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sogynie auto-immune(自免疫式厌女症)
海英慈第二日生生睡到了9:45,仍头脑偏痛,反手拿起手机便开始虚假通报:
“@常齐 常老师好,我昨晚紧急发烧了方才醒来实在赶不过来了,希望能请假一次。如果不合规定可以计入考勤,万分抱歉,特向您通知”
措辞上的“紧急发烧”,广告天下似的“特此通知”,由是昏沉无力,现全不在她的注意范围内。对于胡编理由一事,若说她全无愧疚,也不属实,然真实情况是,她不大高兴的原因更加是因为她需“编造”理由,倘她能直接说:
“老师,我昨晚因和网友畅聊弄太晚,今天就不来上课了”
她反会全无负担。
海英慈就是不爱说谎。社会生活,处处是人情世故,雅语谎言,她也干脆就不怎么说话了——起码,不是真的,“她”在说话。
她翻身下床。下边,林懿文已在点灯“温书”了。本学期,海英慈为创造一个“赶稿后空白”,迎接这“二十四年未有之大休假”,将她最后一部作品的写作,课程上的作业安排,统统挤到了开学的第一个月,至这一月忙得昏天暗地,体力心力尽数耗了个干净,出关时若蒸沸的盐湖,只留下一片白茫茫的结晶。如今,她的工作结束了,寝室的其余三个人却给忙了起来,每日是作业接着会务,不见歇息的时候。
常馨还在睡,故林懿文只挥手跟她道早安,有点惊讶,表情的意思是:不上课?
“翘了”
海英慈做口型。林懿文点头;都是研究生了,还是这没什么“钱途”的人文专业,对于学业和进路,专业的成员对彼此的情况的设想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点到即止。
这清晨对话便算是结束。海英慈回头,望着自己面前这昏暗而混乱的桌面,静了片刻,给自己今日决定了两件事:一是,她今天要出门一趟,走个一两万步,晒太阳。二是,晚上回来,她要把桌子整理一番。
言而总之——海英慈决定,开始她的新生活。
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oCcwQu6qQ
海英慈一边刷牙一边决定了她此日的去处。她要去B市植物园。这念自看见教学楼前步道上的郁金香谢了就开始浮现她心头,如今已过了整一星期。她回去稍确定了路线,发现公交车学生卡只要那0.7元后,塞了几只钢笔,拎起包就奔出了校门。
心情不错。
近五月,阳光极好,海英慈一边无头苍蝇似的寻公交站,一面体味这今昔不一的心境:天赋依然是不实用,社会现实严峻如昨,工作生活一个没着落——何故她现在一点也不焦虑?她感心中有个积水的洞,粘稠幽深,落念成空。
从此处到B市植物园有大概十站,四十来分钟。核对再三,滚动屏上显示:“337号 距离本站 四分钟”,她望后一靠,像小学时,生活在城里一般,等公交车来,周围,几个待车人沉默无言,或睁眼,呆滞看马路,或低头浏览手机,彼此不关心。
她的手机在衣袋里响了。海英慈将它取出来,阳光将磨损的液晶屏照出一片手头拮据的残破,她眯着眼睛,稍移了一下,才看出那号码的始末。
136开头。
父亲。
“嘿,爸?”
进站还有三分钟。海英慈接通电话,露出笑容,用不高也不低的声音,跟父亲交谈起来。
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V9B9RqzBf
“B市天气怎么样?”
她抬头一看,晴空万里,清晨的凉爽已散了,温度正腾。
“蛮好。”
“蛮好……哼。”电话那头声音道:“那只是看起来而已。不懂的人才觉得蛮好。海水倒灌你听说了没有?”
“这个嘛……”海英慈风轻云淡,四两拨千斤:“就听说过你说的。”
顺补一句,以示态度端正:“我上网也查了下,不过众说纷纭啊。听有人说是气候变化,海平面上升导致……”
“这些人不懂。我告诉你,这些都是阴谋,一般人根本看不明白。你只要知道,这个世界很危险,就可以了。最近关税的新闻你看了没有?”
“哈哈,我看干什么。”她笑:“你看就行了。你跟我讲,我听着,是不是?这事儿跟我又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跟所有人都有关系。你就看好了T先生是怎么让自己的敌人在‘谈笑间灰飞烟灭’的就好了。”
“好,好,行。”海英慈连声应:“谁把这社会搞塌了,我都没意见,反正世界还是存在的,是不是?”
她父亲没回答,似对这“毫无见地”的答复无言了。
“总之,你只要听话就好了。别出门,听懂了没有?外面好危险 !现在街上都没人了!”
海英慈已经能看见337路的车头了。这条B市三环外的次级道路上——人确实不多,不过相反,车里头人倒是乌压压的一片。
她笑了。
“行!”海英慈兴高采烈地说:“我去哪儿呢?我好不容易写完了,就想在图书馆里待着——爸,先不跟你聊了啊——我要进图书馆里了,拜!”
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K14Egp6Ad
论对付她爸——海英慈觉得天底下可没有比她更擅长的人了。需知这人生在世,不像ACT游戏或看电视剧,百分之九十的时间是没有机会给你去把对方彻底打倒的,作战讲究乾道健的“快准稳狠”和坤道厚的“四大皆空”。面对压力斗争,出招要快,打击要准,防御要稳,心态要狠——而这之后,还得,“风过水无波,鸿点雪无痕”——是赢是输,是痛是笑,是倒霉还是幸运,都跟你本人没有半毛钱关系。平波一刻,该吃吃,该睡睡,除了拿出钢笔写点因果记录,其人心中,就不该有半点自卑或痛苦的波澜,不该有半点对刺激或平稳的期望,而生活在每个细分的当下里——听着命运给你的下一次斗争呼唤, 而绝无一丝情绪反应。
这就是海英慈之所以能战胜她父亲——甚至,‘化敌为友’的原因——在她父亲和E的帮助下,如今的海英慈在日常生活中,就是一台具有情绪分析能力的机器。
而这一点,也终让海英慈,在二十四年的社会挣扎后,成功融入了社会:友善的就顺手推舟,让对方就着自己的幸福快乐行事,指不定给她带来点福利,混个一两天的饭钱,欺软怕硬的横子上去就干了,人多势众的避其锋芒,等着它自己高楼起,高楼塌了,骄傲自满的给他捧场,恃才傲物的蹭点便利——反正——
这身体,只要一口气,就能活着。
地图导航显示还有三战就到。海英慈先前在兴高采烈地观察窗外景色的神情骤然一收,转为漠然,点开了聊天界面。这外在情绪的转变,约也是因为这想法,令她想到了昨夜聊天的内容。
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TBid7bDAo
奇怪她跟HCILLUMNI昨晚聊得热火朝天的,今早起来想也没想。
心态变了吧。海英慈自嘲地笑了笑:经了E那么一遭,她可明白什么叫‘燕过水无痕’了。
人大多是不可信的,行事说话,都为了自己快活,她要是往心里去,那才是遭罪。
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tfGiwlkrN
“……您是不是曾经有些厌恶自己是‘女人’的事实?我是基于诺尔最终亦使用永生戒(Ring of Immortality)变为男性这一情节推断的。 尽管您没有赞扬普遍社会属性中被赋予给男性的品质,亦认可了这一过程中存在的痛苦,甚至批判了这一现象的成因,亦给出了实际上,最终的解决方案……”
“爱与接受。”
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Uu1KUcBGW
她苦笑了一下。两人的对话停在了这。HCILLUMNI还提出了一点类似于“您现在是否依然对此有些纠葛”的问题,海英慈俱以平和与概括性的答案与之:
“现在已经不了。”
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pq63dZlDR
“我以前纠结于此,或有些‘厌女’情结,其实更怨恨的是无法解决眼前问题的我自己:为何不强壮有力,为何不智力超群?——本质来讲,我甚至知道以上的技能从根本上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那是社会和生存加给我的需求,我并不爱它,真的想要它——甚至,我也厌恶,仇恨它。我对代表这些的人物,对于男人和天才的恨一点也不比对女人的少——我父亲,好吧。他是另一个类别。我恨这些人——我恨所有人,除了我母亲。”
“所以其实说起厌女——我还更爱女人才是。我喜欢她们柔软温和,细水长流,生活在情感中的模样,但——事随时变,我这种想法,反倒是‘厌女’了。现在女人们也追求智勇双全,有段时间让我烦不胜烦。我的幻想乡被她们毁了,但怪得了谁?还是怪我自己吧。”
她浏览这记录,有些不记得昨晚的心情。
因为当时太困了么?
如梦似幻的。
她的手指滑至屏幕底部,看到最后一条回复。
“现在不了。我放弃了这些想法,放弃了期望,怨恨和——幻想。我没有任何期许了。我不再仇恨任何人,包括我自己。”
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KW4pu4iiX
HCILLUMNI在那之后便没有回复,海英慈,保有长期对健康的提心吊胆,也如释重负地上床睡觉,直到现在。
她注视这对话,最周眼角一抬,又露出了个怪笑,复而,有些疲倦地看着外头。车行驶过环路,苍山已在眼前。
到了。
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b8cTZJud4
她的心里交织着那空洞和几许苦涩——不过大约,那属于人的‘苦涩’,很快被空洞吞了下去,让她轻松自在。
她捂着眼,用脚轻快打着拍子,品味这事实。
爱与接受——确实是解决一切的办法。
哈!
她没醒,尽管心惊,听那声音,说:
“但冷漠和放弃,也是!”
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lUybUBpU6
“植物园站到了,请乘客们携带随身物品,从下车点有序离开……”
海英慈将手机在结账的卡机那儿一刷,跳下车。眼光涌进她眼中,刹时回忆中光影交错;倏忽,她也有点弄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了。
但她迈步向前,准备享受这一天的自由跋涉。
ns216.73.216.173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