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薄霧如紗,籠罩著紀家宅院。檐角的銅鈴在微風中發出細碎的聲響,驚醒了棲息在石榴樹上的一對黃鸝。紀昭雪披了件藕荷色對襟衫子,提著小竹籃來到後院。她養的那對白兔正在籠中啃食新鮮的苜蓿草,見她來了,立刻豎起長耳,紅寶石般的眼睛滴溜溜轉著。
「小雪花,小雲朵,餓了吧?」她輕聲喚著愛寵的名字,從籃中取出幾片洗淨的菜葉。晨露未晞,菜葉上還滾動著晶瑩的水珠,在朝陽下折射出七彩光芒。白兔粉嫩的鼻頭翕動著,迫不及待地湊過來,絨毛蹭過她的手指,溫暖而柔軟。
忽聽前院傳來清朗的男聲,伴著管家趙伯恭敬的引路聲。紀昭雪拍了拍裙上沾著的草屑,幾片蒲公英的絨毛隨著她的動作飄散開來。她循聲走去,穿過爬滿紫藤的迴廊,那些垂掛的花串在晨風中輕輕搖曳,灑落幾片淡紫色的花瓣,沾在她的鬢角。
廳中站著一位身著月白色直裰的年輕男子,衣袂處繡著暗紋竹葉,腰間繫著一條靛青色絲縧,墜著一枚溫潤的白玉環。他身姿挺拔如庭前翠竹,面容清俊似畫中謫仙。眉目間透著一股書卷氣,當真稱得上「陌上人如玉,君子世無雙」。他正恭敬地向紀文正行禮,舉手投足間盡顯文人大家風範。
「安玉來了。」紀文正顯然很高興,放下手中的茶盞,青瓷與紅木茶几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正好有事要與你商量。」陽光透過雕花窗櫺,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將師徒二人的身影拉得很長。
紀昭雪認出這是父親最得意的門生沈安玉。她曾在父親的書房見過他好多次,那時他或是伏案苦讀,或是與父親對弈,修長的手指執著黑子,在棋盤上落下清脆一響。去年鄉試放榜那日,父親難得地多飲了幾杯,連連稱讚此子前途不可限量。
「昭雪,」父親招手喚她,袖口露出半截青玉扳指,「來見見你沈師兄。」
紀昭雪上前福了福身,耳邊的珍珠墜子輕輕晃動:「沈師兄好。」她聞到一股淡淡的松墨香氣,想來是這位師兄常與筆墨為伴的緣故。她的臉一紅,不敢多看一眼。
沈安玉還禮時袖口微揚,露出腕間一串沉香木佛珠:「紀師妹。」他的聲音如同山澗清泉,清澈見底。隨即轉向紀文正,「老師,學生聽聞您將赴淮安查賑,特來拜見。」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錦囊,「這是家母準備的幾味藥材,路上或有用處。」
紀文正示意大家坐下,丫鬟春桃適時地添上新茶,氤氳的熱氣在三人之間裊裊升起。「安玉對淮安可有了解?」紀昭雪父親的手指輕輕叩著茶几,節奏略顯急促。
沈安玉眉頭微蹙,陽光在他清俊的側臉投下細密的光斑:「學生有一同窗來自山陽縣,曾言當地官場腐敗成風。此次水患,朝廷撥下的賑災銀兩恐難真正到百姓手中。」他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封信箋,「這是同窗的家書,詳述了當地情形。」
紀昭雪看見父親的神色變得嚴肅起來,眉心的川字紋愈發明顯。窗外突然刮過一陣風,吹得院中的湘妃竹沙沙作響,像是在竊竊私語。
「我也有所耳聞。」紀文正沉吟道,聲音低沉如暮鼓,「此次查賑,恐怕不會順利。」他展開信箋時,紙張發出輕微的脆響。
沈嫵月端著描金漆盤進來,盤中是幾樣精緻的點心。她聽到此言,手微微一顫,茶盞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幾滴茶水濺在繡著纏枝蓮的袖口上。
「師母。」沈安玉連忙起身行禮,衣袂帶起一陣微風。
「安玉不必多禮。」沈嫵月勉強笑了笑,眼角卻泛起淺淺的紅暈,「你們聊,我去看看明遠的功課。」她轉身時,發間的銀步搖輕輕晃動,在陽光下劃出一道細碎的流光。
紀昭雪注意到母親離開時背影有些僵硬,淡紫色的裙裾掃過門檻,帶起幾片飄落的槐花。她不由想起昨夜路過父母房門時聽到的只言片語,心中一陣發緊。
「老師,」沈安玉壓低聲音,廳內突然安靜下來,連窗外蟬鳴都暫時停歇,「學生斗膽建議,您此行可多帶幾名親信。山陽知縣王伸漢心狠手辣,曾有人舉報其貪污,不久便離奇死亡。」他說著從懷中取出一份邸報,指著上面一則不起眼的訃告。
紀文正神色凝重如鐵,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盞邊緣:「我奉皇命查賑,諒他不敢如何。」但語氣中已帶了幾分猶疑。
「官場險惡,」沈安玉堅持道,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老師清廉正直,恐不知那些人的手段。」他說話時,窗外一隻烏鴉突然啼叫,聲音嘶啞難聽。
紀昭雪的心揪了起來,手中的帕子不自覺地絞緊。她看向父親,發現他眉間的皺紋更深了,像是刀刻斧鑿般深刻。陽光漸漸西斜,將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長。
「安玉,」紀文正最終道,聲音裡帶著前所未有的沉重,「我不在這段時間,還望你多關照師母和師弟師妹。你和雪丫頭年紀相仿,等我回來就讓你和雪丫頭成親,我先口頭給你和雪丫頭定個婚約。」話音未落,一陣穿堂風突然吹滅了廳角的燭火,留下一縷青煙裊裊上升。
「爹!」紀昭雪驚呼出聲,兩個年輕人都是臉紅,她爹怎麼可以點破兩人不言明的心思。紀昭雪的聲音在空蕩的廳堂裡顯得格外尖銳。她看見父親官服上的補子在風中輕輕顫動,像是一片隨時會飄落的樹葉。紀文正則是呵呵大笑,這倆年輕人還在裝。
沈安玉鄭重起身,衣袍發出簌簌聲響,深深一揖到底:「老師放心,學生在所不辭。」他直起身時,眼中似有淚光閃動,但轉瞬即逝,真是太好了,他將可以正大光明的有個身份陪在紀昭雪身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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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前夜,新月如鉤,掛在墨藍色的天幕上。紀家小院燈火通明,每個窗櫺都透出溫暖的黃光,在青石板上投下一個個規整的光斑。
沈嫵月親自為丈夫打點行裝,將每一件衣物都疊得整整齊齊。燭光下,她眼角的細紋顯得格外明顯,手指撫過丈夫的官服時微微發顫。紀昭雪幫著準備乾糧和藥品,將曬乾的陳皮和山楂仔細包好,又塞了幾包治療水土不服的藥丸。明遠則纏著父親要帶禮物回來,小手拽著父親的衣袖不放。
「爹,我要一隻淮安的泥人!」明遠掛在父親胳膊上晃來晃去,發頂的小辮子隨著動作一跳一跳的。
「好,好。」紀元正笑著應允,眼中的憂慮卻如同化不開的濃墨。他摸了摸兒子柔軟的發頂,又看向正在整理藥箱的女兒,目光溫柔而複雜。
丫鬟夏芝端來銅盆給老爺洗腳,熱氣蒸騰而上。另一個小丫鬟秋菊正在熨燙明日要穿的官服,熨斗與布料接觸時發出輕微的「嗤嗤」聲。管家趙伯檢查著馬車上要帶的行李,不時向夫人請示,聲音在夜風中顯得格外蒼老。
夜深人靜時,紀昭雪路過父母房門,聽見裡面傳來低低的說話聲。她本不想偷聽,但「淮安」二字讓她停下了腳步。月光透過窗紗,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影影綽綽。
「...一定要小心王伸漢。」母親的聲音帶著哽咽,像是蒙著一層濕布,「我打聽過了,此人表面和善,實則心狠手辣。去年有個縣令查他的賬,結果...」話未說完便化作一聲壓抑的啜泣。
「嫵月,」父親輕聲安慰,聲音如同哄孩子般溫柔,「我奉皇命而去,他不敢怎樣。再說,我會帶上李忠和趙勇,他們都是可靠的人。」床榻發出輕微的吱呀聲,想必是父親將母親攬入了懷中。
「可李忠家中老母病重,趙勇新婚不久...」母親的聲音悶悶的,像是埋在丈夫胸前。
「正因如此,他們才更需要這份差事。」父親的聲音堅定而溫和,如同冬日裡的一縷暖陽,「你放心,我會每日寫信回來,雪丫頭以及笄她和沈安玉兩人相互喜歡,等我回來,到時候我們給雪丫頭和沈安玉兩人辦婚禮。」窗外一陣風過,吹得樹葉沙沙作響,像是在應和著他的承諾。
紀昭雪悄悄退開,很開心父親能明白她的心意,但心中沉甸甸的如同壓了塊石頭。回到自己房間,她取出繡绷和絲線,就著昏黃的燭光開始繡制平安符。針尖在布料上穿梭,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夜漸深了,燭淚堆積如小山,她的手指被針紮了幾次,滲出細小的血珠,卻渾然不覺。直到東方泛白,一個精緻的平安符終於完成,上面繡著「一路平安」四個小字,針腳細密整齊。
她將平安符貼在胸口,望向窗外漸亮的天色。晨霧中,一株海棠正在悄然綻放,花瓣上沾滿晶瑩的露珠,如同離人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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