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果真是我最討厭的天氣,每到雨天我的腦袋總會出現異音,宛若壞掉的收音機一般沙沙作響。一開始只是種無法分辨意義的雜訊,但久而久之,它逐漸變成了一種只有我聽得懂的語言。沙沙沙...我好難過。沙沙沙...為甚麼沒人聽見?沙沙沙...我是誰?這又是哪裡?沙沙沙...去死!腦中的交響樂呈現死寂的狀態,即便是帶有醉意的指揮也無法順利完成演奏。我僅存的兩顆腦細胞正高速運轉,他們想要解析我腦內異音的密碼,如同艾倫.圖靈破譯德軍情報一樣。
四坪大的空間是我擁有的天堂,任誰也無法趕我出去這狹小、惡臭且安寧的出租套房。我坐在床邊發呆並且默默滑著手機,不再理會異音。然而,那聲響卻越顯激烈。腦中的異音不斷大喊道:「去死吧!並且下地獄後別再回來了!」我靜靜聆聽虛無的那股憤怒,緩緩對它說道:「噓!安靜。」頓時,我只能幻想這或許是那個女孩子留給我的信息,希望我能聽見她說話也不然。不知道這異音在我腦海中持續了多久,可能從我人生的一開始就存在吧,又或者是從認識她的那天起呢?我不知道,只知道它的存在已經久到我能與它和睦相處並且不再影響我的人生。
又是周日午後,每當到了這時我的頭就發疼。即便吃了止痛藥、喝了點小酒,甚至抽了一整包的涼菸也不見好轉。我將頭貼在陽台前,望向雨後人來人往的街道,幾輛車緩緩行駛而過,濺起的水花潑了路人一身濕。我緊盯車子的車牌並把數字與字母烙印在腦海中,好似他們做錯了甚麼,而我得以伸張正義。正義?笑話,這詞是離我內心最遠的,因為我是不折不扣的壞人。
說起異音與壞人,我想是從那天開始的吧。十四年前的T市國立小學,雨天,那時的我還是個不正經的小學生。還記得那時班上流行戰鬥陀螺、簽名簿與彩色筆,每個學生來學校最大的意義就是炫耀那些五花八門的玩具,我也不例外。但是對我來說那些總沒同學間的打打鬧鬧好玩。比起繪畫,我更喜歡鬼抓人;比起讀書,我更喜歡躲貓貓;比起打牌,我更喜歡跟誰膩在以起一整天不說話。我就是這麼個平平無奇、隨處可見的小學生。然而,她的出現改變了我的人生。
她叫做愛華,不會說話也聽不見,安安靜靜的宛若雛人偶一般。記得那天是雨天的下午,她的父母陪同她來到了我們班。她快速地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字跡宛若張大千的水墨畫一般,頗具風格。而本人動作也凌厲的如事先排練過的一樣。她欠了欠身子,微微笑,但那笑容卻詭譎的如同陰影中的鬼魅一樣,是那麼的怪異且吸引人。我望向那張皮笑肉不笑的神情,深深著迷。
不知道各位是否聽過「可愛侵略性」一詞,這詞是由耶魯大學研究生蕾貝卡與其同學奧利安娜提出來的。當人類遇到可愛的動物時,會產生想摸牠或者抱牠的正面情緒,以及想殺死牠的負面情緒,這種矛盾情感被稱為可愛侵略性。而我對愛華就抱持這種情感,無法自拔。或許是轉學生光環消失的緣故吧,同學們開始對這名不聽人說話也不回應的女生沒了興趣。除了我之外,我刻意將每周的值日掃除排到跟她同一天、實驗課分組也坐同桌、換座位時也硬是坐她身邊,不為甚麼,就為了再多看她一眼笑容並且妄想將其毀掉。
記得是課後輔導的周日午後,又是雨天,那天剛好只有我與愛華兩人沒帶傘,所以靜靜地坐在教室等待家人接送。這時或許是我最幸福的時刻了,我不必再遮遮掩掩、不必再到害羞或者難為情、不必再逃避自我,可以放心地釋放出我對她的戀死癖。我喜歡她,喜歡到希望她可以去死、可以被分屍、分食,甚至連殘渣都不剩地消失於世。我就是這麼地喜歡她,喜歡到無法自拔。然而,她卻背叛了我。
那天,我們一如既往地用筆談心、畫畫、聊些無意義的事情,例如功課。突然間,她在本子上寫道了「謝謝你在這。」那瞬間,我就理解了我嚮往的對象不在了、我喜歡的那個她煙消雲散了、我想毀掉的那個女孩只是個普通人。對她的所有妄想、憧憬都只不過是浮雲一般,可有可無。原來,這女孩跟其他人一樣是無機質的,連一絲血肉都沒有,只不過是個空殼子罷了。想到這裡,我頓時反胃,胃袋中的食物翻攪,差一點就從我喉頭溢出。
我逃避了她,不再跟她對話,只要一想到她我就心生厭惡,腦中對她千百萬個缺點油然而生,腦內異音也由此而起。兩個禮拜後,她又再度轉學了,消失於我的眼前。我以為與她的故事就此結束了,卻沒想到十年後曾與我同班的K君傳來了消息。內容說道,愛華前不久就因病離世了。考慮到我跟她的交情,班上的人決定最後一刻在告訴我。
而我,現在很快樂。每日如谷崎潤一郎《春琴抄》的佐助一般,清洗著愛華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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