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府山陽縣·暮春
連綿的陰雨已經持續了半月有餘,淮河兩岸的泥土被浸泡得鬆軟發脹,空氣中彌漫著潮濕腐朽的氣息。山陽縣城的街道上,積水映著灰濛濛的天空,倒映出殘破的屋簷和行人佝僂的身影。
紀文正站在臨時搭建的粥棚前,眉頭緊鎖如刀刻。棚頂的茅草被雨水浸透,不時滴下渾濁的水珠,落在排隊災民蓬亂的發間。那些災民衣衫襤褸,補丁摞著補丁,面黃肌瘦的臉上嵌著兩隻空洞的眼睛。他們手中捧著的破碗裡,稀粥清得能照見人影,偶爾飄著幾片發黃的菜葉。
「紀大人,」山陽知縣王伸漢腆著肚子走過來,錦緞官服下擺沾著泥水,滿臉堆笑時肥肉將眼睛擠成兩條細縫,「下官已竭盡全力,奈何災民太多,糧食有限啊。」他說話時,腰間玉佩叮當作響,與災民腹中的咕嚕聲形成可悲的和鳴。
紀文正冷冷看了他一眼,目光如利劍般穿透雨幕:「朝廷撥下的賑災銀兩,足夠買十倍於此的糧食。」他的聲音不大,卻讓周圍幾個衙役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
王伸漢臉上的笑容僵了僵,像一張乾裂的面具:「大人明鑑,糧價飛漲,運輸也需要費用…」他搓著肥厚的手掌,指甲縫裡還殘留著昨夜的酒肉油腥。
「帶我去糧倉。」紀文正打斷他,官靴踏過積水,濺起一片泥點。
所謂糧倉,不過是城西一處破敗的院落。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霉味撲面而來,嗆得人喉頭發緊。本該堆滿糧食的倉廩空空如也,幾隻老鼠在角落裡窸窣逃竄。只有牆邊散落著幾袋穀物,袋口敞著,露出裡面發黑黴變的糧食。
紀文正蹲下身,官袍下擺浸在積水中也渾然不覺。他抓起一把穀物,黴斑在指尖捻開,散發出刺鼻的酸腐味。「王大人,」他站起身,聲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凌,「這些糧食,連老鼠都不吃。」
王伸漢額頭滲出冷汗,在油光滿面的臉上劃出幾道溝壑:「這…這是保存不當…」他話音未落,一隻瘦骨嶙峋的野狗溜進來,嗅了嗅糧袋,竟嫌棄地扭頭走了。
當晚,紀文正在驛館燈下奮筆疾書。簡陋的房間裡,油燈將他的身影投在斑駁的牆面上,隨窗外風雨搖曳不定。桌上攤開的奏摺上,墨跡未乾的字句力透紙背:「山陽縣冒領賑災銀兩,中飽私囊,致使災民流離失所…」
他的隨從李忠守在門外,手指不時摩挲著腰刀柄,神色警惕如臨大敵。檐角滴水聲裡,隱約夾雜著不尋常的腳步聲。
「大人,」李忠閃身進屋,帶進一股潮濕的寒氣,「今日我發現有人跟蹤我們。」他說話時,眼睛不斷瞟向窗外晃動的樹影。
紀文正筆鋒不停,狼毫在宣紙上沙沙作響:「意料之中。」他蘸墨時,硯臺裡映出自己堅毅的眉眼。
「王知縣派人送來一份禮單。」李忠從懷中掏出一張灑金箋,在燈光下泛著奢靡的金光。
紀文正掃了一眼,冷笑聲驚飛了窗櫺上棲息的夜鳥:「白銀千兩,田宅若干…好大的手筆。」他將禮單扔進火盆,火苗「騰」地竄高,吞噬了那些骯髒的數字,「告訴他,紀文正不吃這一套。」
火光映照下,他眼角的細紋如同刀刻,鬢邊新添的幾絲白髮格外刺目。
三日後,王伸漢設宴為紀文正「接風洗塵」。縣衙後花園張燈結彩,與城外的災荒景象恍如兩個世界。亭臺水榭間,歌妓舞姿曼妙,絲竹之聲掩蓋了遠處災民的呻吟。
淮安知府王穀也在座,這位與王伸漢同宗的官員身著絳紫官服,舉杯時袖口露出金線刺繡的祥雲紋樣。他與王伸漢一唱一和,對紀文正極盡奉承。
「紀大人年輕有為,將來必定位極人臣。」王穀舉杯敬酒,杯中琥珀色的液體晃動著奢靡的光澤,「下官敬您一杯。」
紀文正淺嘗輒止,杯沿在唇邊留下一個濕潤的印記:「公務在身,不便多飲。」他的目光掃過席上山珍海味,想起白日裡看到的啃食樹皮的孩童。
王伸漢使了個眼色,一名穿著輕紗的侍女戰戰兢兢上前為紀文正斟酒。她約莫十六七歲,手腕細得仿佛一折就斷,倒酒時手指不住顫抖,灑了幾滴在紀文正袖口。
「小姑娘,」紀文正和顏悅色地問,聲音溫柔得與宴席格格不入,「你多大了?」
侍女驚慌地看了王伸漢一眼,像受驚的小鹿:「十…十六。」她頸脖處隱約可見青紫的掐痕。
紀文正心中一痛——與昭雪同齡。他輕輕推開酒杯,象牙筷擱在青瓷碗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我不喝了,你下去吧。」說罷解下自己的披風遞給少女,那上面還帶著京城家中的薰香味。
宴會進行到一半,王伸漢突然揮退左右。樂聲戛然而止,舞姬們如蒙大赦般匆匆退下。涼亭裡頓時只剩下三位官員,夜風吹得燈籠搖晃,在眾人臉上投下詭譎的光影。
「紀大人,明人不說暗話。」王伸漢壓低聲音,酒氣混著口臭撲面而來,「淮安地區情況複雜,有些事不是非黑即白。」他推過一個錦盒,掀開時裡面整整齊齊碼著一疊銀票,在燭光下泛著誘人的光澤。
紀文正看都沒看,目光如炬地直視對方:「王大人,你這是要本官徇私枉法?」他聲音不大,卻震得亭角銅鈴輕顫。
王伸漢臉色驟變,肥厚的嘴唇扭曲著:「紀大人何必如此固執?您查下去,對誰都沒好處。」話音未落,遠處傳來一聲淒厲的貓叫。
「對百姓有好處。」紀文正絲毫不猶豫地站起身,官袍帶起一陣風,險些掀翻燭臺,「告辭。」
王穀連忙打圓場,金絲眼鏡後的眼睛眯成一條縫:「紀大人別急,再飲一杯…」他伸手欲攔,卻被紀文正一個眼神釘在原地。
紀文正踏著露水回到驛館,東方已現出魚肚白。他對李忠和趙勇道:「明日我們秘密走訪幾個受災嚴重的村子,收集證據。」說著從袖中取出幾頁寫滿字跡的紙張,「王伸漢等官員貪污賑災銀兩已是鐵證如山,我要上奏朝廷,嚴懲不貸!」
李忠和趙勇兩人神色怪異,眼神閃爍不定:「是,大人。」他們的應答聲在空蕩的驛館走廊裡產生詭異的回音。
接下來的日子,紀文正脫下官服,換上粗布衣衫,走村串戶。他親眼見證了:
在李家村,一位老婦人用樹皮熬湯餵奄奄一息的孫子;
在王家屯,十幾個孩子為爭搶半塊發黴的餅大打出手;
在趙家莊,整村人靠吃觀音土充飢,腹脹如鼓的百姓橫七豎八躺在路邊…
每個夜晚,他都在油燈下詳細記錄所見所聞。墨跡混合著淚水,在宣紙上暈開一朵朵黑色的花。透過內查外調,他逐漸摸清了山陽縣令人髮指的貪腐網絡——知縣王伸漢虛報災戶數量,冒領賑災銀兩;與糧商勾結,以次充好;甚至將朝廷發放的賑災糧高價倒賣…
這一日,他正在整理最後的奏摺,忽然聽見窗外傳來異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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