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被简化成了一锅正在文火慢炖的、滚烫的粥。
一锅由极致的痛苦、刺骨的冰冷、焚心的灼热以及无边无际的黑暗,共同熬制而成的、黏稠得令人作呕的粥。我的意识,就是那锅粥里一颗无足轻重的米粒,在混沌的汤汁中无助地、永无止境地翻滚、沉浮、碰撞。
我像一个被剥夺了所有感官的囚徒,被困在这具逐渐僵硬的、不属于我的躯壳里。外界的声音,像是隔着十几堵厚厚的棉墙传来,模糊、失真,带着令人烦躁的嗡鸣。我能感觉到自己正趴在一个温暖但剧烈颠簸的后背上,每一次颠簸,都像有一把淬了毒的铁刷,狠狠地刮过我每一寸脆弱的神经末梢。
“凌玥姐!撑住!你他妈的给我撑住啊!”
一个焦急的、已经完全沙哑、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如同最顽强的藤蔓,拼尽全力地穿透了那层层叠叠的棉墙,执拗地钻进我的耳朵里。
是云景。
那个傻小子。
我能感觉到他那颗年轻的心脏,正隔着他并不算厚实的脊背,如同战鼓般疯狂地擂动着。他的每一次喘息,都喷出大团的、滚烫的白雾,仿佛要将自己的肺都咳出来。他的双腿,在没过脚踝的冰冷泥浆中,机械地、麻木地向前迈进,每一步,都像是拖着千斤的重担。
“我们……我们马上就到王府指定的据点了!你不是说……想吃城东那家新开的桂花糕吗?我……我明天天不亮就去给你买!排队买!你想吃多少就买多少!我把整个店都给你包下来!”
他的话语,已经完全失去了逻辑,变成了语无伦次的、绝望的呓语。他是在用这种方式,用这些他能想到的、最美好的承诺,试图为我那即将熄灭的灵魂,构建一个可以停泊的锚点。
可我连睁开眼睛,给他一个“好啊”的回应都做不到。
那股来自“寒鸦血”的阴寒毒素,已经像一支得胜的、纪律严明的军队,攻陷了我身体的最后一座城池。我的血液,仿佛都停止了流动,开始凝结成冰。我的意识,如同被风暴卷入深海的孤舟,正在一寸寸地、不可逆转地,向着那片名为“死亡”的、永恒的漆黑深渊,沉没下去。
要……结束了吗?
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为了一个该死的“项目”,死在一个连百度地图都搜不到的鬼地方?
我的房贷,我那背了三十年、每个月都像催命符一样的房贷,还没还完呢。
我还没看到我新买的那套贵得离谱的“Lamer”精华到底有没有传说中的神奇效果呢。
我……我不甘心。
我真的不甘心啊!
“凌玥姐!你醒醒!你看看我啊!求求你了……别睡……”
云景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浓得化不开的、令人心碎的呜咽。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那一直强撑着的、如同标枪般挺直的脊梁,终于开始弯曲。他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踉跄。
他也到极限了。
我们两个,就像两只在暴风雨中折断了翅膀的飞蛾,只能绝望地、无力地,等待着被黑暗彻底吞噬。
就在我最后一丝不甘的意识,也即将被那无边的黑暗所淹没的瞬间——
“轰隆隆……轰隆隆……”
一阵急促、沉重、密集得如同滚雷般的马蹄声,毫无征兆地,从我们前方的黑暗中,由远及近,疾驰而来!
那声音,带着一种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仿佛能踏碎人的灵魂!它轻而易举地,就盖过了这天地间所有的风声、雨声、雷声!
是敌人?是墨影那个杀千刀的追上来了吗?
云景的身体,在听到马蹄声的瞬间,猛地一僵。他停下了脚步,那双已经跑到麻木的双腿,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剧烈地颤抖着。
他小心翼翼地,将我从他的背上放了下来,用他那已经疲惫到极点的身体,将我死死地护在身后。他拔出了那柄陪着他、却还在微微颤抖的长剑,对准了那片如同巨兽之口般吞噬一切的黑暗,摆出了一个漏洞百出、却又无比决绝的防御姿态。
完了。
这次是真的,彻底完了。
数十道黑色的、如同从地狱里冲出的恶鬼般的影子,在狂风暴雨之中,以一种惊心动魄的速度,破开了重重雨幕,瞬息而至!
他们骑着清一色的、神骏非凡的纯种黑马,身穿统一的、没有任何多余纹饰的玄色劲装。每一个人身上,都散发着如同实质般的、只有从尸山血海中才能历练出来的、冰冷而高效的杀气。
这不是普通的骑兵。
这是一支……只为了杀戮而存在的、最精锐的私军!
为首的那个人,一袭没有任何花纹刺绣的玄色衣袍,却比他身后那数十人加起来的杀气,还要浓烈百倍。他猛地一勒手中的缰绳,座下的黑马仰天发出一声响亮而悠长的嘶鸣,前蹄人立而起,仿佛要踏碎这片苍穹!
一道惨白如练的闪电,恰好在此时,撕裂了漆黑的夜幕。
那道光,在短短的一瞬间,照亮了为首之人那张脸。
那是一张……任何丹青圣手都无法描摹其神韵万一的脸。俊美到了极致,也冰冷到了极致。入鬓的剑眉之下,是一双狭长而深邃的凤眸,那瞳孔的颜色,比最浓的墨还要深沉。鼻梁高挺得如同终年积雪的雪山山脊,为他整张脸都增添了一份凌厉的、不容侵犯的威严。而那双天生就该含笑的薄唇,此刻却死死地抿成了一条直线,没有任何弧度,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的皮肤,是一种近乎病态的、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而显得过分白皙的颜色,却反而更衬得他眉眼之间的墨色,浓重如夜。
当朝七皇子,那个被皇帝一道圣旨,从炙手可-热的皇权中心,远远打发到这京城来做一个不问政事的“闲散王爷”,我们这个草台班子三人组的、最高级别的顶头上司——靖亲王,萧玄。
他来了。
他收到了夜风在最后关头,用生命发出的、靖王府最高等级的求救信号,亲自带着他最精锐的亲卫,星夜驰援而来。
他的目光,如同两把最锋利的、淬着万年寒冰的利刃,先是漠然地扫了一眼已经摇摇欲坠、却依旧死死地挡在我身前的云景,然后,缓缓地,落在了我那张因为中毒而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上。
就在那一瞬间。
我发誓,我看到了。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他那双如同被冰封了千年的、万年不变的幽深湖面般的凤眸之中,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如同坚冰碎裂般的裂痕。
他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到了极点,没有半分皇室子孙该有的优雅,反而充满了军人般的果决。他那件由最名贵的蜀锦制成的、价值千金的玄色衣袍,下摆瞬间便被泥水浸湿,但他毫不在意。
他甚至没有再看云景一眼,无视了那个已经快要虚脱的少年,径直地,一步一步地,朝着我走来。
他身上的气场太过强大,太过冰冷,以至于他周围的雨水,都仿佛被冻结了,不敢靠近他分毫。
他走到我的面前,弯下腰。
然后,用一种近乎粗暴的、不容拒绝的姿ą态,一把将我从冰冷的、满是污泥的地上,横抱而起。
我的身体,瞬间落入了一个冰冷但异常坚实、异常安稳的怀抱。
他的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非常清冽的味道。像是大雪初霁之后,深山古刹里的松针,混合着上好的徽墨,被清晨第一缕带着寒意的风吹过。那味道,和我上辈子为了装逼,花了大半个月工资买的一款昂贵的男士沙龙香水,几乎一模一样。
奇怪,都这种时候了,我居然还有心思,去在意一个男人的味道?
“回府!”
他的声音,如同他的人一样,不带一丝一毫的温度。那声音,像是两块最坚硬的、来自极北之地的万年寒冰,在互相撞击,清脆,冷冽,不带任何感情。
但不知道是不是我濒死之际产生的错觉,我感觉到,那双环抱着我的、如同铁钳般坚实有力的手臂,在极其细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
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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