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的驛館格外安靜,靜得能聽見檐角滴水落在青石板上的聲響。三更的梆子聲從遠處傳來,更顯得這方天地寂寥得可怕。紀文正伏在案前,狼毫在宣紙上沙沙作響,燭火將他的影子投在斑駁的牆面上,隨著微風輕輕搖曳。
突然,一陣窸窣聲從窗外傳來,像是蛇爬過枯葉的動靜。紀文正警覺地抬頭,正看見雕花窗被悄悄推開一條縫,一根細長的竹管無聲地伸了進來,在燭光下泛著詭異的青光。
「什麼人!」紀文正大喝一聲,聲震屋瓦。隨即聞到一股甜膩的異香在室內彌漫開來,那氣味甜得發膩,像是腐爛的花蜜混著血腥氣。他立即屏住呼吸,抓起案上的端硯狠狠砸向窗戶。硯臺擊穿窗紙,發出「砰」的悶響,同時他一個箭步衝向房門。
門紋絲不動——外面已經落了鎖。
紀文正感到一陣眩暈襲來,眼前景物開始扭曲變形。四肢像是灌了鉛,每移動一寸都要耗費全身力氣。他強撐著拿起桌上厚厚的奏摺塞入懷中,又抓起青瓷茶壺砸向窗櫺。
「嘩啦——」
琉璃碎裂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刺耳,碎片四濺,有幾片劃過他的臉頰,留下細小的血痕。
「快!他在裡面!」外面傳來雜亂的腳步聲,火把的光亮透過窗紙,將幾個扭曲的人影投在室內。
紀文正跌跌撞撞地退到牆角,從靴筒中抽出一把鑲著綠松石的匕首——這是臨行前夜,沈嫵月紅著眼眶硬塞給他的。「帶著防身」,她當時的聲音還縈繞在耳畔。匕首出鞘時寒光凜冽,映出他堅毅的眉眼。
門被猛地踹開,三個黑影如餓狼般衝了進來。火把的光亮照清了他們的面容:為首的是王伸漢的心腹李祥,三角眼裡閃著凶光;左邊是滿臉橫肉的顧祥,腰間別著帶血的繩索;右邊是瘦高個馬連升,手中鋼刀寒光閃閃。
「紀大人,得罪了。」李祥獰笑著逼近,露出一口黃黑相間的牙齒,「知縣大人讓小的們送您一程。」他說話時,腰間的玉佩叮當作響,與這殺人的勾當形成諷刺的對比。
紀文正強忍眩暈,厲聲喝道:「你們是想幹什麼?你們敢謀害欽差,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你們這是不把王法放在眼裡!」他的聲音在藥力作用下已經有些嘶啞,卻依然擲地有聲。
「誰知道呢?」李祥使了個眼色,另外兩人如豺狼般包抄上來,「明天所有人都會知道,紀大人是受不了災民慘狀,覺得無法勝任欽差大臣工作,愧疚自縊身亡。」他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卷白綾,在火光下慘白得刺眼。
紀文正背靠牆壁,快速分析著現狀:藥效正在侵蝕他的神智,四肢越來越重,懷中的奏摺卻必須送出去。他假意踉蹌,突然暴起發難,匕首如銀蛇出洞,劃過李祥的手臂。
「啊!」李祥痛呼一聲,鮮血頓時染紅了衣袖,「給我上!弄死他!」
一場生死搏鬥在這方寸之地展開。紀文正雖為文官,但幼年貧苦時做過苦力,臂力不小。加上此刻拼死一搏,匕首在他手中化作一道銀光,竟一時逼得三人近身不得。但藥力越來越強,他的動作逐漸遲緩,一個踉蹌間,顧祥的鋼刀已經劃破了他的後背。
「噗嗤——」
刀刃入肉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紀文正悶哼一聲,跪倒在地。鮮血從嘴角和傷口汩汩湧出,在地上匯成一汪暗紅的小潭。但他仍死死護著懷中的奏摺,那是千萬災民的希望。
「搜他的身!」李祥捂著流血的手臂,面目猙獰地命令道。
顧祥粗暴地扯開紀文正的官服,找到了那份被鮮血浸透的奏摺。「找到了!」他得意地揮舞著紙張,血滴甩在牆上,像一串暗紅色的梅花。
紀文正用盡最後的力氣撲上去,如困獸般咬住了顧祥的手腕。
「啊——!」顧祥痛得面容扭曲,奏摺飄落在地。馬連升急忙一腳踩住,撿起來撕得粉碎。紙屑如雪花般飄散,落在血泊中,漸漸被染成紅色。
「李忠,趙勇!」李祥朝門外喊道,「送你們大人一程,記得處理乾淨。」他陰森地補充道,「按計劃布置成自縊。」
這時,李忠和趙勇兩人低著頭從門外走進來。燭光下,他們的臉色慘白如紙,眼神躲閃不敢與紀文正對視。紀文正瞳孔驟縮,心中豁然開朗——原來如此!這兩個貼身隨從,竟是王伸漢安插的眼線!恨意如潮水般湧上心頭,但失血過多讓他已經說不出話來,只能用眼神表達滔天怒火。
李忠顫抖著手解開腰間的麻繩,聲音帶著哭腔:「大人...對不住了...別恨我們...我們也是沒辦法...」他的手指不停地哆嗦,繩結打了三次才繫好。
趙勇在一旁幫襯著,額頭上全是冷汗:「要怪就怪您太死板...我們也只是想活著...過幾天好日子...」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乎聽不見了。
兩人手忙腳亂地將奄奄一息的紀文正吊上房梁。繩索勒進脖頸時,紀文正模糊的視線裡,最後閃過的是沈嫵月溫柔的笑臉,昭雪低頭繡花的側影,還有明遠舉著木雕小鳥的歡快模樣...
李祥等人將現場翻了個底朝天。當他們掀開床褥時,突然發現桌案抽屜裡露出一角紙張。抽出來一看,是一封未寫完的家書,字跡工整清秀:
「嫵月愛妻、昭雪明遠吾兒:
淮安災情嚴重,官吏貪腐成風。我已掌握王伸漢等人貪污證據,不日將上奏朝廷。此行凶險,若有不測...」
後面的字跡被一滴乾涸的墨跡中斷,仿佛預示著不祥。李祥冷笑一聲,將家書連同奏摺碎片一起扔進了火盆。火苗「騰」地竄高,吞噬了一個丈夫、父親最後的牽掛。
天剛蒙蒙亮,驛館外就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李忠紅著眼睛打開門,對著聞訊趕來的衙役們哭訴:「我家大人...大人他...想不開自縊了!」
屋內,紀文正的遺體已經被精心布置過:官服整理得一絲不苟,面容安詳,仿佛真的只是睡著了一般。只有脖頸上那道紫黑色的勒痕,無聲地訴說著昨夜的血腥真相。
王伸漢「聞訊趕來」時,還假惺惺地抹著眼淚:「紀大人這是何苦啊...本官定要上奏朝廷,厚加撫恤...」他說著,目光卻瞟向那個已經被清理一空的桌案,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揚。
窗外,一隻烏鴉落在枯樹上,發出刺耳的啼叫。淮安的春天,似乎比往年都要寒冷...
ns216.73.216.176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