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水聲在腳下斷續響著,兩人緩緩步向左側那條窄道。通道的入口狹小,仿佛一扇未完全張開的嘴,牆面濕漉漉的,水從縫隙裡緩慢滲出,滴落在地,與那些早已鋪滿的碎玻璃一同反射出冷冷的光斑。
傑夫走在前方,靜靜地跨過碎片。水沒入他腳踝,冰冷且鹹。他腳步極輕,卻仍能聽見玻璃在腳下細細碎裂的聲音。這聲音不大,卻在這被水氣凝住的空間裡彷彿被放大成刺耳的金屬尖鳴,像是空間在對他們的行動表達不悅。
艾瑪落後半步,緊貼著牆,一邊觀察傑夫的背影,一邊試圖不讓自己的腳步聲太重。她努力將呼吸壓至最輕,雙手緊緊握在胸前,指節微微發白。那一層玻璃鋪地讓她有些不安,像是這條路不屬於人類該踏足之處,而每踩一步,都是對某種禁忌的觸犯。
這條通道不長,卻異常彎曲。牆面隨著他們的前行逐漸收窄,像是某種巨大的生物體內蜿蜒的腸道。四周的氣味也悄然改變,由原本的潮腥轉為一種更難以言喻的味道——微焦、溫熱,又似褪色顏料浸水過久後的腐爛氣息。這氣味彷彿直接穿透鼻腔,滲入思緒深處,讓人頭皮隱隱發麻。
艾瑪不自覺放慢腳步,眼神警覺地掃過四周,內心升起一股說不出的熟悉感。不是對這條通道的記憶,而是對那種漸漸湧上的壓迫感——仿佛曾經歷過,卻在時間的某處被刻意塵封。她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麼,卻在開口前又默默閉上,只是加快了一點跟隨的速度,不讓自己與傑夫的距離太遠。
他們來到一個盡頭。
那裡並非真正封死,但空間被垂落的管線與塌陷的牆體堵住,只留下窄小的縫隙。縫隙後方,是一處更深沉的空間,黑暗如靜止的水面,難以窺見其全貌。潮濕的氣息從那縫隙裡滲出,混合著一種被時間與水吞噬過的腐爛感。
那空間裡散落著什麼。舊物,紙張,潮濕發皺的布料與半淹在水中的畫框。
傑夫無聲地停下。他的視線掃過那些幾近腐壞的框架,然後再度移開。沒有靠近,沒有觸碰。他的動作極輕,但微不可察地停頓了半拍,像是眼底某處閃過什麼未被辨認的記憶殘影。
艾瑪卻駐足不前。她的目光被那其中一個畫框吸引,那裡殘存的顏料早已模糊,濕氣將色彩溶解成無名的污跡,像水中揉碎的回憶。她的心跳慢了半拍,眼前的圖像像是在觸動她某種未被命名的情緒。
「這些是……誰留下的?」她低聲問,聲音帶著細微的顫動,不只是出於好奇,更像是一種渴望確認自身存在的衝動。這畫框像是與她有某種牽連,但無論她怎麼凝視,那記憶始終如水中的輪廓,飄忽不定。
傑夫沒有回應。他蹲下身,在一堆潮濕的碎紙中翻找。指尖觸及一塊泛黃的硬紙板,他抽出來,那是一張沾水後扭曲的名片,邊角破碎,墨跡模糊,只剩角落一個字母:
J.
艾瑪湊近一些,側著頭看。「那是……?」
「不知道。」傑夫淡淡地說,聲音平靜得幾乎冷漠。他沒有皺眉,也沒有遲疑。彷彿這殘骸中所剩的字母與他毫無關聯。
艾瑪靜靜看著他,那一瞬間,她感覺自己被擱置在真相之外的某個角落。她想相信傑夫,但他的平靜讓她感到一絲寒意。那不是無知的冷靜,而像是……對某些真相早已習以為常。
最終,傑夫將那張卡片收進口袋,動作熟練得像是一種習慣,而非探索真相的本能。
地上的畫框開始微微晃動。
不是因為水流,也不是他們移動引起的震動,而像是整個空間因為他們的駐足產生了反應。
牆面隱隱傳來濕潤的聲音,如同潛藏在水泥之後的呼吸。然後,那聲音開始凝聚成細碎的低語:
「你不是……他……你忘了……」
「……她不是那個……不是原來的……」
聲音模糊又分裂,像是從牆體深處滲出的話語,或從記憶底層翻湧而出的意識回聲。它們不屬於傑夫,也不屬於艾瑪,卻好像都在針對他們的存在本身發問。
傑夫額頭微微皺起,站直身體。他回頭看向艾瑪,那一瞬,水面反射的燈光折射進她的眼中,像是映出某個深海底部的影子。
「我們走吧。」他輕聲說,語氣平靜卻堅決。
艾瑪最後回望那空間一眼。她的眼中浮現一種說不出的神情,不是單純的困惑,也不是恐懼,而更像是一種試圖拼湊記憶時的絕望。那些畫框像是她夢中斷裂的片段,而她唯一能做的,只是記住這種無力的感覺。
然後她低聲踏水,步步跟上傑夫。
當他們重新返回三岔口時,水面已不再如先前那般寧靜。那些碎片似乎擴散開來,折射出不同角度的光斑,像是空間正在緩緩變形。而它所記錄的,不只是他們的腳步聲,更是一段被壓抑、分裂、卻尚未甦醒的真相——靜靜沉沒於水面之下,等待再度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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