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馴的夕日緩緩而下,在草皮上反射出一道又一道橙色的光芒;悠然的夏風則不停從山腳邊吹送而來,在這片近郊的墓園歌頌遠方的繁華。男人望著墓碑,仔細擦拭著它,沒有說任何一句話。汗水不停流淌著,濡濕了那件新買的藍色襯衫,腋下、背後,以及胸口成了幾塊深色的版畫。此刻,男人也顧不及衣服那貼身的黏膩觸感,抑或者早已乾涸如枯木的雙唇,他僅僅是繼續默默地清理掉墳墓旁那一堆又一堆的雜草。不消半晌時分,藿香薊、咸豐草、鬼針草頓時成了一袋袋打包好的小山丘。
男人站了起來,用袖口擦了擦額頭與流進眼睛裡的汗水。他望著眼前並排的兩座墓碑,似乎很滿意自己今日的傑作。他微微笑著,看著原本雜草及枯樹叢生的園地以及最初佈滿灰塵與鳥屎的碑身如今煥然一新,就連剛來的時候落漆的金色碑文都重新粉刷了一番。他盯著前方那大理石做的赭紅色墓碑,呆站片刻,欣賞著,此時才想起自己整個下午都沒喝過半滴水來著,似乎有點脫水。
「整理完了嗎?如果整理完的話就拜一下再走吧。」一個上了年紀、操著鄉村口音的聲音從反方向傳了過來,是叔叔。男人轉頭對他含首示意,便又轉過身來雙手合十,向著墓碑說了聲:「爸、媽,我先回去了,再見。」
這位被男人稱作叔叔的人其實一點血緣關係也沒有,他叫做陳毅,是名水電工,在男人小的時候收養了他。正如同他的名字一般,這位叔叔確實是名充滿「誠意」的男子漢。
男人將一切打理好之後,便望向叔叔也跟他說了聲謝謝。他看著陳毅那整齊的油頭、一席帥氣的七零年代真皮夾克,並且抽著駱駝牌香菸的模樣,不禁想到如果父親還在世的話,是否也會是這個樣子。
十七年前,九月的凌晨,一場大地震無情的席捲了整個夜晚。僅僅一百零二秒的期間,櫥櫃倒地、桌椅左搖右晃,最終房屋倒塌。地震將男人一家人所住的房子給全然摧毀掉了,就連一絲殘骸也沒有剩下來,所有一切都在一瞬之間化為烏有了。男人當時僅是個十歲的乳臭味甘的小鬼,正如同其他小孩一樣,從未想過這種災難會發生於自己身上。每天僅僅是想著該玩甚麼遊戲、點心該吃甚麼,抑或者不想這麼早睡之類的事情就來不及了,哪還有時間管的著「災難」二字呢。
不過,這件事或許稱得上是幸運,也或許稱得上是不幸吧。幸運的是,男人在地震發生的時候,被自己的父母親緊緊擁在懷中,才得以脫離險境,得到了繼續存活下去的權利(似乎還被媒體冠以奇蹟的孩子之稱);不幸則為,為延續他那微小的心跳聲,必須犧牲摯愛雙親寶貴的生命,從此天人永隔...
父母親雙亡後,葬禮簡單樸素,相當順利地結束了。而這年僅十歲的小男孩則沒這麼幸運,他在親戚之間如同拖油瓶般不斷輾轉,最終則落到了外人手中,沒有兒子的陳毅一直都是男孩父母的好友,如今也算老來得子,或許也有點開心吧。
男人將一袋又一袋的雜草扔進了一旁的公共垃圾桶之後,便點了根香菸,慢悠悠地抽起菸來了。那是希望牌的香菸,與叔叔不同,男人只抽這個牌子。從以前到現在,都是這樣。
「走吧,先吃個東西再回去吧。」叔叔說道。而男人則一語不發,僅僅是點了點頭,看起來有些許生疏。
此刻,天又變暗了許多,想必第一顆星星再過不久便會冒出頭來。男人看向天空,深呼吸了口氣,涼爽又帶了點水氣濕黏觸感的空氣很快便佔據了男人的鼻腔。他用沒叼著香菸的左手搔了搔腦袋,原本就宛如鳥窩般的髮型此刻變得更凌亂了些。
男人終於笑了,說道:「走吧。」那清澈的聲響在陳毅的耳中迴盪,他笑了會便頭也不回地向前走罷。
時間晃蕩而走,夏夢搖曳生姿。兩個男人走在街口,抽著菸,一語不發地向前邁開步伐。一輛銀白色的奧迪汽車從對向車道開了過來,兩輛黑色的三陽機車從後頭呼嘯而過。就這樣,這片天空伴隨著汽機車的引擎聲與鳴笛聲逐漸入夜。
正當菸抽到一半的時候,他們已到了平常吃飯的咖啡館,裏頭人數寥寥無幾,不過五六人罷了。兩個男人同時將菸扔到地上,用腳踩熄。一旁,大咸豐草盛開著白色的花朵,不知何時起兩個人的褲管上都黏上了那帶有倒刺的種子。
他們進去了咖啡廳,裏頭正播放著不知名藍調爵士樂手的音樂。一陣咖啡香傳來,那味道有點似甘草又有點似糖果一般,令人忍不住沉浸於其中。兩人在吧檯的位置坐了下來,分別點了杯黑咖啡與卡布奇諾便聊了起來。
「自從他們死後,我的心總時不時感到空虛、無助,即便是這樣溫暖的夜晚也是如此。」男人雙手合十拖著腮,深吸口氣說道。
「或許這就是他們離開後剩下的最後意義吧,讓你從某個角度永遠記住他們。我很想說這是對你的懲罰,但這麼說未免也太殘忍了吧。」陳毅清了口痰,用左手輕拍了下男人的肩膀示意。
「那麼你呢?你對我而言又是什麼?我知道你就像是我真正的父親一樣,但卻又知道你們兩個是截然不同的存在。你對我的那種情感究竟是什麼,我始終搞不清楚,是同情嗎?還是親情呢?」男人嚴肅地問道。此刻,他們點的咖啡也都送上來了。
「誰知道呢,老實說我從沒想過這些事情,僅僅是想著要保護這孩子免於大人無聊的紛爭。所以,無論是同情也罷,親情也好,是哪一個都無所謂吧。我對你的付出,從來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概括的這麼簡單的事情。」陳毅對男人微笑地說著,他抿著嘴,似乎又有點想抽菸了。
「是嗎...真是太好了,對吧?」男人也對著陳毅微微笑說道,眼淚不自覺地便流了下來。他流著淚,邊說道:「我一直以為你只不過是因為同情才收留我的,就像那些大人一般的情感。每個人都同情著我,卻又對我見死不救。我一直害怕著,你在某天會拋下我,一個人離開。」
「不會的,我保證...」陳毅的聲音帶了點哽咽,堅決地說道。他用微微顫抖的手拿起了咖啡杯,
說道:「今天的咖啡是不是特別地鹹呢?」
「嗯,是啊。因為那便是超越一切情感的味道啊!」男人用那張哭泣的臉應是擠出笑容說著。
此刻,幾盞咖啡館的夜燈微微亮起,幾位客人慢慢走了出去。天色暗了下來,第一顆星星則在北方緩緩升起。
「走吧,回家了。我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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