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降結束的聲響已在神經系統中靜默了一整夜。
沒有鬧鐘,沒有強制喚醒,也沒有擴音器中的冷調指令,但艙室內的多數學員仍在清晨第三時段前醒來,如同體內已悄然校準過的節律。
艾澤坐起身時,肩背肌肉尚殘留昨日過載時的疼痛,但比起過去幾次訓練,這次的餘痛卻異常地安靜。他看了一眼凡蕾的方向,對方早已醒來,正站在艙壁前方的偵控面板前,半俯身輸入什麼,投影光線映得她羽狀頸脊上泛出幽銀波紋。
「你也早得過頭了。」艾澤輕聲說。
「系統時間提前微調了五分,估計又有什麼集中程序要跑。」凡蕾沒有回頭,語氣平平,「節奏模擬之後,不會讓我們再閒太久。」
艾澤點頭,側身坐下,手指在胸前壓了一下服飾接縫,微弱的資料同步脈衝閃過眼角,意味著昨晚的評分結果已更新進個人模組。他下意識想打開,但又收了手,目光落在對艙另一頭的阿賀爾——那個來自地形重裝旅推薦渠道的巨人族,此刻正用毛巾擦拭著金屬強化臂的連接部位,額上交錯的疤痕在光線下顯得格外分明。
「你覺得……我們會被怎麼分?」艾澤問。
「不重要。」阿賀爾沉聲回應,語氣像是石屑般乾裂,「重點是,他們看上誰,而不是誰想去哪裡。」
「紅環不講志願。」凡蕾接上,語氣一貫冷靜,「講適配率,講結果導向。」
這句話讓艙室陷入短暫的靜默。除了他們之外,其他幾組學員也逐漸甦醒,有人開始整理裝備、調整語義模組的接收參數,也有人看著個人成績沉默不語。艾澤瞥見對面一名雙耳簇族學員在讀取結果時嘴角上揚,眼中閃過類似預期中自豪的神情。另一名塔斯耶勒族的學員則面色凝重,像在試圖翻譯出那串評分標籤背後的意圖。
───【轉入指令宣佈與集合流程】───
集體沉默不到五分鐘,一道低頻訊號響起,來自艙室上方的聲波節點。全體學員抬頭,系統語音隨即浮現:
「所有學員,請於第三時段末前完成整備,前往第五層核心簡報區。將進行紅環軍階制度講解與初步適配說明。缺席者將視為適配意志不足,暫緩派遣程序。」
語音如同光刃切開夜色,清晰、無情、毫無餘音。
阿賀爾低聲嗤了一聲,似笑非笑地瞄了艙門方向一眼,然後站起身,活動著肩背的強化筋索:「來了,紅環要分肉了。」
「更準確地說,是開始切。」凡蕾拉上語義模組的領接扣件,目光平靜。
艾澤深吸一口氣,起身時感到腿部肌肉微微緊繃,但他沒有再去看成績匯總,只是握緊腕部的穩壓器,跟著人群一道走出艙室,往那等待他們的下一段話語規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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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層核心簡報廳】
第五層簡報廳外的走廊不像訓練模組那樣密閉封鎖,而是開放式的階梯回廊,兩側浮懸著巨幅螢光薄牆,上頭滾動播放著各類高空作戰實景、深空艦列運行圖、軌道反潛斷面投影——彷彿用一整層空間在提醒所有人:「這裡講的,不是你的未來,而是你的位置。」
艾澤、凡蕾與其他見習者依序踏入這座空間。還未完全踏進主廳,系統便已根據他們的脈衝序列,自動在半空中點亮各自座位的導向光紋。每人都被分配到一張孤立懸浮席,彼此之間維持著剛好無法並肩交談的距離。
「真高規格。」凡蕾環視四周,語氣卻無波。
「這是怕我們互相打氣還是串通造反?」艾澤低聲回道,眼神掃過上層幾名表情緊繃的學員,從他們彼此打量的眼神看得出都明白一件事——從現在起,不是同學,是競爭者。
不遠處的阿賀爾已經坐定,一言不發,金屬強化臂橫在膝上,目光直直盯著前方虛空。另一側,來自雙耳簇族的年輕學員正暗自調整心律節拍器,像在準備迎接某種突發刺激。
突然,整座簡報廳中段亮起一道環形光環,平緩旋轉,從其中走出一名身著灰白制式套裝的中年女性,膚色近於金屬鎂銀,雙瞳無瞳孔,顯示其可能為視域人工擴增族。她的肩章為「預評少校」級,紅環通用軍階,但無任何所屬軍系色條。
她走到懸空講台中央,並未刻意舉手或做出過多動作,只是站定、開口,語氣如同整場模組在等待的一道觸發密碼:
「紅環軍系適配簡報,現時啟動。」
她的聲音剛落,整座簡報廳的中央天頂投影牆驟然亮起,一道近乎全身尺寸的高密度光影投影緩緩落下。
起初,眾人尚未辨識出光影輪廓是誰。投影模擬的解析度極高,細節甚至連服裝材質的摺痕都呈現出來,再加上對講模組仍未啟動,影像只是靜靜佇立在場中央,像是——
「……等等,那不是……?」
有人低聲驚呼,來自第五層左上排的某名學員,聲音不小,連艾澤也聽得一清二楚。
接著,有更多人開始低聲竊語,場內緊繃的寂靜漸漸轉為不安與困惑混合的躁動——因為影像中的那個人,他們認得。
「……他不會真的來了吧?」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jvfCC6ljw
一名來自赫洛台的女學員喃喃說道,她屬於思域擴增種,擁有輕度共感能力。此刻卻全身微顫,眼神緊緊盯著中央光網。
「怎、怎麼可能……」另一名低階工程植腦族小聲反駁,「他是戰律序最高席位……怎會為這種簡報來……」
但語氣中的不確定,比語句本身還更引人心慌。
艾澤也感到心跳微亂。他不是沒看過凱爾·特蘭瓦的官方影像──每一次紅環戰律序釋出重大軍事演講時,他總是出現在最前排,站在那些灰白、冷峻的資料牆前,用一種幾近機械卻又極具人類威壓的語氣,定義著什麼是「紀律」、「忠誠」、「效能」。但從來沒有一次,這麼「近」。
幾名來自核心信念帶的學員甚至已開始微微起立,像是在準備致敬或服從的儀式姿態。
直到那個影像開口——
「你們的眼睛,未來會習慣屍體。」
聲音如同斷層雷鳴,精準切入簡報廳每一層感應牆。下一秒,聲紋標籤在左上角浮現:「紀錄影像・戰律序實錄號 No.99108|凱爾·特蘭瓦」。
場內一片寂靜。
有些人臉上露出一瞬的驚訝後轉為尷尬,有些則低下頭、握緊膝蓋,試圖掩飾剛才那種差點站起來的衝動。
但即使只是預錄,凱爾的影像仍像活人般存在。他目光沉靜而精準,視線在每一層觀席間緩慢掠過。投影技術將這樣的掃視模擬得過於真實,讓不少學員錯以為他真的與自己四目交接。
「紅環不是你們來追求理想的地方,」凱爾語調未起伏分毫,卻每個字都像扣在體內,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CQr1K3YDk
「而是你們該成為工具的系統。成為,足夠穩定的那一種。」
空中浮現紅環五軍系的象徵圖軸,各色光環如心律般逐一亮起:
SNC|星際航戰艦隊指令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5A8RPcgre
「你若能在星艦外殼脫落後還能完成操作指令,那就有資格待在這裡。」
後排一名來自希昂維斯艦載系統族的學員低聲吞氣,那是他族群最典型的志願選項,卻在這句話後明顯顫了下。
UPF|聯合陸基部隊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StE7MNWZ1
「這裡不需要你想活著回來,紅環只問你能不能讓任務完成後,有人還在地面上。」
阿賀爾沒動,但他原本收起的金屬指節微微發出「喀」的一聲,像是無意間用力了。
EAF|軌道空優系統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MRZZu10qQ
「空優不是戰術,而是時間壓縮。跳傘後五秒內無法執行定位,你就是空中的彈藥殘骸。」
一名擁有懸浮神經延展背脊的塔斯耶勒族學員背後的節點光陡然亮了一下──可能是過度刺激引發了系統防護觸發。
RSZ|殖民維穩軍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03hk91ZXg
「若你認為治理是說服,那你不適合這裡。維穩,是以比混亂更快的邏輯讓社會屈服。」
凡蕾眼神動了一下,隱約閃過一抹極細微的不屑。她曾在殖民行政區長大,太明白這句話背後是怎樣的日常暴力。
OIA|戰略情報體系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2F9QunBWC
「記住:你在哪裡消失,比你曾經存在更重要。」
這句話讓好幾人同時微微變色,有人吞口水,有人用手輕輕摀住胸口——連語氣都像是在植入某種不容反抗的「認知病毒」。
光網在這最後一句後緩緩淡出,凱爾的影像無聲消散,彷彿一場極短的審判。
預評少校重新出現在中央,全場再次被壓入完全寂靜。
「你們的反應已完成初步紀錄。軍系適配將於十七分鐘後正式展開。」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cdM54ylLg
她聲音毫無溫度:「現在,保持靜坐,等待點名順序——接下來的每一位名字,將被送往你們將成為『一部分』的地方。」
場內的心跳似乎同時慢了一拍。
空氣在全息影像散去的瞬間變得格外沉重。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Ik71Gsc7b
預評少校未再多言,僅以一個手勢將指令傳回系統中樞,整個簡報廳中心再度亮起,這次不是投影圖,而是一道螢光名單列。
系統音聲調平穩無情:
「現行學員軍系適配程序開始——依據演訓結果、族群分類、神經節律與紀律評估。」
空中浮現的第一個名字出現前,有那麼幾秒的真空時刻。
所有人都在猜:自己會不會是第一個。
「分派一:艾澤・藍斯|編號 RZ-10981|指定軍系:SNC・星際航戰艦隊指令。」
艾澤微微一愣。他從未將自己與SNC聯繫在一起。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X7j7lvFZ8
但緊接著出現的說明補充,讓他明白原因:
「崗位標註:軍情輔助模組・艦控指揮層數據實習區。」
這不是前線武力,而是戰術調度與資料解析。屬於更偏後勤觀察的艦橋模組。
「你還不錯啊。」凡蕾低聲說,「能見識很多。」
他點頭,內心既緊張又困惑。腳步踏入那扇緩緩開啟的艙門時,他忽然明白:
自己被放進了一個「能看到更多真相」的位置。
「分派二:茲塔·凡蕾|編號 EX-70034|指定軍系:OIA・戰略情報體系。」
有些人倒吸一口氣,也有人喃喃:「她?真的假的……」
凡蕾沒回應。她只站起身,像這件事早在她心中有了答案。她未看任何人一眼,步伐穩定、乾淨地走入指定艙門。
「分派三:阿賀爾・斯瑞克|編號 UN-77815|指定軍系:UPF・聯合陸基部隊。」
金屬臂發出低沉的摩擦聲。他站起身沒有多語,像是認命,也像是本就屬於那個地方。
「分派七:薩格提亞|編號 EN-21350|指定軍系:RSZ・殖民維穩軍。」
他沒有說話。只是如往常一樣,靜靜站起、步入指定通道。他那具節肢構體在冷光中折射出多面棱線。
門關閉前一刻,艙門旁兩名學員壓低聲音說:
「這種族……會被派去維穩?太可怕了吧。」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AfHuenBoj
「他們根本不會說人話……但紀律報告滿分。」
無人阻止,也無人讚許。紅環只看效率與服從。
第九位分派時,一名名叫索提·蓋連的異種族學員被指派至RSZ,他當場停下腳步。
「我拒絕。」他的聲音毫無掩飾,回蕩整座廳堂。
預評少校抬眼看他,沒有表情:「你的語句未被系統辨識為有效指令。」
「我來自觀核序下層選訓梯,我的血系在三代內都有對外任職紀錄,為什麼會被分派至殖民維穩軍?」
現場竊竊私語開始傳出:「觀核序?他哪個序的後裔?」「他竟敢質問?」
系統音聲冷冷覆蓋:
「索提・蓋連|紀律違例警告・代碼 B-7。若持續延誤進入指定軍系,將依規定執行模組遞補處置。」
「這不是答案。」索提依舊直立不動,「這只是威嚇。」
簡報廳啟動降壓程序。所有懸浮席高度略降,脈搏燈調為低頻率,重力模組加壓5%。全場彷彿陷入巨獸的胸腔。
索提終於轉身,踏入通道,像一枚彎折的證章。
幾十位學員依序被點名、分派、消失。名單像無休止的報表流轉,將他們逐一吞入指定模組。
不是選擇,而是篩選。
不是志願,而是制度形塑。
當最後一位名字淡去,簡報廳陷入無人,只剩餘溫與資料殘光閃爍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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