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已經漫至腰部,寒冷如同一層緩慢上升的詛咒,逐寸吞沒他們的行動與意志。每一步踏出,便攪動出一圈圈黑色渦流,沉渣翻湧而上,濁濁地黏附在皮膚與衣物上,像有形的腐敗記憶糾纏不去。整條走廊像是一道緩慢崩壞的河流,水面不再平靜,而是暗潮洶湧,如同有某種東西正在水底翻動、蠕動,等待時機將他們一併拉入深淵。
牆面原本只是斑駁潮濕,如今卻像被某種不明有機物緩慢侵蝕,表面泛著詭異的光澤與濡濕的黏膜質感,像是某種無聲蠕動的皮膚。從牆縫中不時滲出黑色液體,無聲滴落,像血,又像墨,一縷縷沿著牆根蜿蜒爬行,緩緩匯入腳下的水中,擴散開一圈又一圈近乎不自然的渲染。
頭頂的燈光再也無法保持穩定,頻繁閃爍如病人臨終前的脈搏,有些燈管甚至直接爆裂,碎屑墜入水中,發出悶響。黑暗不再只是籠罩,而是像靜靜浮動的巨獸,從四面八方逐寸逼近,將整個空間扭曲成某種喘息的器官。牆壁不再固定,間距時而收窄,時而拉長,天花板的高度忽高忽低,像是某種意識正從陰影中悄悄覺醒,觀察著他們的每一步。
「……不對……不對……這不是……這裡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
終於,艾瑪的聲音撕裂了那片壓抑的寂靜。她像是再也撐不住似地突然跪倒在水中,水花濺起又迅速包圍她的身體,她的雙手緊緊捂住耳朵,指節死白,指甲深深陷入頭髮與頭皮之中。她的臉頰早已濕透,分不清是水還是淚,嘴唇顫抖,呼吸短促,像是正被看不見的手死死掐住喉嚨。
「我聽得到……我聽得到它們在說話……牆壁……水……全都在說話……」她猛地搖頭,身體像剛出生的鹿般蜷縮起來,肩膀劇烈顫抖,每一寸動作都透出無法遏止的恐懼,「它們不會讓我們出去……我們走不掉的……你沒看到嗎?這裡的牆在變,水在升,連燈……連燈都在看我們……!」
她說話的聲音逐漸破碎,幾乎帶著歇斯底里的哽咽與吶喊,像是要把壓抑已久的情緒全數嘔出。她抬起頭,那雙泛紅的眼睛空洞無神,卻死死盯著前方被黑暗吞噬的通道深處,彷彿在那無底的暗影中,看見了某種她不該看到的東西。
「拜託……拜託不要再往前了……」她的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尖細、顫抖,如玻璃摩擦般刺耳又痛苦,「我知道你想知道……你一直都想知道……但它會吞了我們……它會讓我們……不見……你明明看得到,它變了,全都變了……!」她猛然伸出手,抓住傑夫的衣袖,緊緊不放,指尖發白,「如果你再往前,我……我不想再看下去了……」
傑夫站在水中,任憑水流一波波冰冷地拍打著皮膚與意志。他低頭望向艾瑪,望向那個原本堅強、沉靜的女孩,如今卻像是被剝去了所有防備的玻璃人偶,在這空間的重壓下幾乎崩裂。她的手不只是抓住了他的袖口,更像是拼命抓住唯一未被扭曲的現實碎片。
他抬眼望向前方,那黑暗像是一層層海底壓力,無聲地壓住他的胸口,讓他連呼吸都困難。的確,空間不只是物理上的變形,而是一種深層的腐蝕,某種難以言喻的惡意正從牆縫與水面中默默滲出。牆上的水漬像血管般脈動,滴水聲彷彿在模仿心跳,但節奏卻越來越錯亂,越來越像是——被人刻意設計出來的訊號。
那股執著,那股對「真相」的渴望,依然像火種燃燒。但艾瑪的聲音,那哀求、顫抖而崩潰的聲音,卻像是某種警鐘,敲打著他幾乎走火入魔的思緒。
他低頭望著水中破碎的倒影——那雙眼睛不再熟悉,透出陌生、疲憊與近乎瘋狂的光。
他終於明白,這一刻,他不能再繼續。
「……我們走吧。」他低聲開口,聲音像從水底拖出來一樣沉重,嘶啞如夜風掠過廢墟,「現在不是時候。」
艾瑪呆愣了一瞬,像是不敢相信他的回應。她眼中那層因恐懼而積聚的霧氣逐漸散去,終於緩慢而用力地點了點頭。
他伸出手,扶住她顫抖的肩膀,一點點將她從水中拉起。她身體輕得像是被掏空,站起時還幾乎踉蹌跌倒。兩人轉身,緩緩踏上回程,水聲依舊拍打著牆壁與他們的身體,像無數細小低語在耳邊回盪。
而此刻,那些原本隱約存在的耳語,忽然變得清晰、直接、充滿惡意——
「為什麼不繼續了……?」
「你和他們不一樣……這次應該不同……」
「你不想知道了嗎……?」
「真相就在前面……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的……」
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像是從牆縫中滲出,也像是從水底浮起,每一句都混合著陌生與熟悉,像是某種古老存在正穿過語言,在他腦海中打下符號般的痕跡。那些話語不急不躁,語氣近乎溫柔,卻如刀鋒貼耳,一字一句直逼心臟。
傑夫停下腳步,轉頭望向那條通道的盡頭。那裡什麼也沒有,唯有無盡的黑,但他知道,有「什麼東西」正站在那裡看著他。那目光不含憤怒、不含惡意,只是一種等待,一種邀請。
「傑夫……?」艾瑪察覺到他的停頓,輕聲喚他。
他回頭看著她,沒有說話。幾秒後,他再次踏步前行,向著黑暗以外的方向。
那些聲音不再出現,留下的只有水聲與愈發密實的黑暗。耳語沉寂了,彷彿空間失望地閉上了眼,但那種壓力,那種潛伏,卻從未真正離去。
他們沒被放過,只是暫時被放走。
ns216.73.216.30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