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奇納米坐在菲爾旁邊的單人座上,抬頭仰望天上那些灰白色的星石與殘缺的銀月,藍紫色的夜空和他的瞳色很相似,他向上伸手,任由涼風拂過他的指縫,他享受著這種自由的感覺。
「真舒服……」阿奇納米輕聲地說道,然後深深吸了口氣,他很喜歡帶有泥土味的空氣與這片擁有生命能量的森林。
「阿奇納米,手千萬不可以伸到外面去喔!我們還沒有離開永夜區,不知道這附近還有什麼奇怪的生物。」菲爾嘆了一息,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像個老媽子似地管教阿奇納米的行為,明明他們都是大人。倒是,奧斯卡心不甘情不願地坐在菲爾的身後,菲爾一直聽到他在嘟嚷著說:「哼、如果是女人就好了……」
菲爾一直以來都認為自己必須孤獨地完成這趟勇者之旅,因為他不想讓任何人像他一樣被銬上名為「勇者」的枷鎖,失去原來的生活和對未來的憧憬。但是,現在多了阿奇納米和奧斯卡陪著他一起走這趟旅行時,他很意外自己居然會很期待每個日月交替的生活。
在他們踏上旅程之前,菲爾很擔心狂犬的能源會不足,他沒有幫狂犬預留任何返回公會或商館的力氣,然而,阿奇納米神奇地從他的斗篷拿出幾塊光能面板,那些能夠讓他們輕鬆地前往任何小鎮,這個舉動不禁令菲爾產生一些疑惑,不過阿奇納米聲稱那是他的魔術。
菲爾懷疑阿奇納米的原因有很多。例如,他的臉上總是戴著一個化妝舞會專用的面具,有時候是全黑的,有時則非常華麗,有時則是簡單的一塊面紗。他遮住整張臉,僅留下目光悠遠的藍紫瞳。
菲爾回想了一會兒,再次專心地駕駛狂犬,這一帶的森林沒有任何風吹草動,也沒有任何鳥鳴啼叫,令人感受不到一絲的生命感。菲爾聽其他旅者說,永夜區的幽暗森林安靜得像是一隻在暗處等待獵物出現的黑豹,沉著而優雅,卻是十分危險的地方,因為這邊的植物會吃人和動物。
永夜區可怕的地方除了森林之外,還有一些詭譎的生物棲息於此處,畢竟這邊相對於熱死人的永日區,這邊還比較適合作為棲息環境。
唰唰唰唰唰──菲爾聽到周遭的草叢傳來一些騷動,他要阿奇納米跟奧斯卡放輕說話的聲音,避免驚動草蛇。那個聲音持續朝他們所在的位置前進,一些黑色的物質也感染了附近的植物,讓他們跟著那個聲音揮舞起來。
一個龐然大物從他們面前走過,似乎沒發現他們的蹤影。那個巨物正是聲音的來源,身上的黑色物質一直向各處飄散,菲爾立即將狂犬開往隱密處,並且從阿奇納米的座椅附近拿出三個防毒面具,避免他們各自都將黑色的物質吸入肺中。
那個巨物發出幾聲嚎響,菲爾很久沒有離怪物這麼接近,他難得有機會能仔細觀察這個巨物是由什麼組成的,然而他看到怪物的身上有許多被黑色物質吞噬的「人」,那群人也在哭嚎,甚至不停地伸出小手來,似乎期盼有人能夠將他們從中解救出來。
菲爾對他們感到萬分抱歉,並且責怪自己的能力不夠,無法讓他們每個都得到救贖。他忘記這邊的樹木不值得信任,他靠在上頭,試著不去回想方才看到的畫面,等到他幾乎聽不見那個巨物的聲音時,他也離不開那棵樹木了。
菲爾的臉頰深陷於樹幹裡頭,他聽到那棵樹正在竊笑著,嘲諷著他的愚蠢。菲爾一旦使勁想從這棵樹脫險,這棵樹越是不讓他離開此處,還用藤蔓將他緊緊纏住。
阿奇納米見到如此的窘境,他反而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不曉得自己到底該去解救他,還是就這樣,放著讓他自生自滅,然後等待下一個勇者。他看到已經越來越沒有存在感的奧斯卡,朝他揮了會手,示意要他靠過來。
「陛下,您難不成還要繼續待在冰宮,當高塔上的公主嗎?」奧斯卡僭越他們之間的地位,但他還是繼續挖苦他家的陛下,「雖然我早就知道「陛下很無能」這件事情,不過……這樣我才有機會登場的機會。」
阿奇納米愣了半個滴答,才回答道:「哼、真受不了你,我是說過,你變成原型前後的個性必須有差異,但是你的差異未免也太大了吧!連個正常的安慰也不會……」
他們倆人互相交換眼神,在同一個步調下,阿奇納米彈了一指,奧斯卡變回原來使魔的模樣,是當初邀請菲爾前來聖地优蘭達的「手」。奧斯卡不是一般的「手」,而是阿奇納米勉強累積些微魔力的左手。
阿奇納米將左手覆在那棵樹上,感受他的脈搏,緊接著他聽到整座棲息於永夜區的樹木們開始喧嘩起來,它們不停地喊道:「從天上墜落下來的幽冥之王路西佛甦醒了──這個世界又要再次陷入崩壞之中──」
阿奇納米聽到「路西佛」的名字,心頭一躍。潛藏在他內心深處,那個幾乎被他遺忘的名字似乎快要回想起來。路西佛,正是阿奇納米的真身,是那為唯一魔王的名字之一,沒有人知道魔王的真名為何。然而,他自己的真名依然被他拋諸於腦後,忘得一乾二淨。
「這是勇者吧!這次的勇者,看來真的是『勇者』呢!不過,這次的路西佛,卻不是真正的『路西佛』,吾王究竟流落於何方呢?」樹木們激烈地討論道。
阿奇納米不太清楚那些樹木到底在想些什麼,不過也多虧於他們的爭吵,他才能想起來唯一魔王的另一個名字。他感覺得到往後若是他真的把過去的一切都想起來,那麼他可能或許會變了一個人也說不定。
「眾位長者,在下是吾王的分身之一,對於過去大部分的事情我早已記不清,但是我只記得為了解救吾王,必須找到其他吾王設下的分身,而勇者是必要存在之惡,望請各位高抬貴手,讓這名勇者脫困……」阿奇納米用力將意念透過左手的魔力傳達給那些樹木們知道。
「怪了,勇者和魔王的身分跟地位整個逆轉了,貴為吾王的分身,卻如此低聲下氣,是這個世界的喜悅,是我族的恥辱──」樹木們因為阿奇納米這番話而吵得不可開交。
它們的舉動倒是惹得阿奇納米有些動怒起來,他用那雙藍紫瞳瞪著將菲爾困住的那棵樹,冷冷地說道:「夠了!以吾王之名,我命令你們放開勇者,並將彼等之罪過於吾王回歸之時,一一呈報,屆時諸位就等著被剷成平地,再來後悔莫及。」
樹木群雖一片譁然,但是它們不敢逾越阿奇納米的指示,只敢按照他的意思走,也多虧於此,永夜區的幽暗森林才恢復既往的靜謐。菲爾從那棵樹脫困後,他一臉難以置信地瞧著阿奇納米。
「你到底做了什麼?阿奇納米……」菲爾惶恐地看著阿奇那米,雙手不斷地抽搐,因為他被幽暗森林的樹木注入一種會讓全身發麻的汁液,他癱軟地坐倒在地,眼白也往上翻。菲爾聽不到任何人呼喊他的聲音,他覺得自己依然在樹林間遊蕩,似乎在尋找什麼。
精神恍惚之餘,菲爾聞到那股熟悉的玫瑰香氣,那股優雅的氣味引領著他,返回正確的軌道。菲爾這下才發現自己枕在影子少女的腿上,她要菲爾放慢呼吸的速度,設想一個自己覺得安全的環境,然後在裡面待著。
菲爾緩緩地點了點頭,閉上雙瞳,他想到的只有在夢中才會看見的房間,那個地方令他覺得格外安心,因為他知道那邊有一個對他來說,非常重要的人會守護著他。不過,會是誰呢?菲爾立即想到阿奇納米,但是他搞不清楚自己為何腦中第一個浮現的是他。
「乖乖的,你體內的病毒會吞噬那些對你有害的物質。」影子少女揉起菲爾的髮絲,溫柔地說道。
「我體內的病毒?那聽起來不是很糟糕嗎?」菲爾反過來問。
「一點都不,那是非常榮耀的事情喔!菲爾,病毒成功駐紮在你的身體後,你就會變成比第一勇者更厲害的人。」
「那麼你又是誰呢?」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少女微笑看著菲爾。
「又是同一種套路的回答,我想問的是你的名字?」
「那是在搭訕我的意思嗎?嘛、我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搭訕的。」
菲爾不自覺地紅通了臉,尷尬地回道:「才、才不是!再說,只有我看得到你的話,不算是搭訕吧!」
「一下子就臉紅,真是可愛呢!但是,時間到了喲……菲爾,該是起身的時候了……」少女雖然這麼說,她的頭卻一直往下低,用那雙和菲爾一樣的海藍瞳俯視著。她的舉動,害得菲爾手忙腳亂,眼睛也不知道該往哪擺。
「為什麼時間到了呢?」
「因為有人在外頭等你……」
「誰在等我呢?」
「期待下次相見。」影子少女的笑靨讓菲爾看得出神,不知不覺等到他回神過來,已經是他回到現實的時候了。
阿奇納米死氣沉沉地緊盯著菲爾不放,他臉上戴的面靜更襯托出他的狂怒,使菲爾有點害怕面對他,而站在阿奇納米身後的奧斯卡更是用一種緊迫盯人的眼神怒瞪著他。菲爾不曉得自己究竟招誰惹誰,一醒來,就有許多奇怪的事情要面對。
「菲爾……」阿奇納米跪坐在菲爾的身旁,抿了抿嘴唇,才開口說道:「事情是這樣的,很抱歉完全沒有跟你說……」
菲爾看到阿奇納米意外正經地想告訴他什麼,他只好也跟著跪坐起來,回答道:「所以,你想說什麼呢?」
「回答你昏倒前的問題,因為我們精靈一族善於和植物說話,於是我剛剛試著跟困住你的那棵樹說了些話,它們……不、它才肯放你走。」阿奇納米為了這番話,思考許久,畢竟他既不能擴大謊言,也不能說出真相。
「原來你擔心的是這個啊……」菲爾站了起來,做了些伸展操,活動活動筋骨,他朝向阿奇納米伸出手來,「謝謝你救我,阿奇納米。」
阿奇納米將手覆蓋在菲爾的手時,有那麼一瞬間,菲爾看到阿奇納米露出一種嗤之以鼻的笑容,似乎很不削地握起他的手,但是當菲爾再次看阿奇納米時,他又恢復以往親切的態度。
等菲爾確認他們的裝備和前方道路的安全後,他們準備繼續踏上旅程。奧斯卡和阿奇納米交換座位,因為阿奇納米有件事情非得跟菲爾說,那便是關於其他魔王的事情。
「菲爾,你還記得上次我跟你說的事嗎?存在於這世界的魔王不只有一個。」阿奇納米環抱住菲爾的腰,他第一次覺得菲爾如此瘦弱,好似經不起任何風吹雨打般的身體居然能夠獨自踏上萬番艱辛的路途。他一直對人族的存在充滿好奇,卻又同時畏懼著他們,因為他認為人族是種很脆弱的生物。
「記得,我一直都在等你告訴我這件事情。」菲爾戴好防風鏡後,以最快的速度將他們帶離開這片幽暗森林,一路向西前行。
奧斯卡回望遠在森林中央附近的聖地优蘭卡,他們冰宮的所在處,那個他和阿奇納米不知道在那兒生活了幾百年的地方,似乎在他們離開之後,門口外的魔法陣消失,堵在門口的瀑布也停止流動,整座永夜區的樹林群像是時間被凍結了一般,只剩下那隻龐然大物響徹天際的嚎哭。
「這是精靈一族的長老告訴我的事情,唯一的魔王在第一勇者打敗他後,在絕境的北方陷入一陣長眠,某個好事的魔女著特地跑到北方去,喚醒唯一魔王,並且將魔王的人格分成七等份,讓魔王成為一具空殼……」阿奇納米頓了幾個滴答,他憶不起來這段內容還有什麼不足之處,似乎和他的真名有關。
「之後呢?空殼的唯一魔王被運用在何處?」菲爾的聲音聽起來特別生澀,他握緊兩邊握把,藉以分擔他的怒火。
「抱歉,我所知道的只有這些……」阿奇納米認為自己操縱事情的功力蠻高超,除了第一句造假,其他都是真的,所以他也稱不上是在說謊,而是將事實用另一種方式口述出來。
菲爾在那之後沒說一句話,他思考著阿奇納米說的那番話有幾分真意存在,又有幾分假意混入其中,他知道阿奇納米大概有三到五成是在說謊,但是其他的五到七成,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該相信。
在他們上方的日與月,隨著時間滴答的流逝,各自朝左右兩方前進幾步。菲爾遙望交界處那團複雜的紫羅蘭色漸漸擴大,他知道現在不該想那些煩人的問題,是該尋找下榻處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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