聽不見。

　　暗示著某種幻象生成的虹彩光暈浮動於伊霓絲的體表，但卻忽明忽滅。

　　史凱斯在心中叫著她的名字、仍得不到任何回應。

　　明明平常，耳中與周遭總是充斥著她的聲音才對。

　　連刻意去喚都不必，她就會自己出聲、無論哭笑。

　　但、此時……

　　見他久久不語，側後方的奧蘿菈感到寒意、怯怯地開口：「怎……怎麼樣？有沒有辦法能把她……」

　　「為什麼只有她這樣？」

　　冷硬莫名。

　　字面上是那樣，但倂著語氣一聽、差不多會讓人覺得跟「怎麼不是妳啊！」這句話可劃上等號。

　　「那本來是朝我……可是那女孩卻衝上來替我擋下……」不自覺地充滿愧疚。

　　「呿……！」他非常明白、又是伊霓絲好管閒事，但就是氣不過，「少騙人了！說起來那些東西就是因為妳的存在才會冒出來的吧！替妳擋下？！那怎麼可能啊！本來妳跟那玩意就是一夥的不是嗎！！」

　　看史凱斯猛地回過來的那凶惡到前所未有程度的面孔，奧蘿菈又嚇又急，「並、並不全然───」

　　「───這樣妳開心了吧？」

　　「……咦？」

　　風，帶來死亡的味道。某種層面來說，呪療士少女形體上的死亡。

　　再也無法冷靜、無法抑止任何粗蠻舉動，史凱斯一把抓住奧蘿菈那細細的上臂，「會演變成這情況、根本是妳安排出來的對吧！？讓她變成那副淒慘的模樣、然後特地把我帶過來要讓我看！如果想對我報復、直接針對我放馬過來就好了，可是妳這傢伙───」

　　邊掙扎邊對這莫須有的罪名反駁，「沒有、我絕對沒有這麼想！真那樣的話、我何必冒險去找你們？光是你、就不知道會不會又對我……所以真的不是我做的……！」

　　「誰知道妳是不是想親自到現場欣賞我看到她那樣子以後的表情啊！」吐出了這汙衊至極、雖是疑問句型卻近乎肯定的強加推斷，史凱斯忽然沒來由笑了，「哼……哈哈哈──還真被妳給料中了！想看我出糗的確就是該這麼做哪，是吧？……是不是啊！高興了沒啊妳！？」

　　像要擰乾毛巾般，肆無忌憚地加強力道握扭著她的手臂。若非是在虛擬的這裡、絕對會瘀痕滿佈。

　　「史凱斯！你幹什麼啊！」聽見爭執聲、梅加司衝了出來意欲調停。

　　「你不要幫她說話！這女人……從頭到尾、就是這女人的緣故！全部全部的一切！」

　　包含系統突如其來的災變等等那些先前的事，今天伊霓絲就是因為跟著她來到這裡才會……

　　憤怒與心傷、讓他忘記了，伊霓絲會跑去找奧蘿菈、都是為了他。

　　吵鬧聲響被遠方的倒掛天際吞沒，而事實上那是個水面、於是漾起了宣唱悲慟的漣漪。

　　面對原本就不甚理智、此時更是很有可能失去控制的史凱斯，梅加司只能無所不用其極地勸說：「好啦、你先放手！像你現在這樣、什麼都怪在她頭上，不就枉費伊霓絲犧牲到這地步了？」

　　先釐清事因、然後找出解決的辦法，才是最眼前所最為急迫的。

　　然而這點史凱斯卻也不至於不明白，「我知道！可是看到這傢伙站在這我就……」

　　「……放開。」

　　帶點抽泣的哽咽，打斷兩人。

　　聽出了些什麼跟過去的認識感覺上完全不一樣的懦弱、不再強硬冰冷，吃驚地、緩緩地看向她。

　　「痛……很痛啊……！放開我……就叫你放開我了不是嗎！」

　　奮力地掙脫，狠狠地將史凱斯的手甩開，癱坐下去的奧蘿菈臉上是哀怨的痛楚。

　　跟那個就算被死神巨鐮劃遍全身，也會抿住唇忍耐、並強壓住悲鳴聲的女人完全就是不同個人。

　　臨逼受刑之際、還能淡然地淺笑著自己生命麻木無意義的女人。

　　這下，愧疚的反而換成了對她動粗的人了。

　　「妳……」

　　那股奇異的感覺揮之不去、卻又說不上來，史凱斯欲言又止地看著跪坐的她。

　　長長裙擺下隱約露出的細白腳掌是彎著的、蜷起來的，看得出她有多緊繃、多畏懼。

　　脆弱得、像個未上釉的青蒼白胚。

　　「有意見的、明明就該是我……」垂著頭，掛著的長髮令人有種那是滴落下來的眼淚珠串之錯覺，「我被怎麼樣又跟她有什麼關係了？我才想問她為什麼要出來阻擋……阻擋媽媽把我帶走！」

　　終於連她也爆發了情緒。

　　過於易怒、沒能聽出話中玄機，「妳說啥！？妳那什麼意───」史凱斯怒氣沖沖逼上前去。

　　「夠了，別老是說沒兩句就動手！」梅加司使勁將他制住拉到身後，挺身擋在兩人之間，「妳說是『媽媽』？難道妳把那個東西……『破滅』、當作是自己的母親！？」

　　他這段話中有著、將不可能是母親的東西當成是母親、這樣的意思。

　　跟伊霓絲最後留下的那幾句話一樣。

　　可是直至現在，奧蘿菈仍然找不出哪裡有跡象可以證明那個聲音不是「媽媽」的聲音。

　　雖說相反地，也沒什麼有力證據証明那就是她記憶中的母親。

　　「──我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了！如果那不是媽媽的話、我還能相信什麼……」

　　掩面，說話聲也含糊著。

　　史凱斯稍微冷靜了下，隔著梅加司對她叫著：「搞清楚、妳可是個人類！哪有人類的老媽會───」

　　還沒說完，跪著的白色身影就消失了。登出。

　　「───！」

　　太突然，也不像情況行進該有的變動，兩人啞口無言對看著。

　　然後是沙沙聲；熟悉不過，草鞋摩擦地面的聲音……

　　「強制切斷。她停留在這裡太久了。」

　　不待質問，斐德赫爾便自己回答。

　　「……啊？」史凱斯朝姍姍來遲的預言者齜牙咧嘴，「你幹什麼啊臭假面！究竟發生什麼都還沒從那女人嘴裡問出半個字、你就放她跑了！誰知道她還敢不敢出現在我們面前？！」

　　「如果真如此，那也是你造成的。」

　　人都是被你嚇跑的，這樣。斐德赫爾十分緩慢地抬眼看著這麻煩製造者。

　　「嗚……！」答不出話了。

　　沒逼人太甚，斐德赫爾繼續補充自己如此做的用意，「你們該清楚得很：意識脫離來到這一側時，就算在這世界中暫且無恙、但身體呢…？哪怕是一秒的空白也好，危險發生時那具身體根本只是活靶；逃不了、動彈不得，也無法行使任何由求生本能所引起的防禦性行為……活生生的例子，你們不也聽過？」

　　這是許多人搞錯的地方。突發的意識不明這件事，所引發的最初惡性狀況就類似於──

　　只有一個人的房間中，就算猝倒後摔得頭破血流、血也不會因為失去意識而自動停止；以這個例子來說，就是流血流到血液凝結於傷口上為止、或傷者清醒為自己做出急救措施、以及被人發現送醫一途了。

　　誰敢確定，這些動作能夠在呼吸停止前發生呢？

　　「我已讓亞提司趕去她獨居的住所、也通知了她家人。」指的當然是工作中的藍塞歐魯。

　　梅加司點點頭，「這樣就好。事實上，看她那樣、就算問下去大概也……」

　　兩人默默，無言交換著共識。

　　而史凱斯當然不解，「大概啥啊？你們太誇張了、簡直把那傢伙當成真正的女神捧在手心一樣！」

　　又亂栽贓了。

　　但這句話卻被斐德赫爾給借去引用：「不是『女神』，而是……不該太過苛刻責備與對待的對象。」

　　「哈啊？為什麼啊！」

　　白線框起的眼閉上，深深嘆氣；這小子總不自己好好觀察、思考，令斐德赫爾無限地感慨，「還以為你多少看得出來……奧蘿菈這個女人，是戴著面具的；日漸增長的龐大知識與常識，及他人的教誨指導下，所構築而成的『外在形象』。恐怕，平時那份冷漠是因為發現那樣是最好的防衛利器，才……當然也不單單僅只有這個要素就是。總之，目前的她因某些心境上的異變，『面具』開始從內部崩壞，這樣你可有看出、她逐漸顯露出來的『原貌』了……？」

　　史凱斯噘著嘴，「你忽然這麼說我也───」不過還是開始絞出腦汁想著。

　　想著那個女人的所有影像、與給他的感觸：

　　第一次遇上時，她似乎得意於將他們全給制伏、好像沒太注意自己……

　　但接下來的每一次，一看見他，就害怕得像隻草叢中被追趕的白兔似的。

　　那恐懼，是如此地易碎、纖細。甚至每回都能看得出，嘴唇上極難辨出卻絕對有著的輕顫。

　　若非他氣她氣得要死、說不定也會心生憐憫吧？

　　而對只不過是份小小心意、相信奧拉也絕沒想太多就弄出來的禮物，她是那樣輕易地將之銷毀……

　　敏感得像充滿神經質與精神性潔癖、然後一點瑕疵就要棄之如敝屣的任性幼稚。

　　最後、跳過凌遲那次不說，剛才，被掐個手臂就叫著痛的那副樣子、實在是很───

　　幼弱。

　　怯懦。

　　膽小。

　　一捏就碎。

　　對，一捏就碎……螻蟻太過渺小，一個指頭就有如天塌下來壓得人粉身碎骨那樣。

　　或者是雙手捧著的玻璃娃娃，一不小心就扳斷了隻手───

　　「……有時好像不太成熟……小孩？」

　　心中導出的結論不自覺地從口中蹦出。史凱斯用自己的耳再次確認到這結論後，極其詫異。

　　但更令人吃驚的是，斐德赫爾居然對這奇怪的答案點頭了。

　　「──！」答對這題目一點也不讓人高興，「什麼跟什麼啊！你想說她是小孩？那傢伙是藍塞歐魯的姊姊耶！怎麼算都不可能會是個小鬼吧！？」

　　「起因尚未完全確定，因此無法跟你說清楚。」拼命開導著的斐德赫爾，神情倒沒半分不耐，「能捱過你一頓虐打、代表她的意志純粹而堅強──那時她還相信方才口中所說的、『媽媽』。然而現在她卻陷入了極端混亂，原因沒別的，就因為越是單純稚嫩的事物崩毀得越是迅速徹底；她對『媽媽』開始有疑心、無法繼續相信，才把伊霓絲帶過來想告訴我們那東西就在這裡，卻萬萬沒想到會害伊霓絲……那就像是失去了信仰、心靈的寄託，然後是盛大的背叛，會混亂成那樣也是當然的。」

　　沒有縫隙可挑的推論，史凱斯不甘心地咬牙，「……那又怎樣。」

　　「並不怎樣，只是想說你可知自己的種種行為簡直就像在跟個小女孩計較？」

　　「！！」

　　如同遭人暗指「跟小孩斤斤計較的幼稚傢伙其實也跟小鬼沒兩樣」，史凱斯漲紅了臉。

　　總算讓他乖乖閉上嘴反省，「現在她那種狀態，也不好多問什麼吧。看來是要等她鎮定下來囉？」梅加司等到了發話的時機，順勢出聲。

　　「是呀。我們已經拜託那位最年長的管理者照料她、注意她的情緒變化了。」

　　得到這答覆後，梅加司想著那是什麼人，「啊，那位老爹是嗎？不過……」

　　斐德赫爾很明白他想問的是什麼，「也只能拜託他了；對其他人來說，奧蘿菈是藍塞歐魯的姊姊、乃無庸置疑……認知中是那樣一位較年長的同輩，因此可能無法適應目前陷入混亂的這個她，並做出適當應對。但對庫拉凱的玩家來說，無論她是二十多歲的身體、或是不到十歲的心智年齡，都是一樣的。」

　　自幼便看顧著的，友人的孩子。

　　「那、接下來也只能等了哪～～」梅加司扶住額頭；剛剛不只一次的一觸即發，令他格外疲累，「然後就是……你看那個、伊霓絲──現在該怎麼辦？」

　　經這一提，斐德赫爾轉身望向被那幅天使遭人捆附於空中的慘狀圖畫。

　　看著、推敲著，便皺起了眉頭；如果那真如她的碑文別名、只是海市蜃樓就好了……

　　然而實體化的破滅之爪就真真實實地映襯出其真實性。

　　「……先回去吧。有很多東西必須等收集所有數據後詳加比對，才能理出端倪。」

　　除此之外，就是，不想再繼續看她那個樣子了。

　　那著實致人心酸的模樣。

　　梅加司點頭後就轉向地圖記錄點所在的石室，「那封鎖就交給你了。史凱斯，我們先走吧。」

　　被這樣一喚，再怎麼不情願、也不得不走，史凱斯抬起了低下許久的頭。

　　「妳等著……一定馬上來救妳回去……！」

　　和不知聽不聽得見的伊霓絲定下如此約定後，悻悻然地隨梅加司一同離去了。

　　留下刻意掩飾自己的憂心、避免讓史凱斯失去希望的大預言家。

　　「伊霓絲……」明知不會得到回應，還是朝彼方的她問了，「妳難道真的……那麼做了？」

　　鏡頭拉遠，暮紫輝光映照深褐肌膚，襯出幽雅的紫金色。但那莊嚴身影，看來卻這麼寂寥失落。

　　方才激動的情緒中，她連說過什麼都忘掉了。

　　然後此時，像記憶被截斷般、莫名其妙地又在這一側睜開了眼睛。

　　拉上眼簾的前一秒，眼皮內側那幅投影帷幕上都還是許多光怪陸離的影像，現在卻全都消失了。

　　那是、通過意識電流專用步道上無數扉現實與虛擬間閘門時的沖擊吧？

　　懶得算這是第幾次了，總之她越來越習慣────

　　也因為太習慣，所以不想撐起身體；一般情形下，普通人一恢復意識就會馬上起身才對。

　　可她想的是，如果可以永遠伏倒在這裡、是不是就不用接受某些不想接受的事實？

　　趴著、奧蘿菈覺得眼眶周圍有一股蠢蠢欲動的溫度。

　　「……我到底要怎麼辦……」

　　微弱而帶點鼻音，語氣聽起來竟像賴床的小孩子。

　　因為想要，繼續做著美夢。

　　就這樣，她趴了很久很久。

　　雖然門外電鈴被猛按了幾百次，倒也不想去接應。

　　直到大門隨急急轉開門鎖的聲音猛地推開後撞至後方牆壁發出砰然巨響為止。

　　有這個家鑰匙的，現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她之外、只有兩個人的話……

　　「───沒事吧！有沒有哪裡怎樣！？」

　　是那個在上大學前都還會迴盪在這個家中的聲音。

　　叫著姊姊、姊姊的，長不大的小孩。

　　其實她一點也不覺得不耐煩，可是卻也不知道該露出什麼表情迎合，於是最後……

　　不自覺，收緊了握成拳的右手五個指頭。

　　保持無力趴著的動作，她將視線移至來人的臉上，然後發現其後還有另一道身影。

　　相當熟悉的，高大身材與深邃五官輪廓。

　　「……看來是沒有外傷。將她扶到床上、我來做些檢查吧。」

　　說著，還微笑地走近、溫柔地替她摘下Ｍ２Ｄ。

　　奧蘿菈正要開口，「助……」高大男人馬上不留痕跡地做了個「噓」的動作、還眨了眨隻眼。

　　畢竟讓她親弟知道她無端端地卻認識一名醫者、對秘密的保守來說實為不妥。

　　藍塞歐魯沒注意到，一把將她抱起並小心地走到床邊，「這位應該是醫生。說是忽然接到通知趕來、一直按門鈴卻沒有人開門。我想大概是那群人……」似乎以為這人是個不相干的人。

　　「……嗯。」點點頭，怕洩漏了什麼而不敢多說。

　　只是沒想到他居然沒發現眼前這個外籍人士就是遊戲中的那個人，暗地覺得有點好笑。

　　可能是，太焦急了，才沒能注意到那些瑣碎小事。

　　在他的安置下安穩地躺到床上，這才查覺身體很多地方都痠麻疼痛。

　　她需要休息、身體和心靈的。

　　她想暫且忘記今日的一切，於是閉上眼。

　　這時醫生坐到床邊，靜靜替她量著心跳脈搏血壓等等。盡可能輕柔地。

　　片刻後，「有點虛弱，但沒有大礙，不過保險起見還是休息個兩三天吧。」這樣跟病患家屬叮嚀著。

　　「這樣啊……我、我看，我今天留下來照顧她好了！我先去打個電話到公司───」

　　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衝出這間房間。

　　接著醫者，也差不多該走了。

　　步向床邊根本沒有睡著卻緊閉著眼想逃避一切的她身旁，帶著無奈的笑。

　　伸出尺寸硬是比普通人大的手撫了撫她的頭。

　　「不要自責，接下來就交給那幾位吧。妳好好休息。」

　　轉身便走。

　　等腳步聲遠去，她才張開眼。一小縫。

　　她覺得好奇怪。

　　明明是觸覺上的「撫摸」，留下的卻不只是溫度與撫觸。

　　鼻腔中，有一種酸酸的、灼刺著什麼點的難言異樣感受。

　　慢慢地舉起手，捂面。

　　「對不起……」

　　看吧，哪有可能不自責？這句道歉是對著每一個關係者由衷說出的。

　　「───你說什麼？」

　　聚集了伊霓絲以外七人的知識之蛇裡，聽完約略報告後、愣了半晌的史凱斯這麼問著。

　　冷靜到每個人都想給他一拳，斐德赫爾淡然：「沒聽清楚嗎？目前沒有解決方法。」

　　「沒有方法是什麼意思啊！？你要讓她一直那個樣子被困在那裡嗎！」

　　「不，說不定能維持住在那裡的狀態……還算好的吧。」

　　這話暗示著有毀損消失的可能性。

　　「怎麼會這……！」

　　這答案遠遠超乎了史凱斯的預料倒不是沒道理；在初見那個畫面時他所料想的惡化程度也還不到完全束手無策的地步，是因這種分析與預測的事情、本來就不是他負責與擅長的，是故在抱持著斐德赫爾他們於這方面幾乎無所不能錯覺之情形下，這般絕望的結論對他而言無疑是重得令人倒地不起的一記。

　　喉頭被燒灼了似地說不出話，而替他繼續發聲的竟是科爾貝尼克，「不對哪斐德赫爾，如果……不管其他的要素、只著眼於救出伊霓絲這件事的話，應該不至於無計可施吧…？強行讓她與那東西分離，就算造成什麼機能障害或嚴重影響也無妨，只要人能救出來、那些應該都……」

　　「你的思路還真是那人一樣；只執著於一個點，無所不用其極只為達成目的、而完全不在乎會否牽扯出更大的事情……講難聽點就是自私。」雖知這是那份身為兄長的究極偏執所致，仍不免多了句話諷刺，「你們先想想，為什麼她要變成那形態、然後拿自己的整個身體──碑文，去跟那個東西融合？」

　　看似被侵蝕，實際上是藉由受到對方啃噬之間的連接、來進行接觸式的干涉再更進一步地一體化。

　　而原因什麼的，再怎麼遲鈍也多少心知肚明。

　　「……說是為了保護聚集許多未疏散玩家的馬克‧亞努、對吧？」史凱斯說完答案、卻仍是諸多不滿，「雖然你們這樣說、可是為啥是馬克‧亞努啊！那水面不是應該跟冥界樹所在的地底湖連接的嗎！」

　　看來他大概是聽其他人提過、然而還是不懂箇中道理。

　　於是斐德赫爾覺得該好好替他解釋一番，同時也是對自己的警惕；一時大意疏忽掉的這份愚昧，說什麼也無法原諒，「你說的是世界觀設定──照著這世界自行生成的規律所強加的註解，但若以這個『生成』的點來看呢？……倒吊的雄偉堡壘與圍繞在其周遭的護城湖面，難道不會是系統直接拿馬克‧亞努那棟建築物周圍區塊的圖樣資料做為基底所構築出來的區域嗎？」

　　這就像舞台上的背景道具一樣，誰敢去把兩齣內容完全不相干的戲裡面出現的大型佈景其實是出自於同個人員之手、以同樣組件做成的這事實給挑出來後特地告知觀眾呢？根本就甚無必要……

　　但事實上，那兩個不同故事中的背景道具、卻有著最深最深的連繫──本質與根源是相同的。

　　水面兩側的一體兩面。

　　「總括來說，對『破滅』來說要找出所有馬克‧亞努的侵入可能關節並突破防衛系統上設置的的管制點，來實行一湧而出的突襲式進攻，其實是簡單至極；如果它們已經完全掌控了自己潛伏已久、摸到熟透、而且跟馬克‧亞努最重要的部分之構造幾乎一模一樣的、埃爾得‧思列加的話……」

　　說到這裡，預言者終於露出了明顯的皺眉神情。微壓下巴、暗斥著自己。

　　居然會沒能注意到、那兩個地方的基本結構是一樣的。沉溺於「不以表面觀察事情」的自以為是長篇大論，卻完全地忽略掉並不是不需要觀察表面、而是不能只觀察表面才對。當然也或許、打從最開始就這麼提出的話，會被人質疑「只不過是圖形上的相似，怎麼可能啊」這樣……

　　問題就是，真的發生了。

　　後悔莫及。斐德赫爾垂下的眼溜往科爾貝尼克的方向，兩個失手的人暗中互望、並慨歎著。

　　「那麼，」咬著大拇指指甲的塔兒佛絲在心中推敲出全貌了，「現在伊霓絲就是藉著與對方的癒著、讓它看見幻影──她的特殊能力，也就是所謂的『鏡像』……破滅的觸手大概以為自己所伸往的地點是有著大量獵物的馬克‧亞努，其實是受第二相碑文的幻惑、被隨意引導至一個她仿製出來的鏈結點，對吧？」

　　她令它們自以為穿越了水面，實際上卻是她所化身的鏡面───

　　可想而知那樣損耗有多劇烈……光想像伊霓絲所承受的一切痛苦、又不自禁更用力嚙咬住指甲。

　　「啊啊，所以強行讓她與之分離、會導致那些東西清醒後的瞬間暴動，反而違背了伊霓絲最原始的本意、且會使情況更加不可收拾……」斐德赫爾慢慢轉身，操作了個指令後開啟一幅大型的示意圖，「你們看。如雨後春筍般，『破滅』的爆發性成長快速得匪夷所思。為了與之相抗衡，伊霓絲不但動用了整個碑文具現化後的龐大力量，連她的端末目前也都是忙碌中無法取得聯繫。看情形，恐怕很快就要……」

　　超出負荷。

　　「……引起的障害最少也絕對會牽涉到Θ與Ψ兩個伺服器、以及被捲入的『破滅』和伊霓絲本身……不過說不定這才是伊霓絲的本望……可以給予那東西強烈的一擊。但這樣下去她……」

　　瑪哈的話帶出了眾人最不願意去想到的事實。

　　「那傢伙、要是碑文整個損壞了───」史凱斯很是困難地、帶點口部顫抖，「不管奧拉還是老太婆有沒有那種天大的能耐……就算連碑文都能重建，那麼新的那個『伊霓絲』、應該也……！」

　　不再是他們所熟悉的那個她了吧。

　　「所以我就說最重要的、是強行讓她……讓現在的這個伊霓絲分離出來。」科爾貝尼克的語氣帶有嚴厲要求的意味，「之後看要另安排什麼配套措施來暫時壓制『破滅』，還是直接啟動再誕都行。」

　　斐德赫爾說的沒錯，就算口吻是那樣平淡、但掩蓋不住的焦急跟不顧後果的自私思考實在顯而易見；連他自己會成為爆心、且在無準備狀況下會導致的影響幾乎不可預期的、那個機制，都輕易地提出來了。

　　而沒想到斥責他的居然是戈雷：「你呀～～腦袋出問題了嗎！？稍微計算一下那個運轉負荷能力也知道、伊霓絲最多只能撐五、六十個小時！像『破滅』那樣龐大的東西，用那麼短的時間是能弄出什麼配套措施？然後就是、不要什麼都拿你那個再誕來當逃避手段！這鬼畜又沒神經到極點的真性被虐狂豆！」

　　「……說來說去，沒有伊霓絲、能不能啟動正常且完整的『再誕』都是問題了(￣～￣;)」

　　梅加司所著眼的則是遊戲規則；再誕的啟動方式────

　　由「零」吞噬掉「一」至「六」後再替「種子」剖開新芽鑽出的孔道並一併化為涵養的土壤。

　　「不只是你，那一定也會造成史凱斯的ＰＣ高度損耗甚至毀滅。系統初期化後都不知會不會有什麼嚴重變化，八個固定人員還得確定有兩名無法行動……」塔兒佛絲諷刺又淒涼地笑了，「何況回歸最根本的問題，那個『破滅』……誰敢保證『再誕』過後、它就會消失掉呢…？」

　　最殘酷的一個事實：這和他們同源同質的存在，竟是這樣兇狠地想連他們一起吞噬掉───

　　偏偏又沒有辦法做出完全凌駕於其上的制衡。

　　在場無人說得出話，苦澀地靜默著。

　　「……『再誕』的啟動與否先擱下，」斐德赫爾嘗試以最兼具理性與感性的視點理出頭緒，「伊霓絲犧牲到如此地步，無非是為了保護『世界』中的其他人們，因此接下來必須朝相同的方向訂定方針。」

　　然而這話實在令史凱斯聽得刺耳不已：「你這話什麼意思啊！簡直就像在說伊霓絲她───」

　　已經沒救了，所以不能辜負她最後的願望。

　　「當然是這樣了。你、以及我們所有人所熟知的、伊霓絲，看來是……」

　　有些話、雖說已是無可動搖的預知結果，預言者仍會斟酌聽者心境略做婉轉的規避。

　　只是他們全都明白不過了；事實無情，卻不能夠再裝作沒聽見沒看見、繼續逃避下去。

　　就算這是有如身體缺了一角的失落與痛苦；「八相」，這樣一個「個體」────

　　或是所謂家族這樣的，一種生命共同體。

　　再也忍受不住，「……說這麼多，乾脆拿那女人去把伊霓絲換回來不就……！」瑪哈莫名激動。

　　反正本來、毀滅的漩渦想吞食的、就是奧蘿菈了。

　　「先不論這有沒有可能，」斐德赫爾背向另六人，嘆息，「如果，奧蘿菈追尋著那個東西的目的，就如她所說的那句話那樣──讓『媽媽』把她帶走……那麼這代表著什麼，妳不是最清楚了？」

　　「……！！！」

　　貓眼中的瞳孔縮小到幾乎要消失，驚愕程度可見一斑。

　　「這樣啊……你是說就像當時那個少年的處境一般；被誘惑而來……實際上卻有著更深的意義。」

　　科爾貝尼克所說的，是遙遠過去之中、一個從現實逃了進來的少年───

　　　　　　　　　　　　　　 S I G N

　　那股最先成形的災難巨浪之前兆警訊。

　　「……就算這樣，那為什麼偏偏是她呢？像那種人……」

　　還是不能釋懷。

　　思緒明晰、卻絕對不是用來安撫人的口氣，斐德赫爾淡淡地說著：「這妳就該去問『破滅』，為何要選擇奧蘿菈了。但我可以確定的是，既然等著吞滅她的同時、又暗中準備著針對馬克‧亞努的侵攻，那麼這兩個事象之間絕對不會沒有關係。」

　　引爆開關與炸藥裝置本身，這樣的關係。

　　忽地，貓不再堅持了。

　　被附身了一般，茫然漫步、飄著就要離去。

　　「瑪哈……！？」塔兒佛絲出聲喚她，「妳要去哪啊！像這樣緊要的關頭……」

　　得到的回首一望，是虛渺無焦點的半闔雙目。

　　「……不知道呢……嘻嘻。算了，怎樣都好……」

　　笑得有點令人不寒而慄，然後瞬間便直接傳送離開。

　　「───！」

　　被瑪哈的異變攝住，眾人全傻在那。

　　「喂……喂喂！看她這樣……該不會打算跑去把奧蘿菈……」

　　梅加司叫出這個大家不約而同都在第一時間就湧上心頭的不妙想法。

　　「…………。」

　　而正因太明白她的悲傷與錯亂，斐德赫爾實是苦惱、不知該怎麼阻止……

　　這時，挺身而出的是跌破眾人眼鏡的人。

　　「嘖，麻煩死了！我去把她帶回來啦。」史凱斯說著便轉身往通道口而去。

　　沒想到他居然會如此冷靜明事理……沒人說得出話，除了一個人。

　　「哎呀，不是打算去跟她一起獵殺女神的嗎……ｗ」在史凱斯和自己錯肩而過時，科爾貝尼克順勢地問了，「真不像你哪……難道終於不得不接受事實，因此決定要貫徹伊霓絲的心願？」

　　停下腳步，側臉斜望著語中諸多調侃的死對頭。

　　「接不接受就另當別論啦。總之不管伊霓絲有沒有變成那樣，只要她希望怎樣、我就───」垂下眼，無奈地握拳，「老實說最想把那女人拿來當交換貢品的當然是我了，可是既然伊霓絲會願意為她……光想到這點，我就沒辦法下手了！真不知道為什麼那傢伙、好像真的很喜歡奧蘿菈那女人……」

　　就像把她當成奧拉那樣地喜歡著。

　　咬著牙說完這最讓他不能苟同卻不得不正視的結論後，頭也不回、消失於通道出口的黑暗處。

　　全員目送，「沒問題吧，那小子？畢竟有那樣的前科(´Д｀;)」梅加司慌了。

　　「……也只能暫且進行監視，一有不對再出面了；現在沒有多餘的空閒去管那兩人，」斐德赫爾邊回答，邊操作著知識之蛇；似乎是通訊的請求發送，「我有個腹案，不過必須和『女王』商討……有你們幾個在場的話，要拜託她什麼的也比較好說話。」

　　無人反對，除了戈雷。

　　「好悶唷，人家不想待在這裡了。而且上次惹阿婆生氣、我留在這裡反而礙了她的眼吧～？」

　　「問題不在那裡，」斐德赫爾皺起眉，「你就是缺一個誠摯的道歉，所以……」

　　才不理他，戈雷踱著雖小卻飛也似地一奔而去的步伐逃走了。

　　被這舉動氣得啞口無言，斐德赫爾正準備要發送遠距對話命令他回來時，一幅老樣子總是隨心所欲、完全不待人接受要開便開的視訊對話窗格，剛巧展了開來。

　　正是看不見面部表情的，黑寡婦。

　　「事態似乎非常緊急呢，各位♪」

　　不知怎地她的語氣卻是一點也不緊張；有事可做了、這樣，甚至還夾雜點欣喜。

　　然而，卻有種威嚴。這令眾人不自覺地嚥了什麼吞下咽喉。

　　抬起頭仰望，對這最後的救兵，斐德赫爾低聲說了自己的請求。

　　「想跟妳討論某件事的可行與否。可能會動用妳所持有的、是『世界』也不是『世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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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喪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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