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曾經聽說過,我的外婆其實是名魔女。不知道是誰傳出來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流行這個謠言。我只知道,我那在太平洋對面的外婆,是個魔女。母親曾拿出外婆的照片給我看,看起來就只是一個個性古怪的老女人。她抽著香菸,擺出不悅的表情,看著相機拍出這張黑白的照片。當我問起母親,外婆那張照片是何時拍的。她只是搖搖頭回答,就連她也不記得了。
她告訴我,外婆養了很多動物,像是蛇、老鼠、蜥蜴、老鷹等等。據說,這些動物是用來施法、祝福的。然而,母親一次也沒有看過那個過程。她只知道,待在吉普賽的日子,時不時就會有幾個穿得西裝筆挺的人,來找外婆。當那些人回去時,臉上都充滿笑容,就好像問題被解決了一樣。我曾想過外婆其實不是魔女,而是偵探之類的行業。但一看到外婆照片中,不太好的右腳,就打消了這想法。
母親告訴我,她跟外婆相處了很久很久,卻幾乎沒有對話。她們兩個女人都不太擅長溝通,只知道埋頭做事,就認為這是對對方好的。她們兩個人吃飯時會搭配香菸,吃的通常是麵包、咖啡、豆子,還有水果。根據外婆所言,幹她這行的人通常不太吃肉,吃的肉也要有祈禱過後才允許放入口中。感覺有點像伊斯蘭教,但卻又完全不同。
當我問起外婆的宗教時,母親則表示是傳統信仰。外婆相信世間萬物皆有靈,所以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會考慮到對環境與外在的影響。根據她所言,外婆似乎也參與過土地、環境保育的組織過。不過,因為對那些人很是失望,才會選擇離開。我在想,或許魔女也沒有這麼不同吧!
我跟外婆不一樣,我沒有夢想、目的或者能讓我執著的事物。如果要總結一下我十七年的人生,那就是懶懶散散而無為吧!對我來說,在高三下課時間喝一杯奶茶、在補習班吃炸燒賣、晚上躺在床上玩手機就能讓我心滿意足。我不會說這就是我的命之類的蠢話。我只是認為,自己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老實說,我不喜歡說些文藝的話語,每當我說出一些有關人生的體悟,就會被人認為是犯中二或者憂鬱症。我不是很喜歡這種說法,但周遭的同學往往會這樣看待我。或許是因為我是混血兒的緣故,又或者我看起來很像動畫人物吧!雖然我並不是個健全的人,但也不像EVA中的真嗣一樣,活得如此辛苦。說穿了,我只是個普通的小老百姓,過著普通的生活,與其他普通的人一樣度過青春。
陳立農補習班,是我與小優放學後到晚上7點錢待的地方。據說會取這名字,是因為補習班主任很喜歡陳立農這位歌手的緣故。她總是會在服務台播放陳立農的歌曲,雖然不知道歌名,但我都聽到能夠琅琅上口了。
陳立農補習班位在台北市東區的精華地段,這裡是補習一條街,台灣的學生都會來這裡買便當、讀書、喝咖啡。除此之外,還有大量補習班教師,進入到校園中授課。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正常現象,或者有沒有簽合同。只知道這種事已經在我高中生活中發生了兩次。
晚上,我會買小上海的炸燒賣來吃。至於小優,則是炸雞排派的。她有著一副怎麼吃都只會長胸部的好身材,相對於較為纖細的我來說,看起來成熟不少。偶爾,會有模特兒雜誌找上她,希望她試穿看看他們的衣服,讓他們拍照。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八加九也會來搭訕她。對我來說,把那些人扁一頓就是我的日常工作。
啊啊!才剛從陳立農那下課,百祥咖啡廳就擠滿了學生,那些穿著北一女制服的女高中生,還有附近放浪不羈的男大學生,每一個人在我眼中都好像動畫人物一樣,很是虛幻。明明我才是混血兒,為何我卻變成了背景中的一環呢?我的藍色瞳孔、褐色皮膚、帶有深金色的頭髮,在台北街頭也沒這麼顯眼啊!
走在路上,幾個人用看珍奇異獸的眼光看我,我已經習慣了這種被當成異類的目光。在這座島嶼,歧視是存在的,也存在一種鄙視鏈。漢人瞧不起原住民,原住民瞧不起中國人,中國人瞧不起東南亞人等等。有時候,則會相反。總之,多虧了這副尊容,我在哪都會被當成聽不懂人話的生物。不只是便利商店,就連餐廳也會詢問我是否需要英文服務。當然,打工這件事也困難重重。沒有人想要用外國人服務自己國家的人,對吧?
我吃著百祥咖啡廳的招牌,巧克力布朗尼,明明不喜歡太甜的糕點,但還是裝作很是有興趣的模樣。說穿了,我很虛偽。除了布朗尼外,我還點了一杯熱可可,為了營造出喜歡巧克力的女高中生模樣,我可是煞費苦心。明明在學校老師調查我未來出路時,告訴對方甜點師傅這個答案,但其實我對甜點並沒有任何想法。
我不愛吃甜食,但也不討厭。該怎麼說呢?就一般般吧!這世界上像是動畫人物一樣,能夠精準說出自己喜好的人,其實並不多。哆啦A夢喜歡銅鑼燒,這樣的事其實很少見。不過,陳立農那倒是很常看見幾個人吃同樣的東西。像是自稱台灣泫雅的阿柔,她晚餐就只喝優酪乳。籃球隊的胖哥,晚餐一定要吃三個雞腿便當。總之,會固定點同樣餐點的人,都是些怪胎。
在我對面坐的是小優,她是學校中坐我隔壁的女孩子,是個名副其實的辣妹。穿著改過的學校制服、化濃妝、襪子是過膝襪。除此之外,手機上頭還掛了金色戒指的項鍊。她很喜歡甜食,跟我不同,充滿了少女心。記得她曾說過,我就是因為太常抽菸,把味蕾搞壞了,才不喜歡吃甜食。
我們兩人坐在台北東區街頭的咖啡廳,吃著高熱量食物,揮霍父母給的零用錢,看起來就好像大人一樣。說到底,怎樣的人才能被稱為合格的大人呢?我不知道,只記得漫畫中說,小小的絕望累積起來時,才會從小孩蛻變成大人。稍微琢磨這句話,就會覺得原來大人也不是這麼了不起的稱號,大家都是被迫長大的吧!嘴裡有點苦澀,不知道是不是巧克力的緣故。總之,這讓我有點口乾舌燥。
「據說李恆那傢伙又打架了,這次是對一群八加九。」李恆,小優心心念念的男人。雖然幾乎沒有交情,但他還是帥了小優一把。根據小優所言,台北被劃分成好幾個區域,由不同的八加九跟黑道管理。只要李恆出現在某一區,那一區的壞傢伙就不敢輕舉妄動。甚至就連持槍的黑道都不敢對他怎樣。這種傳言,就好像笑話一樣,根本沒有人相信。
「這是真的!妳知道我們學校以前很常被針對吧!自從李恆入學後,就沒有人敢來挑釁了。」隨後,小優又講起了自己曾被八加九騷擾的事情,是李恆處理的。或許就是因為如此,李恆在小優眼中,才像是完美超人一樣吧!
當我們在吃跟宣傳圖完全不一樣的甜點時,有幾個男大生過來搭訕我們。由於對不到電波,他們很快就撤退了。我說了很多關於動畫製作的名詞、漫畫的製作過程、編輯給薪水的評判等等。最後,我提到關於日本家庭醫學節目的黑幕。這些種種讓對方快步離去。小優表示,那群人已經看了我們很久,想必是衝著我來的。我滿臉疑問,我自己可不是什麼特別漂亮的人,或者擁有模特兒身材之類的。我只是個普通的高三生,跟其他在座的學生們一樣。
「妳對自己的評價太低了。不是最近很流行那個詞,叫做混血兒加成。」混血兒加成?我看了看身體,有點褐色的皮膚外加外國人似的藍色眼睛。這時,我才意識到原來那些人是看上了我吉普賽混血的外貌啊!我笑了出來,表示這應該不算是優點吧!更何況,要說會被搭訕,小優才更有可能。
我們吃著其它的蛋糕,雖然我並沒有很喜歡奶油鹹派的味道,但能夠享受這樣日常的風景,是再好也不過了。我是個普通人,找不到自己的夢想或者未來。對我來說,只要能夠像個普通人生活下去,就沒有問題了。當然,這樣的我只會進入一家普通的企業,做著普通的工作,跟普通的人結婚生子,度過餘生。這樣就好,對吧?
我跟小優聊了很多,大多是關於最近流行的樂團或者恐怖故事。對我們來說,只要能在繁忙的高三喘口氣,做什麼事情都好。小優問了我有關升學的話題,她想知道我為什麼不打算讀大學。在台灣,不讀大學就好像死罪一樣,出社會是找不到工作的!我只是隨口編造了一個謊言,想要跳過這個話題。我並沒有告訴對方,直到現在我也不清楚自己想做什麼。猶豫、迷茫、不知所措、等待、痛苦與焦慮,這些負面形容詞好像完整敘述了高三一整年的生涯。
「妳見過鬼嗎?」小優突然問了這麼個問題,看她漫不經心的模樣,想必什麼也沒想就說出口了吧!我想了想,大概對方以為我是那種刻板印象的吉普賽人,所以才會問我有關鬼魂的事情。我並沒有覺得被歧視或者感到不舒服,只是想反問對方,她是不是想見鬼?
小優告訴我,她從來沒有見過鬼,無論是高中迎新那天,還是中元節普渡都沒有見過鬼。她總覺得,若沒有見到鬼的話,就好像沒完成高中的其中一件事一樣。我稍加反駁,認為不是每個高中生都有見過鬼。對此,她有一套解釋。她認為所有人都在小時候見過鬼,只是不記得或者認為那是錯覺,但她不一樣。她告訴我,她很清楚自己從來沒見過鬼或者幽靈一類的東西。我深深嘆了口氣,認為眼前這位常說我是中二病的女孩,才是確切實際的中二病。
「說吧!妳想要見到誰的鬼魂?」我早就知道對方在想些什麼,所以引導了她將話說出口。一個朋友,小優只說了這個答案。緊接著,她要我不要笑她,她才會繼續說下去。我深呼吸一次,告訴自己無論聽到多荒謬的答案,我都不會笑出來。隨後,我才請小優繼續說下去。
「十年前,我在信箱中收到一封郵件。」小優告訴我,在那個網路才剛開始飛速運轉的時代,她在電子郵件信箱中收到了一封陌生人的信件。不知道對方是誰,也不知道姓名、電話、年齡、性別、樣貌,只知道對方似乎是一個長年遊走在歐洲的人。雖然不知道對方是誰,但小優卻很大膽地回了信件。久而久之,他們變成了沒有見過面的筆友。
大概過了兩年,對方便沒有再回信了。唯一知道的事情就只有,對方最後一次回信的地點在法國的濱海聖瑪莉鎮。她告訴我,對方一定是死了才沒有回信,所以她想要見到鬼魂,來證明那兩年來的情感不是虛假的。看到小優認真的神情,即便故事很荒唐我也沒有笑出來。只是問了問對方,是不是想到那裡去,才能釋懷呢?
「我想要去那裡!」看向小優眼中的光芒,我才知道已經阻止不了對方了。我嘆了口氣表示,我會跟她一起去的,因為放任她一個人我實在不放心。雖然她一聽到這的表情很是驚訝,但立刻就接受了這個答案。我繼續喝著那已經涼了的熱可可,總感覺若我們自己出國,會被人口販子賣掉。不過,應該也沒這麼危險吧!這個世界。
「所以,什麼時候去?」我問了個現實的問題,小優表示學測是在兩個月後,在那之後去就行了。我伸了伸懶腰,才驚覺兩個月太短了。若我要出國的話,那錢還是得自己付擔!我不用讀大學,也不用考學測,所以我打算先打工半年再說。不然,我們出國根本沒錢花用。我可不想死在國外!
小優問了我母親是否會介意,依照她的性格應該不會介意我出國一趟,或者打工賺錢。簡單來說,她採取放任主義,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沒有問題。比起出國去,我更想知道自己人生的未來在哪裡。漫無目的地活著已經變成一種常態了,或許這次出國會得到不同的答案。
「就當是畢業旅行吧!我們去聖瑪莉鎮一趟!」小優握緊了我的手,要我答應她這件事。我想,應該沒有問題,所以接了下來。反正我現在只剩下在補習班上完付完錢的課程,之後就能找個地方打工。等存夠了錢,就出發!
不過說穿了,我只不過是害怕寂寞罷了,因為我可沒有太多的朋友,要是少了小優的話,平常就沒有人陪我吃晚餐了。此刻,我的肚子還有點餓,但為了身體健康,還是決定不繼續吃下去了。我們遊走在晚上的街上,一邊討論學校發生的無聊事情,一邊像是個青春女孩子般走路。果然,我們也被這社會框架給限制住了,無法逃脫如此的窠臼。
「我有跟妳說過,其實我很討厭自己嗎?」小優突然說了這麼句話,我有點抓不到真實感,好像在水裡游泳時,懷中的一顆氣球爆炸開來一樣。說老實話,我並不知道小優討厭自己,因為我覺得人多多少少都會厭煩自己的一部份,這很正常。所以,我不把這種厭煩稱之為討厭。
我看了她一眼,她才繼續講下去。她告訴我她成為辣妹的原因,理由很簡單,因為她不想就這樣度過人生。什麼謳歌青春,或者談戀愛讚頌年輕的愛情之類的想法,我都沒有,所以有點搞不清楚對方究竟想說什麼。她拿出自己國中還有國小的照片,都是相當樸素且不會被人重視的那種女孩子。小優表示,自己到高中之前都沒有能夠吐露真心的朋友,每一天放學都是自己一個人走回去,沒有跟任何人打交道。總之,是相當無聊的生活。
「我很討厭那段日子,所以上高中才變成辣妹。」我看了看她有點厚重的裝扮,或許就能想到了她為何這麼討厭樸素的自己。深褐色的長髮、凸顯大眼的妝容、故意改過版型的制服,還有掛在包包上的一大堆配件。我不禁好奇,這樣的她會跟不做打扮的我當朋友,難道是看見了以前的自己嗎?
「真是辛苦啊!做了這麼多,真是妳想要的嗎?」我漫不經心回答對方,表示其實我很喜歡她素顏的模樣,雖然我只有在她中午補妝前看過,但我知道她無論是在外表上還是內心,都非常漂亮。我告訴小優,她不需要為了迎合什麼人而改變自己。雖然或許,這種改變是有意義的,但都比不上她看到喜歡吃的甜點時的笑容。此刻,天空的雲樣貌很像我小學以前養的狗狗。
我們走到了公車站,方才的八加九又出現了。他們並沒有動作,只是看著小優離去。隨後,靠了上來想問我電話。當我說不時,他們又繼續為難。說真的,要是對方再說一句話,我就要動手扁人了。我露出尷尬的微笑,要他們找別的人玩。對方卻直指小優,表示可以試試看那女孩的逼緊不緊。
「你們是認真的嗎?」我準備揮出一拳,我的拳頭直指對方的要害。當我正準備扁下去時,一個聲音阻止了我。李恆。李恆僅僅是看了一眼,對面三人就不再動手,只是快步離去。李恆過來詢問我的狀況,我則一派輕鬆表示,我自己可以解決問題。但其實不是這樣,我也很恐懼,恐懼對方拿出刀子之類的東西。我的手正在顫抖,而他丟給我半盒他吃剩的炸燒賣。
「這啥?」他告訴我是炸燒賣,他仍舊記得我曾跟他說過,我不喜歡吃甜食。現在,他手中唯一不甜的就是炸燒賣了,所以要我將就一下。我笑了出來,而他則希望我陪他走走。享受微風,還有剛過聖誕節的喜慶氣氛。等到我們走到道路盡頭後,他願意用他那台GTR載我回去。
「妳不覺得剛剛就好像動畫一樣嗎?」李恆一邊喝著自己手上的麥香奶茶,一邊叫我快吃炸燒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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