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可善並沒有悉破什麼。
但他幾乎打一開始便不相信趙昶這個人。
陳可善投身法律界合共七年,即使不把頭一年的實習期算在內,六年來他遇過身犯官非的人也不計其數。店舖盜竊的、詐騙的、猥褻侵犯的、有意圖嚴重傷害他人身體的、縱火的、甚至乎謀殺案也有過三宗。而不管那些涉案者是男是女,是老是嫩,俱有過他們聲稱無辜的時候,而且每每聲情並茂,繪影繪聲。現實世界中沒有那麼多懸疑推理案件,絕大部分的案情其實只需深究一下便能還原事實。於是陳可善一次又一次地發現,無論那些嫌疑者一開始的說詞是如何精彩粉陳,蔚為奇觀也好,到最後還是被唯一的事實像照妖鏡般照出統統只是一場虛張聲勢的表演。最初陳可善像每個初出茅廬的律師一樣懷著赤子之心相信他們那些激動的辯解,同情他們無妄的不幸,亦為執法者們粗疏的處事標準義憤填膺過。但醜陋人性的真相慢慢教他明白自己只是個盲目相信真善美的白癡,當同情心和信任都被騙光後,他的「無罪假定」信念也名存實亡了。他改為相信另一個事實:家財萬貫的也好,靠吃綜援的也好;學富五車的也罷,目不識丁的也罷,一旦他們要卯起來撒謊自保,那些篤定目光或氣勢凌人的語調都是先騙過了自身才拿出來變人的高級謊言。想一下把這等級數的謊言悉破?門都沒有。
正如趙昶所表現出來的那樣。
然而真正支持陳可善抱持不信任直覺的其實是一份存在已久的成見。
早在五年前,陳可善便已在友人的婚宴場合中見過趙昶,宴席後更是一同參加了新人的派對,不過由於人太多兼且陳可善從頭至尾沒正式跟趙昶說上一句話,故此趙昶對他了無印象。可陳可善則不一樣,當時他將很大的注意力放在觀察趙昶上,透過整晚的觀其行,聽其言後,陳可善便在心裏撒下了這個人既自我又表裏不一的印象的種籽,而且以後一直沒改變過這想法。
言則陳可善幹嘛對風馬牛不相及的趙昶在意呢?那因為他很想知道那支鮮花到底是插在一坨怎樣的牛糞上。
而他心裏的那支鮮花便是Nancy,亦即趙昶的妻子梁麗萍。
趙廠固然不會想到自己的老婆和這個小律師原來曾有過一段恨不相逢未嫁時的小插曲。
八年前,2003年香港爆發非典型肺炎疫症,儘管只是點水蜻蜓式的疫情,卻足以使到整個市面一時間百業蕭條,經濟低迷。這一年亦即是陳可善於香港大學法學院戴上四方帽的一年,既然市道不振,所心儀投效的律師行又正處於凍結人手的狀況,他便把心一橫索性去實現到世界各地流浪的心願,反正他既無感情的牽絆也無顧家的負擔。就這樣陳可善展開了長達兩年斷斷續續的背包客生涯,足跡遍及東歐的大部分國家,後來又由希臘為起點橫跨半個歐洲抵達德國,最後他應一個在旅途上結識的朋友邀請到他老家馬來西亞去玩。在十多天椰林樹影的南亞風情日子後,他終於生出鳥倦知還的念頭了。放縱有時,志業有時,人總不能一輩子吊兒郎當下去,於是他決心告別浪蕩的生活,訂了機票回家。
世間上每一段緣份都是冥冥中的安排。
陳好善隻身踏上歸途,在吉隆坡國際機場裏確認了機位後他到投幣電話前排隊準備致電回港通知家裏。排在他前面正拿起聽筒的是個綁著馬尾的窈窕女人,身上散發著怡人的薰衣草香味。不過真正引起他注意的其實是她另一隻手裏夾著登機證的「BNO」護照。他忽然想起不知多久沒好好說過廣東話了,竟然有一股急不及待想跟前面的女人說些什麼的衝動。而就在這時,一個當地人模樣的矮瘦男人走過來若無其事的拉起馬尾女人身旁的拖篋就走,而握著聽筒的物主全然不察。全程目擊的陳可善立即路見不平攔阻喝止,也虧那瘦猴似的傢伙有夠猖狂,居然一邊罵著陳可善聽不懂的話一邊跟他角力拉扯。物主聞聲瞧看,發現自己的篋子正被兩個陌生男人爭奪著時不禁怔住,幸好她隨即分辨出誰是忠奸了。她很聰明不是去參與爭奪,而是高呼「Police !Police!」。旋踵出現了一名警察,但令陳可善他們啼笑皆非的是,那員警跟瘦皮猴大聲爭論了幾句後便推他離開,好像這只是一種無傷大瓦的烏龍事件。各處鄉村各處例,陳可善和馬尾女人都明白追究這種事意義不大,咕噥幾聲便息事寧人。
「非常謝謝你的幫忙。」
「小意思,」陳可善笑著指指她的護照道,「大家同是香港人嘛。」
「你怎稱呼呢?」
「陳可善。」
「Nancy。」
二人握手後,發現搭的是同一班機。
陳好善感到心花怒放,順理成章地擔當了她的臨時護花使者,甚至在航機上跟她身邊的乘客換了座位。在他心中,這無疑是一段羅曼蒂克的序幕。
已年過三十的梁麗萍既不年輕也非擁有耀眼的姿色,說她長得有點平庸也不算太刻薄的形容。但妙就妙在各花入各眼,在陳可善眼中梁麗萍聰明、獨立、不做作、不大驚小怪;看著她的臉會有一份看著向日葵那欣欣向榮似的感覺;那一點淡淡的婉約和一點成熟的風韻更是讓人有沐浴於深秋暖陽下漫步在鋪滿金黃落葉步道上的舒坦。總而言之他對她一見傾心。在數小時的行程裏,兩人相逢恨晚的談興致勃勃,亦因而使他們發現一個更是嘖嘖稱奇的巧合,梁麗萍原來是陳可善二家姐的同班同學,不過由於梁麗萍從未到過陳家玩,所以兩人未曾有過交集的機會。
這一份關係的發現帶來掃盡生分的作用,同時也引起了少許尷尬。無形中,他成了後輩之餘也說明了女方比男方年長四歲。四歲的距離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但有點頭腦發熱的陳可善告訴自己絕對沒必要在意這些陳舊的觀念。在戀愛的世界裏年齡問題根本微不足道,重要的是靈魂上能否契合,與及雙方仍是單身。作為初相識的朋友,陳可善其實不好意思打探人家的感情狀況,他之所以以為她是單身。是因為留意了她只有左手中指套了一隻裝飾性的蝴蝶造型戒指。殊不知,她不過是習慣了在外地不戴婚戒而已。
不過,與其說這是誤會,毋寧說梁麗萍也是有一份故意避而不提的心思。
儘管這樣,二人之間的曖昧還是夭折得意想不到的快。
當晚在家人給洗塵的飯宴中,情緒高昂的陳可善便忍不住跟二家姐提起巧遇梁麗萍的事。也不用他刻意刺探,這個愛聒噪的家姐已一股腦兒把這位昔日同窗的種種近況盡數道出,包括梁麗萍在四年前嫁給了一個大陸男人的事。陳可善聽著,表面上是一副聽八卦的神情,實質心裏卻是無比的失落和不以為然。她居然嫁給一個大陸人?在香港人身份的優越感下他首先跌足的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雖然這種思想是一竹篙打一船人的褊狹,但在感性上他認為自己有權歧視任何人,反正又不用向誰交代這份想法。
在曾經一剎那的情迷心竅中,陳可善不是沒有升起個橫刀奪愛的想法,他不斷反芻梁麗婷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語,很有信心她對自己也是有點意思的,不然她為什麼隻字不提已婚的事?不過陳可善畢竟並非靠衝動行事的人,介入別人的婚姻也許算是轟烈淋漓,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但這種建立在罪疚與背叛的愛最後只會使每一方都成為痛苦的輸家。讀了這麼多年法律,陳可善總算養成了理性邏輯的思考方式,怕玩不起也好,怕為自己鍾情的女人帶來複雜的痛苦也好,他決定和梁麗萍只保持朋友的關係。
後來,陳可善特意安排了一趟包括而家姐與及他們那幫舊同學在內的聚會。他把氣氛搞得很熱鬧之餘更刻意凸顯小弟的身份,曲線地在自己與梁麗萍之間劃下一道界線。在其他人的目光下,他無聲地宣佈有緣無份。
因為有那一晚的聚會,衍生了他後來有份參與二家姐一位遲婚同學的婚宴。在那晚,他終於見到陪同妻子赴宴的趙昶。
當真聞名不如見面。
陳可善真的好想知道,梁麗萍到底是看上這個男人的哪一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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