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四月末,京城的春天料峭春風送暖。庭院裡的海棠花已謝了大半,粉白的花瓣零落滿地,被晨露浸潤得如同撒了一地碎玉。牆角幾株芍藥卻開得正盛,碩大的花朵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像是羞怯的少女低垂著頭。
紀昭雪踮著腳尖,將一枝新折的桃花插入書房的青瓷瓶中。那瓷瓶是去年父親從汝州帶回來的,釉色青中泛藍,如雨過天晴的色澤。晨光透過雕花窗櫺,在紫檀木書案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照亮了案頭那方端硯裡未乾的墨汁。她後退兩步,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傑作——三枝桃花錯落有致,粉嫩的花瓣映著窗外新綠的柳條,恰好襯著牆上那幅「清正廉明」的題字,那是父親最珍視的座右銘。
「小姐,夫人讓您去前廳用早膳。」丫鬟春桃在門外輕聲喚道,聲音穿過迴廊,驚起了檐下一對正在築巢的燕子。
「知道了。」紀昭雪撫平湖藍色裙擺上的褶皺,轉身時瞥見書案上攤開的奏報,上面赫然寫著「淮安水患」幾個朱批大字。她心頭一跳,卻不敢多看,快步走出書房。門檻外,一株矮小的茉莉正吐出嫩芽,淡淡的清香縈繞在衣袂間。
穿過迴廊時,八歲的弟弟紀明遠像隻小猴子般從假山後竄出來,驚得池中幾尾錦鯉倏地散開。他手裡舉著一隻木雕的小鳥,那木頭還帶著新鮮的木屑香氣。
「姐姐你看!我昨晚偷偷刻的!」明遠獻寶似的將木鳥遞過來。晨光下,那鳥兒翅膀微張,栩栩如生,連羽毛的紋路都清晰可見,鳥喙處還特意染了一抹硃砂紅。
紀昭雪接過木鳥,在陽光下細細端詳:「遠哥兒手藝又精進了。」她揉了揉弟弟的腦袋,髮絲間還沾著幾片木屑,「不過若是讓爹爹知道你熬夜,少不得又要挨訓。」
明遠吐了吐舌頭,一溜煙跑向前廳,腳下踩碎了剛剛飄落的槐花,甜膩的香氣頓時彌漫開來。紀昭雪望著弟弟的背影,嘴角不自覺地上揚。雖然明遠調皮,但天資聰穎,讀書習字一點就通,連父親都時常誇讚,說他將來必成大器。
前廳裡,母親沈嫵月正在指揮下人布菜。她身著淡紫色交領襦裙,衣袂間繡著細密的纏枝紋,髮髻簡單挽起,只在鬢邊簪了一朵小小的珠花,在晨光中泛著柔和的光暈,襯得整個人溫婉大方。見兒女進來,她眉眼間立刻漾開笑意,眼角的細紋如同綻放的菊瓣。
「娘!」明遠撲到母親身邊,迫不及待地展示他的木雕,袖口還沾著未乾的顏料。
沈嫵月接過木鳥,指尖輕輕撫過鳥兒的翅膀,眼中滿是讚賞:「遠哥兒真是心靈手巧。」她轉向女兒,陽光透過窗紗在她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雪兒,你爹一早去衙門了,說是有要事商議。」
紀昭雪幫母親擺好青花瓷碗筷,狀似無意地問道:「可是為了江南水患的事?」話音未落,窗外一陣風吹過,庭前的竹叢沙沙作響,像是在應和她的問話。
沈嫵月的手頓了頓,銀勺與碗沿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朝中能臣眾多,未必輪到你爹。」她語氣平靜,但紀昭雪分明看見母親眼中閃過一絲憂慮,如同湖面掠過的一片陰雲。
廳外傳來腳步聲,管家趙伯領著兩個小厮抬著一筐新鮮蔬菜進來,菜葉上還掛著晶瑩的露珠。「夫人,這是今早莊子上送來的時蔬。」
沈嫵月點點頭,陽光透過窗櫺,在她淡紫色的衣裙上投下菱形的光斑:「送去廚房吧,告訴劉媽中午加一道清炒蘆蒿,老爺愛吃。」她轉頭看向窗外,一株老梅樹的影子斜斜地投在青石板上,已經快到午時了。
紀昭雪看著母親井井有條地安排家務,心中既溫暖又酸楚。母親雖是商戶庶女出身,小時候母親的姨娘生母因病過世了,吃了不少的苦,但她卻憑自己的聰慧在娘家站穩腳跟。記憶中母親曾說過,她最喜歡在雨天坐在繡樓窗前,聽著雨打芭蕉的聲音繡花,那是她難得的清淨時光。如今父親官至正四品太僕寺少卿,家中無妾室,個人無緋聞,與沈嫵月相濡以沫,恩恩愛愛。沈嫵月自己則經營著幾家綢緞莊,生意紅紅火火,並且將家裡打理得妥妥帖帖。人人都誇母親真是走運,能嫁如此好夫君,殊不知這些都是母親自己應得的。
午時剛過,紀文正便從衙門回來了。他身著藏青色官服,衣襟處繡著精緻的雲紋,腰間玉帶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雖已年近四十,但眉目如畫,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書卷氣與威嚴並存的獨特氣質。他走過庭院時,驚起了花叢中幾隻採蜜的蝴蝶。
「爹!」明遠第一個衝出去,抱住父親的腿,把官服下擺蹭上了幾道泥印。紀文正笑著將兒子抱起,另一隻手接過女兒遞來的素白帕子擦了擦額角的汗珠,帕角繡著一朵小小的梅花,是昭雪的手藝。
「今日怎麼回來得這麼早?」沈嫵月迎上前,幫丈夫脫下官帽,手指輕輕拂過他鬢角新添的幾絲白髮。
紀文正神色凝重,眉間的川字紋更深了:「進屋說。」他的聲音低沉,驚飛了屋檐下的一對燕子。
一家人圍坐在正廳,窗外一株石榴樹正開著火紅的花朵,像是要燃燒起來。丫鬟們上了茶後識趣地退下,茶香在空氣中裊裊升起,與院中飄來的花香交織在一起。
「朝廷下了旨意,」紀文正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古寺鐘聲,「命我為欽差大臣,前往淮安查勘賑災事宜。」話音未落,窗外突然刮過一陣風,吹得石榴花紛紛墜落,如同下了一場紅雨。
廳內一時寂靜。紀昭雪看見母親的手指緊緊攥住了帕子,骨節泛白,帕子上繡的鴛鴦似乎都要被捏碎了。
「什麼時候動身?」沈嫵月的聲音出奇地平靜,但紀昭雪看見她另一隻手正無意識地摩挲著腕上的玉鐲,那是父親當年用第一份俸祿給她買的。
「三日後。」紀文正歎了口氣,目光落在窗外的遠山上,「此次朝廷這次籌集了20萬銀子讓十一位欽差分赴江南災區,我負責淮安府的山陽縣。皇上特意召見我,說山陽縣的災情最重,貪腐傳聞也最多,要我務必查個水落石出。」他說著,手指輕輕敲擊著茶几,發出沉悶的聲響。
明遠眨著眼睛,似懂非懂:「爹要去打壞人嗎?」他手裡還攥著那隻木鳥,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紀文正被兒子的天真逗笑了,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摸了摸他的頭:「是啊,爹要去看看有沒有人欺負受災的老百姓。」他的目光掃過書架上那套《資治通鑑》,那是他每晚必讀的書。
「老爺,」沈嫵月突然開口,聲音有些發顫,如同風中搖曳的燭火,「我聽說淮安知府王穀與山陽知縣王伸漢是同宗,兩人在地方上勢力盤根錯節...」她的話沒說完,窗外突然響起一聲鴉啼,尖銳刺耳。
紀文正輕輕握住妻子的手,兩人的婚戒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嫵月,我自有分寸。」他的目光堅定如磐石,卻又溫柔似水。
「爹,我去幫您收拾行裝。」紀昭雪站起身,裙擺拂過青磚地面,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她望向窗外,暮春的風吹落一地花瓣,如同鋪了一層薄雪。
紀文正欣慰地看著女兒,陽光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好孩子。」
ns216.73.216.176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