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終於停下腳步,在一道乾裂的牆邊坐了下來。水依舊淹過腳踝,帶著微微的冷意緩緩流動,但這次,它不再讓人感到侵略或逼迫,反倒像是被某種無形的節奏驅使,安靜地沿著空間低處游走,為這短暫的歇息保留了一絲沉靜的尊嚴。
傑夫靠著牆坐下,肩膀微微下垂,彷彿終於承認了身體的疲憊。他看著眼前模糊的水面,眉頭仍緊蹙著,但眼神比平時柔和一些。水波中映出牆上斑駁的痕跡和不規則的天花板裂縫,像是殘破卻執著地存在著的記憶碎片。
艾瑪坐在他身旁,只是悄悄地、不著痕跡地靠近。他察覺到了她身體微微的顫抖,但她的臉上卻帶著一種靜靜的光。她沒有說話,只是望向前方空無一物的牆面,神情如同夢境的一隅,靜謐卻不疏離。
「小時候,我們家屋頂會漏水。」
她終於開口了,聲音柔得像水霧一樣,緩緩飄入傑夫耳中。
他偏過頭看著她,眼中浮現出一抹難以形容的溫度,不是同情,也不是單純的關心,而是某種被未知情感輕觸的驚覺。他沒說話,只是將視線稍微下移,落在她放在膝上的手指——那雙手輕輕交握著,有些發白,卻很安靜。
「我們家沒什麼錢,屋子老舊,下雨天總是會漏得亂七八糟。」她輕輕笑了下,「我媽就會拿出家裡所有能裝水的東西——鍋子、碗、鐵杯,還有一個缺了角的塑膠臉盆,全部排在廚房和客廳。」
傑夫嘴角微動,像是被她這個畫面牽出了些什麼。那並不是他熟悉的世界,卻讓他心裡泛起一陣模糊的悸動。
「我會幫她把鍋子排得很整齊,像小兵一樣。還給它們編號,一號負責廚房漏點,二號是沙發旁邊的裂縫。媽媽還說我是她的小隊長,每個雨天都在指揮一場防水作戰。」
她說這話時,眼神帶著一種久違的柔光。那是一種被困於黑暗之中卻仍選擇回憶光亮的表情,如同月光穿過濕霧,微弱卻堅持不被吞沒。
傑夫側過臉,凝視著她。她的側臉沐浴在牆上微弱的反光中,額角還留著些汗珠,髮絲濕濡地貼著皮膚,但她說話的語氣卻安詳得讓人不忍移開視線。
「有一次雨下得特別大,我們就在那些鍋子旁吃泡麵。鍋子滴水聲比電視還吵,但我們笑得很開心。她說,如果雨下得夠久,這些鍋子就能煮出一鍋天上的湯。」
她輕輕地笑出聲來,那笑聲就像潮濕空間中意外飄過的一絲溫暖煙霧,令傑夫的眉心不自覺地放鬆。他垂下眼,看著自己浸在水中的手指,水面映出微晃的燈影與艾瑪的笑容,彷彿他的世界短暫地得到了照亮。
「很可愛吧?」她低聲問。
傑夫抬起眼,點了點頭,聲音低得像一陣水面波動。「嗯,很可愛。」
她靜了一會兒,指尖不自覺地摩挲著手背上的細紋,然後低聲補了一句:
「我沒有爸爸。從來沒有見過他。」
語氣中沒有刻意的傷感,就像是在說一個早已被時間磨平的事實。傑夫沒有說話,眉眼間卻多了一絲極輕的皺褶。他的目光略微閃動了一下,那是一種熟悉卻無處可放的沉重,像某種曾經失落過的東西,被她的話喚醒。
「媽媽很堅強,但她從不說那些難過的事。她說日子就是這樣,會漏,但也會修。」艾瑪微微一笑,「她說這話的時候,頭髮還濕著,肩膀還在滴水,但眼睛很亮,好像真的什麼都修得起來。」
她說到這裡時,聲音變得更輕了,像是怕驚擾了這片難得的靜謐。
「雨聲裡,我常常覺得那就是世界的聲音。那時候的雨,讓我們靠得更近。即使地板濕了、床發霉了,她還是會抱著我,一起等雨停。」
傑夫望著她。那一刻的艾瑪,就像黑暗中唯一的一道月光,微弱、潮濕,卻也無比真實。她不需要用力去照亮什麼,她本身就是那種讓人想靜靜看著、靠近的光源——不是因為她堅強,而是因為她在脆弱中仍選擇溫柔。
他輕輕吸了口氣,視線在她身上停留了很久。然後他移開目光,低下頭,像是不願被她發現自己眼中那道不知從何而起的悸動。
耳語沒有再出現。
這潮濕空間裡罕見地陷入一種近乎恆久的寧靜,彷彿那些低語也在這段回憶的溫柔面前感到了沉默的必要。水聲緩慢流動,像時間在這裡暫時放下了追逐的腳步,只留下兩個人、一段記憶,以及一種說不出口的情感,在潮濕空氣中無聲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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