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的密室,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口被凿进大地深处的、没有棺盖的石椁。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到化不开的味道,是上百种名贵药材被熬煮、混合后,散发出的那种苦涩、绝望的气息。青铜烛台上的兽首吐出长长的烛泪,昏黄的火光在四壁挣扎跳跃,却无力驱散那从角落里、从石缝中,不断渗出的、如同水银般沉重黏稠的寒意。
我,或者说这具名为凌玥的身体,正静静地躺在那张铺着厚厚白狐裘的沉香木榻上。我感觉自己像一件被精心陈列的祭品,即将被献给某个不知名的、贪婪的神祇。我的嘴唇,已经从青色,变成了更深的、不祥的青紫色,仿佛被最恶毒的诅咒亲吻过。每一次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都像是在从黄泉路上,偷窃一缕即将消散的空气,每一次都伴随着钻心刺骨的冰寒。
我的身边,人来人往,却又死寂无声。
那些在京城里被奉若神明、跺一跺脚就能让达官贵人们府邸震颤的御医、名医,此刻,都像是一群被掐住了脖子的鹌鹑。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被王府那位总是面带微笑、此刻却笑得比哭还难看的管家李叔,恭恭敬敬地请进来。
他们进来时,脸上带着职业性的矜持与自信,步履从容。
他们为我诊脉,小心翼翼地,仿佛我是一件一碰即碎的瓷器。他们翻开我的眼皮,观察我瞳孔的变化。他们俯下身,凝视着我手臂上那片已经蔓延到肩膀、如同鬼魅刺青般的青黑色伤口。
然后,他们脸上的自信,会一寸寸地龟裂。
从专业的审视,到惊疑不定,再到骇然色变,最后,无一例外地,化作一种混合着恐惧与无力的、深深的挫败。
“王……王爷……”一位胡子花白、被誉为“杏林圣手”的老御医,哆哆嗦嗦地跪倒在离床榻不远处,那个如同冰雕般站立的男人面前,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此毒……此毒非人力可为啊!它……它像是有生命,有意志!它在吞噬!在吞噬这位姑娘所有的生机!老夫……老夫行医五十年,闻所未闻,见所未闻啊!”
“滚。”
那个男人,我的顶头上司萧玄,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他只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了这么一个字。
那个字,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却像一把最锋利的、淬着万年寒冰的锥子,狠狠地扎进了老御医的耳朵里。老御医浑身一颤,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被李叔“搀扶”了出去。
又一位,被誉为“针神”的太医被请了进来。他试图用金针封住我的心脉,延缓毒素的蔓延。然而,当他那细如牛毛的金针,刚刚刺入我穴位的瞬间,针尖,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染上了一层不祥的乌黑色。
“噗——”
一股黑血,顺着针孔喷溅而出。老太医躲闪不及,几滴黑血溅在了他的手背上,他的皮肤,瞬间便被腐蚀出了几个滋滋作响的小洞!
“啊!”他发出一声惊恐的惨叫,连金针都来不及拔,便狼狈地向后跌倒。
密室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抽干了。
萧玄就那么负手而立,站在离我不远不近的地方。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动一下,但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沉重、压抑、狂暴到极致的气场,却让整个密室的温度,都仿佛下降到了冰点。那些燃烧的烛火,都在他那无形的威压之下,瑟瑟发抖,光芒都黯淡了几分。
他那张俊美得毫无瑕疵、足以让全京城女子为之疯狂的脸上,此刻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平日里那双总是如同古井无波的深潭般的凤眸,此刻,正酝酿着一场足以毁天灭地、将一切都撕成碎片的黑色风暴。
云景,那个总是阳光开朗的少年,此刻像一尊石化的雕像,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他的头,深深地埋在胸前,宽阔的肩膀因为极度的压抑和自责,而剧烈地、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不敢看我,更不敢抬头,去看那个正在积蓄着雷霆之怒的男人。
当最后一位被民间誉为“活菩萨”、据说能肉白骨活死人的江湖名医,也颤颤巍巍地走进来,看了我一眼,便长叹一声,宣判了我的死刑,并被李叔脸色惨白地“请”出密室之后——
那根在所有人心中,被紧紧绷到了极致的、名为“希望”的弦,终于,在一声脆响之后,彻底断裂了。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平地惊雷,在死寂的密室中猛然炸开!震得我那本就脆弱不堪的耳膜嗡嗡作响,灵魂都仿佛要被这声巨响震出体外!
萧玄猛地一拳,狠狠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砸在了身旁那张由一整块坚硬无比的、价值连城的梨花木制成的桌案上!
那张厚重的、足以承受千斤之力的桌子,在一瞬间,发出了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然后,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桌面上,出现了数道清晰可见的、如同蜘蛛网般,向四周疯狂蔓延的裂纹!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
他终于开口了。
那声音,不再是命令,不再是质问,而是一种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压抑到极致的、几乎要化作实质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
那是一种被触及了逆鳞,挑战了底线,属于顶尖掠食者,在失去珍爱之物时,才会发出的、充满了毁灭与疯狂的狂怒!
跪在地上的李叔和王府的首席幕僚张先生,被他这一声饱含着无尽怒火的低吼,吓得浑身一哆嗦,魂飞魄散,连大气都不敢再喘一口。
“噗通!”
云景再也支撑不住内心的防线,整个身体猛地向前一倾,重重地、不带一丝缓冲地,将头磕在了那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了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声响。
“王爷!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是我没用!是我太弱了!是我害了凌玥姐!”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令人心碎的绝望,他像个迷路的孩子,语无伦次地哭喊着,“请王爷赐死!属下万死,难辞其咎!求王爷,成全属下!”
鲜血,顺着他的额头,缓缓流下,与他脸上的泪水和地上的尘土,混在一起。
萧玄那双冰冷得足以将人的灵魂都冻伤的目光,如同两把出鞘的利刃,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扫过那个泣不成声的少年。
那眼神里的寒意,那眼神里的杀气,让跪在一旁的张先生,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甚至毫不怀疑,下一秒,王爷就会下令,将这个办事不利的侍卫,拖出去,乱棍打死,以泄心头之恨。
然而,他没有。
萧玄的目光,在云景那被鲜血染红的额头上,停留了令人窒息的三秒。
最终,他缓缓地,将目光移开,落回到了我那张紧闭着双眼、毫无生气的脸上。
那滔天的、足以焚毁一切的风暴般的怒火,似乎在触及到我的瞬间,被某种更深沉、更复杂、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情绪,强行压制了下去。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对身后的首席幕僚张先生说道。他的声音,因为刚才那声怒吼,而变得异常沙哑,像两块粗糙的砂纸在互相摩擦。
“张先生。”
“属……属下在!”张先生连忙躬身,声音都在发抖。
“立刻启动‘风媒’,”萧玄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决绝,“我们安插在宫里,最高等级的那条线。”
张先生闻言,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猛地抬起头,失声道:“王爷!‘风媒’是我们最后的底牌!是您用来……用来应对那最坏情况的!一旦启动,就等同于将我们最大的秘密,暴露在陛下的眼皮底下!若是被察觉,那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啊!为了区区一个……”
“我让你去!”
萧玄猛地回头,那眼神,像两道来自九幽地狱的寒芒,瞬间洞穿了张先生的胸膛!那眼神里的东西,让张先生所有劝谏的话,都如同被冰封了一般,死死地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张先生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后背。
萧手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平复那即将再次失控的情绪。他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双凤眸之中,所有的狂怒与风暴,都已经被他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冷酷到极点的算计。
“不惜一切代价,”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如同两枚钉子,死死地钉在了张先生的脸上,“去太医院,把那个叫苏清婉的女医官,给本王‘请’到府上来。”
他特意在那个“请”字上,加重了语气。其中蕴含的,是绑架,是威胁,是任何一种能达到目的的、不择手段的方式。
“记住,”他缓缓地,清晰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沉重的冰坨,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我要活的,而且,不能惊动宫里的任何人。如果她少了一根头发,或者,消息走漏了半点风声……”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了一抹残忍到极点的弧度。
“你们所有人,都提头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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