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我會望著窗外發呆。時不時看看天空飛翔的鳥兒軌跡是不是跟上次看到的一樣,又或者思考哪朵白雲長得像狗、貓,或者時間機器。這樣的日子,我稱之為「流」,它是一種不管事物如何前進、不管潮流如何變化,都不會改變自身風味的時光。有時候,它品味起來像是碗綠豆湯,甜甜的、還帶了點豆殼。有時候卻不是如此,像是杯清酒,淡雅且高貴,除外還令人陶醉其中。時間才剛過傍晚,店內就沒人了,我坐在窗邊望著工廠排出來的黑煙,頓時,一架空拍機飛過,外頭的孩子們追著它到處跑,不禁使我認為這世界似乎正在倒退,退回十八世紀末,那個見到新科技就大肆宣揚一番的時代。
記得那是個傍晚,我正在北部一間不知名的咖啡廳,替血緣關係稀薄的親戚打工。一名穿著保守的女子推開了門,她年紀大約二六、二七左右,但看起來才只不過是大學生而已。她的身上總是帶了點駱駝牌香菸與檀香混檜木屑的味道。我靜靜望著窗外,那台載她過來的車子駛去,裏頭的男人沒說半句話,只是向我點點頭、示意我好好招待女人。看著黑頭車離開,漸漸駛離視線,變成小小的點,我就感到一陣疲憊。這股疲憊不是因為身體的勞累所積攢而成的,而是精神上在面對非得面對的人時,產生的一股疲倦。這股疲憊正好與「流」相反,是會改變的風味。
我點起一根香菸,默默走向空蕩蕩的櫃台,等待那女人點餐。女人像個孩子一樣興奮地看著菜單,她將口水吞入胃中的模樣,就好像三天沒吃東西一樣。我打了哈欠,並推薦她今天可以來杯黑咖啡,因為老闆昨天拿到了一袋新的咖啡豆。用那包咖啡豆煮出來的咖啡,帶著一點點檸檬草的酸味與堅果香,很是推薦給不常喝黑咖啡的新手。雖然我說了這麼多,但反正她一定又是點拿鐵配巧克力蛋糕。從第一次見到她時,就是如此。我望著空蕩的咖啡廳,頓時感到空虛。每當到這個時間點,人潮就會開始退去、不曾湧進過,明明是吃飯時間,但客人卻少得可憐,真不知道該怎麼經營下去。
「既然小弟你這麼推薦黑咖啡,那就來一杯吧。除此之外,蛋糕有推薦的嗎?」真是稀奇,那女人既然放記自己最愛的拿鐵,改喝黑咖啡。難道天要下紅雨了嗎?我捻熄了香菸,並推薦她一款季節限定的檸檬派,不只是整個派體、糖霜比例,就連上頭的花紋都是我特意設計的。
「這是小弟親手做的嗎?真是漂亮,好像工廠做出來的一樣。」真是的,這樣的誇獎到底是好是壞,沒個準頭。我切下一片檸檬派,並且開始沖泡咖啡。店長似乎很不在意店內食物的評論,所以從沒規定我咖啡豆的比例或者烘焙時間長短,全憑我個人喜好。這次,我突出了咖啡的苦味和香氣,讓酸味殿在入喉後的最後。至少要讓不喝黑咖啡的那女人感到驚艷。
「真是一點也不會誇獎人,就說一句好吃,除外甚麼都不講也不行嗎?」隨著抱怨聲傳出,黑咖啡也上桌了。這股香味與那女人身上的香味不同,果核的香氛非常濃郁,還帶了一點點酸味。看來,店長真的是拿到了好豆子。
「快喝吧,我知道妳不喝冷咖啡,所以特地做了杯要趁熱喝才好喝的咖啡。」我指向她的嘴邊,示意她嘴邊沾上了奶油,樣子很像小孩子。不過,或許這樣的她才能夠被稱為成熟。像我這樣逞強、模仿大人般的樣子,在別人眼裡肯定頗為幼稚吧。
我又點起了一根雜牌香菸,坐回窗邊那個無人的位置。我示意她吃完後,就把錢放桌上,想賒帳就自便,反正沒人會在意這一杯咖啡跟檸檬派的時光。對我來說,這就是「流」,是不會改變的風味、樣貌,與味道。但事實上,這些小小的幸福碎片也會隨著時間捲起波浪。此刻,外頭下起了細雨,果然北部比南部更容易下雨嗎?還是說,僅僅是到了梅雨季,天神才會這樣放肆將雨一滴不留地下在台北的土地上頭。
「我要離開了。」我揮揮手示意她可以走了,雖然這次的時間比起上幾次短暫許多,但還在預估時間範圍內。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就是預測與經驗的實驗產物。既不懂人情、也不知道禮數,只是默默地做自己、將自己變得無情、空虛一點。為甚麼呢?或許是為了防備別人刺傷我吧。我始終把自己關在小小的殼中,望著殼外頭新鮮、有趣的事物,卻不曾伸手去抓取甚麼。我對於這樣的自己,很是討厭。但卻沒有做出改變,僅僅只是接受,並認為接受就是長大了。記得有人曾說:「枕邊掉的頭髮越來越多、喜歡的夾菜麵包從便利商店消失,這些微小的絕望不斷堆積,才會使人長大。」或許,我欠缺的是絕望,是「流」以外的事物。我深呼吸,將肺裡的廢氣一口氣吐出。此刻,菸就好像甚麼擁有自我的生物一樣,有規律地散了開來,並且隨著我吸進空氣時再度凝聚。
「我是說,我要離開台北了,不會再回來了。」是嗎?真是可惜,如果未來還有空的話,希望她能多光顧這間小店。畢竟,這樣冷清的咖啡廳在台北也算是絕響了。我搔了搔腦袋,看著菸逐漸擴散、變得無法用肉眼辨識,最終變成空氣的一部份。那時起,我就開始認為時間是流動的,從來沒有「流」存在,因為世界的一切都是狗屎。
「離開台北後,要去哪裡呢?」她搖了搖頭,表示自己還沒想好。但是,她必須離開,不是一個月後、不是明年、也不是明天。就是今天,她要在今天離開台北,這樣才有氣勢與覺悟。她表示自己不想要再渾渾噩噩下去了,所以得做出改變。但是,光憑她的腦子,想改變自己的命運實在太難,並且太蠢了。所以她說,如果我願意挽留她,或許她就不走了。
「所以,妳到底想怎樣?要我挽留妳,還是不挽留妳呢?」真是麻煩,對我來說這樣的女人很是討厭。做作、沒品味、沒有分辨善惡的能力、沒有思考能力、沒有價值、沒有恨、沒有愛。這樣的人簡直就是無機質的畸胎,讓人作嘔。
「我啊!一直在想,如果可以像你一樣開一間咖啡廳,該有多好。可以認識很多的朋友、一起聊天、吃我做的餅乾之類的。但這些都沒法實現了,因為我要離開了,離開台北這個鬼地方。」這間咖啡廳不是我的,我只是個打工仔,沒有這麼多資金開一間咖啡廳。不過,關於台北的言論我倒是同意,台北果然是個不適合人居住的鬼地方。不只氣味糟糕、天氣糟糕、人糟糕,甚至就連環在上頭的詛咒也頗為糟糕。除了討厭外,我想不到其他詞句形容。
「我替妳做杯咖啡外帶吧,免錢的,算是我給妳的聖誕禮物。」我捻熄雜牌香菸,一股臭味纏繞全身,是種很適合這座城市的氣味。我又回到了櫃檯前,默默沖泡一杯熱拿鐵。不僅過程全神貫注,就連蓋上杯蓋這樣的小動作都要做出職人的專業感。這樣是不是就是長大了呢?我不知道。
「聖誕節還有八個月才到,你這聖誕老人幹早活也不會加薪喔。」我噗哧!笑了出來。總感覺,這樣的氛圍也不錯,很有三流爛俗小說的風味,就好像喝了一杯只有苦味、不會回甘的咖啡一樣。我私自認為這世界如同狗屎一樣糟糕,但又在其中發現了黃金。所謂的「流」果然不存在吧。
「妳還要甚麼嗎?我請客吧。這可能是最後一次見到妳了,所以放開肚皮吃吧。」她拿了份巧克力蛋糕,還有方才吃過的檸檬派,隨後欠了欠身子,離開了台北這多雨的城市。
我一直以為自己的人生跟小說扯不上關係,更別提小說般的發展。有時候,我以為自己可能只是某人遊戲中的NPC罷了。唯一的作用就是給勇者一株解毒草,並告訴對方村長的家在南面的盡頭。我一直以為所謂的花開了,也聞不到其香,因為我只是個NPC,所以連思考花香的必要都不存在。我唯一需要知道的就是即便我消失了,這世界也無妨。
「我就算死了,早晨依舊降臨的。」這句話出自朝吹真理子的《貴子永遠》,我想我就是這樣的人吧。然而,事情總到了頭,我才發現自己頗為愚蠢。如果說,我再像小說主角一點,似乎就不會窩在店內,說著:「好閒啊!」之類的話語。我就不會是那個看見二十七歲女郎臥軌身亡的無用大學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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