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主昨夜是做了睡前禱告才上床的。
他很久沒做這件事了,身為基督徒實在應該為容許虔誠退化而認真反省。然而,除了有愧於信仰外,他甚是奇怪怎麼在禱告後得到的反而是陣陣的心緒不寧。他想或許是疲倦的關係,又或者根本只是些人常有上的自我干擾。但叫他感到納悶的是,趙昶的那張臉老是在他腦海中飄來飄去,就好像聽過洗腦歌後不停在腦中重播的那種不由自主。他敲敲太陽穴,問自己是不是仍在懷疑這個人,卻發現答案似乎很難說得準,因為使他困惑的是針對趙昶的每項懷疑最終都只會無功而還回到似是而非的起點上,彷彿是個簡單卻沒有出路的迷宮。他挪動身體換了個更舒適的姿勢,試著清空腦袋找尋新的觀點,卻一不小心滑進了夢鄉。
這一覺睡到了星期天的早上八點。
本來他可以在這個週日早上奢侈地繼續睡下去,但心底裏同肉體一齊醒來的躁動告訴他不可能再睡回籠覺了。與其睡覺,不如回去把剩下的錄影徹底看看更有意義吧。他算不上是個執拗地追求嚴謹的人,但偶爾對一些事情又會有不到黃河心不息的偏執。不一定是工作上,有時只是忽然很想確定幾年前某場球賽的比數而大費周章地去查核。總之不管餘下的錄影是否真的毫無價值,他也受不了內心那一點「未知」所造成的忐忑。
反正老婆大人逢假日不睡到日上三竿誓不起床。
幫主悄悄更衣出門,臨行前留下字條答應好夢正酣的太太會在中午前趕回來陪她去逛旅行社。他在這刻當然料不到最後非但要爽約,更連續多天不能回家。
九時半左右他人已在馬鞍山警署八樓的大本營裏了。他喝著五樓食堂的熱奶茶,雙眼緊盯著電腦屏幕。他打開來自水窩口村的那只影音檔案夾,點選從二十日凌晨開始看。比起昨日在同一位置做同一件事而言,他今天的心情平靜得多,怎麼說現在只是求個心安理得,可謂已有充足的吃白果準備了。可是,沒多久後他便得到意外的發現。根據錄影內的時間表示為a.m .11:06,一輛白色客貨車打鏡頭前駛過朝四村的方向去,亦即藏屍點的那方。幫主頓時緊張起來,接下去同一輛客貨車在四十五分鐘後循反方向離去。除了昨天看到的那輛的士外,這是錄影裏的兩天以來唯一越過三村駛向四村的車輛。幫主嘗試定格並放大圖像查看,客貨車車身上沒有任何可供識認的文字或圖案,而且不幸地跟那的士一樣車牌號碼乃至駕駛者的容貌俱無法看清。幫主再看下去,直到安裝鏡頭的這輛車被駛走為止再沒有出現過出入三村以外的其他車輛了。
如此一來,可疑的車輛便添了一架。
幫主摸著下巴想:曾俊暉用自己的的士運載藏屍篋找地方丟棄有其合理性,但倘若兇手其實是趙昶的話,那麼他找來一輛客貨車運屍也同樣合理。當然,重點是要確認這兩車的車牌號碼,假設屆時發現那架的士並非曾俊暉的,而那客貨車又找得到與趙昶有所牽繫的話……想到這裏,他的心裏既矛盾又不安。
無奈科技組在週日只會協辦具緊急理由的案件,目前的情況顯然屬非緊急性的。儘管謎底就在當中的機會甚高,也還是得耐心等到明天。
該死!
不管如何,發現白色客貨車的事得向上級報告。說不定,這會使到上頭更改看法轉移派員對趙昶這人進行監視,以防他潛逃。
幫主打林津的手機,但奇怪地試了三遍都是關機。他有點納悶,這不是林津的習慣,他一向是保時二十四小時待機狀態的,難道出了什麼意外?不過幫主隨即為自己的無稽思疑感到好笑,好端端的會有什麼意外?不如擔心一下自己是不是被身邊的女人潛移默化弄得容易杞人憂天好了。
既然聯絡不上林津,幫主唯有致電黑王。紀律部隊最容不下的是自把自為,他必須盡快將有關的新發現報告一下,讓他們來下決定。黑王很快接了電話,幫主剛把情況說出後黑王說有來電叫他等一下。恰此同時,幫主身後的桌上電話響起,他反射性地扭身抓起聽筒,來電者是報案室的值日官。
「是新界東重案組二組的夥計嗎?」
「我是二組的黃達祥。有什麼事嗎?」
「你知道趙昶這個人嗎?」
幫主的心裏像被什麼撞了一下,「知道,幹嘛問這個呢?」
「我剛剛接到消息,那傢伙砍了兩個人後現正在天台挾持自己的老婆!」
「有無搞錯?!」幫主被這一嚇幾乎扭到了脖子,「在哪兒呀?」
「第一城33座天台,那邊已有夥計到場了。」
手機裏黑王的聲音回來了,幫主匆匆謝過值日官的通報後便聽到黑王說是細囡來電指趙昶方是兇手。短時間內接踵而來的戲劇性消息叫幫主有點接應不來,於是不自覺地用了一把頗為緊張的聲音向黑王報告方才值日官的說話。黑王頓了頓,爆了句粗口後終止了通話。
主耶穌基督啊……
。
細囡撇下已猜出事情的杜氏父女,直奔亞皆老街粗暴地攔下一輛的士跳上去,至剛使出獅子山隧道時手機響起,黑王問她的位置。
「才出了隧道!」
「看來妳說的沒錯,」黑王的聲音很是憤怒,「那個渾球不知是否被他的老婆揭穿了,現正在天台挾持著她!」
「在他家的天台?」
「不,在第一城33座!妳趕去看看,要多久?」
「五分鐘!」細囡捏捏拳頭,「司機大佬,靠左下橋,改去第一城33座!」
。
黑王這邊廂剛收線,又接到一個陌生的號碼來電。
「請問是崔Sir嗎?」
「我是。」黑王直覺對方是夥計。
「我是港島西重案的楊凱行。是這樣的,今早堅尼地城海旁有一宗汽車墮海事件,消防撈起兩人,但身上都沒有身份證明文件。後來經車牌查核,我們發現墮海車輛的登記車主為林津-------」
「你說什麼?!」
「崔Sir,如果其中一人的確是林津的話……」
「他現在怎麼了?」
「很抱歉,」對方說,「他與另外的那人都救不回。」
。
一切的改變就在電光石火間發生!
梁麗萍驚怖地看著妹夫阿釗來不及哼一聲便倒卧於血泊中,自己也來不及尖叫地,在下一秒眼睜睜看著妹妹的背被趙昶斬出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線,而且一刀連着一刀的無情斬下去。雖是心膽俱裂,但無須思考梁麗萍也知道在地上無力抽搐著的阿釗恐怕再多十餘分鐘便會流光所有的血,也知道妹妹每多挨一刀便會大大降低生還的機會;更重要的是陷入瘋狂的趙昶下一步好可能會踹開浴室的門向裏頭的霖霖和竣竣下毒手!在這閃電式的形勢判斷後,拯救孩子的使命激發她突破恐懼的行動力。她當機立斷奪門奔出屋外,並高呼「記憶卡」在自己身上,希望可把趙昶引去追她。
舉起菜刀準備砍下第四刀的趙昶聽見「記憶卡」三個字果然有所反應,他殺意猙獰的臉一愕,隨即放棄仍死抓著門把的姨仔轉身去追妻子。梁麗明趴著門板滑跌地上,殷紅的血在門上髹下一道教人無法直視的筆直血痕。
門後的孩子哭得更是淒涼。
梁麗萍當然沒有餘裕等升降機來接她,她直接衝進對正妹妹家門的走火梯間。按道理要逃命便該往下跑,問題在於她是個欠缺運動神經的人,別說在這生死一線不容有失的情況下,就算是平日下樓梯她也得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否則總會出意外。自己滾樓梯滾死就算了,但現在她必須為一對姨甥爭取足夠的時間,要保持速度唯有向上跑。在命懸一線的此際,梁麗萍所有的觸覺都張至最高靈敏度,憑著身後防煙門被轟然撞開的聲音;憑著橐橐追趕的腳步聲和急速粗啞的呼吸聲;還有刀身碰在欄桿上的咣噹聲,使她估計出趙昶與自己只有兩臂的距離。在這樣一個那怕半點差錯或遲滯便會被追及的險情下她不敢改變方向,只能盲頭的往上竄。幾個呼吸起落,她發現已跑到頂層(其實只是三層樓),通往天台的門是唯一的出路。到了這個時候,即使這道門後是地獄她也得衝過去再算。她壓下保安橫桿把門推開,觸動了感應器發出蜂鳴警報。管理處大概已知道有人闖進了天台,她不敢想這樣是否便能得救,也沒時間去想。她跨進暴露在烈日下的天台,刺眼的陽光照得她有一點目眩,但仍能依著求生慾望奔跑,拼命保持著那毫忽的優勢。
可惜都怪她是個零運動主義者,跑那幾層樓梯已超乎了她的肌肉所能負荷的激烈,腿一軟人便向前仆倒,而且因為手不夠力撐住身體以至撼傷了下巴和嘴唇。禍不單行,緊追在後的趙昶冷不防她這一跌收掣不及也絆了個滾地葫蘆,混亂中刀口在她前臂上劃了一道口子。
儘管如此,在腎上腺素激飆下的梁麗萍幾乎不覺得痛,甚至沒有即時察覺手臂上受了刀傷。逃命的指令仍在她腦中運作,她手腳並用爬起來轉身逃跑,卻終究被彈跳起來的趙昶一把抓住馬尾扯回去。他用左臂箍著她的脖子,嘴巴裏狂號著「我叫妳跑」的同時拿著菜刀的右手高舉頭上。梁麗萍閉上眼,尖叫,舉起雙手,全身僵硬地等候那一刀的落下。
但趙昶沒有斬下去。
看見妻子披血的下巴和手臂,使趙昶在瘋狂中喚起了一束不忍和心痛,縱使這點悲憫恐怕弱不禁風,但在這頭惡魔的意識深處的確是不願傷害這個枕邊人的,哪怕他對她的熱情老早已成灰燼了。
「我透不到氣……」梁麗萍扒抓他的臂膀。
趙昶鬆開手去翻她身上的口袋,發現什麼也沒有,便把刀架在她咽喉上質問:「記憶卡呢?!」
梁麗萍心碎地看著這個男人,覺得他是如許的陌生,又如許的與自己的過去不可分割,所得到的矛盾就像釘在靈魂上的長槍。
「告訴我呀!妳把記憶卡藏在哪裏?!」他既在恐嚇,也是央求。
「昶,你醒醒吧,不要再錯下去了。」
「快點把記憶卡交出來呀!!」
「瘋子!」梁麗萍已放棄了逃跑的念頭,如果今天真的要被這個瘋子弄死的話,她至少要在死前把譴責的話砸到他臉上,「還顧什麼記憶卡啊你?麗明和阿釗有什麼事你以為你走得掉嗎!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為什麼會變得這樣人面獸心呀?!」
「收聲!」趙昶於激動中不小心則鎅傷了妻子的頸側,「是他們處處針對我在先的!」
「就算這樣你也無權傷害他們,麗明是我的妹妹呀!」
「我叫妳收聲收聲收聲呀------」趙昶歇斯底里的舉起菜刀揮舞恫嚇,星沫四濺,「要不是你們把我逼上絕路怎會搞成這樣!誰叫妳搞那狗屎的偷拍呀!如果我要坐牢,把你們統統砍死也是活該的啦!」
梁麗萍感到害怕,加上已感覺到遲來的挫痛與刀傷,她緊閉雙目發賴地抱著頭蹲在地上,並且決定不告訴他記憶卡實乃子虛烏有。她這樣做是正確的,否則已經肯定是神經不正常的趙昶說不定會當場將她大卸八塊以消被坑之恨。
前來察看的保安員終於出現。
「喂,你們幹什麼?」原本一臉準備教訓亂闖天台的保安員赫見有人披血有人拿刀,下意識退回梯間用對講機通知控制室,「33座天台有人斬人呀!快快報警!」
梁麗萍抬頭朝保安員呼喊,「十八樓K室有人受傷!快替他們叫白車!」
「知道了!」保安員強裝鎮定再向對講機呼叫,「控制室,33座十八K有人受傷,叫白車,快點!」
「控制室收到!」
楊麗萍終於鬆一口氣,雖然妹妹兩公婆的情況實際上不容樂觀,但至少兩個孩子可以倖免於難了。
相反趙昶則覺得走投無路。還可如何呢?就算把這保安員也撲殺了亦無用,他總不可能把整個第一城的保安員給全殲吧,況且他們怕已打了999。事實的確如此,但其實由他追著妻子上天台的一刻已有鄰居聞聲報警了。
窮途末路了……
「都時妳!」趙昶憤懣地攥著妻子的辮腳彎身在她身邊大吼,「都是妳這蠢貨把一切搞成這樣!是妳害我沒得返轉頭呀!」
梁麗萍也怨恨地噴著血星吼回去,「由你殺了人的一刻起已沒得返轉頭了!」
這句話使趙昶癲狂扭曲的臉容垮了下去,改換上無比懊悔的苦兮兮喃喃自語道:「是意外呀……整件事是一場意外……我不過是希望補救錯誤呀,為什麼…為什麼不給我這個機會……」
「放了我吧,你的罪起碼能減少一條。」
汗水結聚成珠,在趙昶繃緊的臉頰上宛如淚珠一樣滑下。
也許……
趙昶鬆開手,另一隻握刀的手也慢慢垂落在腿側。
梁麗萍戰戰慄慄地站起身,衡量著該不該轉身逃開去。
今天,就在這裏,束手就擒嗎?
她試探性地退後,緩緩轉身……
不可能!
趙昶本已失力的雙目突迸精光,他一個箭步搶上去把妻子像破娃娃般箍回來,發出背水一戰的宣言:「無可能!我趙昶絕無可能就此玩完!一定有轉機的!未到最後一刻仍不能算game over!」他之所以這樣說,是認為今天若能衝出重圍便有機會找方法潛逃回大陸,屆時天大地大,花些錢弄個身份重頭來過並非難事。儘管成功逃逸的機率比中六合彩可能更需要奇蹟,但此刻他全意相信一個信念-----只有嘗試才有機會絕處逢生,不嘗試則是坐以待斃!他必需要博這一鋪,唯一的籌碼便是眼前的妻子了。
但具體要怎樣做呢?一時間也似乎找不著頭緒。他心煩意亂地擦去額上涔涔的汗水,恨不得能在背上長出一對翅膀。而同一時間,梁麗萍則無法理解這個一向自命聰明的男人怎麼仍不覺悟。
兩名把警帽拿在手中的軍裝警員接報趕到了,其中警長的那個瞧見兇徒正刀脅一個女人,馬上緊張地伸手攔止同僚示意別魯莽上前,「喂,老友,有事慢慢講,先把刀放下吧!」
趙昶當然不會聽言,他在心裏狠狠埋怨了一下自己一再耽誤了逃跑的時機,當發現警察似乎想走近時,他便一邊喝令警員不准再動一邊架著人質退到天台邊角的危牆前。他覺得這樣仍不夠保險,便逼令妻子攀上矮牆,然後自己也跳上去挾持著她危站。
「我警告你,」趙昶破著嗓子地喊,「誰敢再走前一步我就攬著他一起跳下去!」
「行行行!我們不過來就是了,但人質似乎留了不少血呢,先讓我們替她止血好不好?」警長說話的期間身後已形影綽綽的來了更多警察。
困住了……
「全他媽的給我滾開!」趙昶壓抑心裏的絕望繼續怒喊,「她是我老婆,不到你們管!我要帶她離開這裏,你們給我安排一輛車!快!」
「好好好,別衝動,萬事有商量!」已經滿頭大汗的警長轉身對拍檔低聲說,「通知上鋒召PNC(談判專家)來吧。」
相比起現在的處境,下巴與手臂的傷便變得不足掛齒,梁麗萍在一種無力的哀傷中望向天上的白雲,不知道這是不是最後可看到的風景,「昶,自首吧,這兒可是香港呀,你走不掉的。」
「香港很巴閉啊?妳這種口吻是在嘲笑我大陸仔見識少嗎?!」
「我嘲笑你?」
「別以為我不知道,這麼多年來妳也是瞧不起我的!」
梁麗萍搖搖頭,落淚苦笑,「我瞧不起你…我瞧不起你為什麼要嫁給你?」
趙昶張張口,卻發現無話可說。
「原來你一直是如此的自卑。」
「我討厭妳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趙昶頓一頓,冒出一個怪異的笑容後再說出大言不慚的話:「聽著,我才不會自卑,因為我比誰都強。像我這種人還要自卑的話,這世界九成的人都要自卑得抬不起頭!」
這回輪到梁麗萍張張口,覺得無話可說。
警察已從管理處的訪客登記簿上趙昶留下的身份證號碼得知了他的個人資料,本來這也不至於知道他早前涉嫌姦殺的事,但在警方評估風險和制定救人策略的此際,正在休班的馬鞍山警署警長梁偉昌剛巧前往31座探望朋友,看見對面33座好像發生了事便脫不了職業性上前了解。當聽見趙昶的名字後,梁偉昌馬上告知夥計們這傢伙是昨晚才從他手上保釋出去的姦殺案疑犯,接著便致電回差館要正在當值的值日官通知黑王的人。這些事在三百多呎上頂風危立著的趙昶當然不會得知,即使知道也想像不到這一點會對自己造成多大的影響。
天台上,趙昶一面盤算著該開出怎樣的條件才能全身而退,一面追問警察車子安排的進度。警察當然只會給他模稜兩可的拖延性答案,趙昶不是聽不出對方的敷衍和胡弄,奈何他既抓不住孤注一擲的決心,也對該怎樣走下一步舉棋不定。這樣子下,他心裏的煩躁、焦慮、徬徨、憤怒不斷地增加,已經沒剩下多少耐性了。
大不了同歸於盡吧!
「昶,」唇上的傷口已停止流血的梁麗萍忽然語氣悠遠的問他,「還記得你給我寫的詩嗎?」
「閉嘴。」
她沒理會,逕自說下去:「其中有一首詩你是這樣寫的:如果我愛妳,我會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來串成項鍊送給妳;如果我愛妳,我會堅定地站在妳跟前替妳遮風擋雨;如果我愛妳,我會拿出一生的運氣為妳織一個夢;如果--------」
「不要再說了!」
熱毒的太陽暫時被雲遮住了。
「那時的你,很溫柔。」
溫柔這二字像漫天落下的棉花糖中藏著的石頭,並且準確無誤地砸中了趙昶的心。他很糾結,遙看著遠方那道灰濛濛的像馬鞍的山脊線,再看看手中那張已跟自己的命運密不可分的菜刀,只感到這一切是何其的莫名其妙和不真實。曾經寫過的那些情詩他已差不多全忘記了,但無可否認那份溫柔確確實實曾在他的心裏存在過。一路走來,到底是從哪一步開始導至如今走進這死胡同的?或許是九日前決定上網找女孩的一瞬吧,又或者是來到這世界的那刻起…誰知道呢?
楊麗萍偷瞄一眼背後直插地面的筆直外牆,雖然已有消防員在架起救生氣墊,但畏高的她仍覺死亡的恐懼迫在眉睫。她沒有信心揣摸趙昶懷裏到底有什麼後着,只祈求他不要弄假成真來個玉石俱焚。她不想死,無論如何也不想就這樣死掉。她希望靠說話麻痺他的注意力以掙取跳開的機會,所以就算很擔心妹妹夫婦的情況也不敢問那些警察,怕萬一是最壞的答案會刺激出趙昶畏罪自殺的結果。或者應說重點不在趙昶輕生與否的問題,而是她不想墊底。儘管她曾經多麼欣賞過,愛過這個男人,但今天的趙昶已不是她當天所愛的那個人了,尤其是目睹妹妹被他斬成血人之後。她想,哪怕是言不由衷,哪怕是卑鄙哄騙,他也沒資格怪她。
「昶,如果你愛我,就放了我吧。」
「我不想坐牢……」
「我更不想你有什麼事啊,這樣下去,你是不是要把名也賠出來?」
身穿便服的談判專家趕到來了,迅速向同僚了解一下情況後便用友善關切的聲音向趙昶喊話:「阿昶,我這樣叫你阿昶可不可以?」
趙昶卻充耳不聞地繼續咕噥似的對妻子剖白:「妳知道我根本無心傷害麗明他們,我只是一時火遮眼控制不了……」
「你應該親自向他們道歉。」她這樣說,心裏的那句則是:你真是作孽呀!
談判專家繼續耐心發話:「阿昶,我姓羅,羅彥雄。我是來幫你的,你有什麼問題或者需要什麼幫助可跟我講。我希望你能相信-------」
「吵死了!」趙昶朝談判專家吐一口痰,咆哮道:「我要的車你們到底給不給?!」
痰遠遠濺不著羅彥雄,他也沒有為此在意,「阿昶,車的事我的同事已在向上頭請示,不過你真的認為我們向你提供一架車就算是解決了問題嗎?如果你問我,我會勸你當機立斷止蝕。你有玩股票的經驗嗎?」
買賣股票的心得是趙昶其中一樣引以自豪的事,也是他最能侃的話題。但忽然之間他的注意力因為驀地覺悟了一件事而盪開了。他丟下等候回應的談判專家緊一緊箍在臂彎上的妻子,沮喪地問道:「針孔鏡頭的事根本就是胡謅的吧?我時常打掃家裏,如果有什麼新的擺設怎會留意不到呢!」
梁麗萍不敢作聲,此刻承認或否認均後果難料呀。
但這一沉默已無異於承認了。
「丟那媽。」趙昶無比的惱恨,「我竟然栽在你們這種低能的大話上!」
「這都是天意吧。」她放棄緘默更不小心露了個幸災樂禍的表情,幸好趙昶的角度看不見。
羅彥雄仍克盡己任地作勸:「阿昶,我真的很有誠意幫你的。我們做人總有些盲目的時候,你以為的絕路實際上未必是那回事。任何情況也有可以走的路呀,最重要是別讓事情變得太壞。阿昶,你的太太似乎流了不少血,你讓她過來我們為她止血好不好?」
「阿昶,」梁麗萍也積極進言,「聽我說自首吧。你做錯了,便拿出男人的氣概去承擔責任呀,這才不枉我當初揀了你。」
「講來講去妳就是叫我去坐牢!」
「坐牢就坐牢囉,你做了什麼事就該有承受後果的勇氣嘛!」梁麗萍忍不住發出一聲淒然的嘆喟,「事情變成這樣你道我又會好受嗎?你到底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
「我……」
「老公,」梁麗萍不惜動之以情,「不管以後怎樣,你永遠也是我的親人呀。」
羅彥雄聽不清楚女人貨跟兇徒說了什麼,但看樣子似乎正要有什麼轉機出現,於是停止說話靜觀其變。
可是,梁麗萍這一手牌終究是出錯了。
「親人…哈哈哈……」趙昶聞言仰天苦笑,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悲酸,「妳先是騙我有什麼見鬼的記憶卡,現在為了脫身又來想把我騙去自首噢?Nancy,我們一起十年了,妳是個怎樣的人我還不清楚嗎。妳是個最懂得記恨的人,那些曾經對妳不起的人我從沒見妳原諒過他們。而妳現在告訴我無論怎樣我永遠也會是妳的親人?誰會相信妳呀大話精!大話精!」
談判專家見趙昶突然變得激動暗叫不好的同時,細囡趕到。
。
細囡站在拒談判專家七、八步外的四點鐘位置,一雙小小的豆豉眼炯炯地盯著趙昶。雖然有點兒背光,但不礙事。她的右手略略靠在腰後的佩槍前,維持著一觸即發的戒備狀態。槍袋的安全扣已鬆開了,只要有需要,她絕不介意替天行道。
你這個不知所謂的爛人!
羅彥雄迅速評估一下形勢,再企圖嘗試重新掌握談判的節奏,「阿昶,你抽不抽煙的?或者天氣這麼熱要不要來一罐凍啤?我給你煙和啤酒,也拿些紗布給你的太太止血怎樣?」然後趁機將你這豬囉制伏。
「你個冚家剷給我收聲呀!」怒火中燒的趙昶不再吃這一套,他隔空向羅彥雄斜劈一刀時,赫見細囡這個有份逮捕自己的差婆也來了,心一怯,便由怯生惡道:「我煙你老母啤你老母!一個二個都當我弱智是不是?信不信我現在就扔這賤人下去然後跟住跳落去?!」
「冷靜!冷靜!」羅彥雄只好退後一步示弱,「我們不如談談車子的事------」
「你們從沒準備給我車對吧!」
羅彥雄見招拆招,「誰說的,事實上車子已準備好在樓下了。」
但趙昶不受騙。
趙昶非常憤怒,他看穿了妻子的虛言假語,也看穿了羅彥雄的誘餌之計。他無法忍受自己被當白癡看的侮辱,因而爆發出更巨大的怒火。這一當兒,他腦裏只充斥著「要給你們好看!」的意識,以至故作狂人戾地高舉菜刀一副要大開殺戒的架勢,究其實只是來自潛意識中一個裝兇作勢的唬嚇,而非真的失去理智以死控訴。也許發洩夠了他會選擇棄械投降,可是他最後這一個愚蠢的表現卻抹殺了償命以外的一切可能性。
當那張平凡的菜刀離開梁麗萍脖子指向天空的瞬間,細囡的判斷是趙昶要來個一鑊熟了!神經驟動,細囡左腳踏前放置重心並同步拔出腰後的九毫米口徑半自動曲尺,在槍口上的火帽與趙昶的頭臚呈一直線前細囡已撥下滑架旁的保險制,沒有猶豫地,扣下板機!滑架運動,子彈出膛的氣爆聲響起,銅色的彈殼旋舞於空中,完美地展開它最後的弧形航道。
事實上,整個由拔槍至開火的0.5秒過程,只是源於一個大腦的反射作用。
。
槍響過後,趙昶的前額上多了個黑黑的彈孔。他僵著舉刀的手,彷彿萬般不甘地緩緩應著子彈的作用力朝大廈外倒去。他的意識應已在一息間飛散不全了,所以本來另一隻放在尖聲呼叫的妻子身上的手照理仍會死抓著她共赴黃泉的,但令人欣慰的是他沒有這樣做,他不但撤開了手,甚至有一點盡最後人事似的把妻子向安全的前方搡了一下,使她不至於一同墮樓。但不要問若他在意識清醒下會否做同一樣的事,他不會答得了,即使是上帝敢情也答不了。
趙昶正中掉在救生氣墊的紅點上,手裏奇蹟地仍握著那張刀。氣絕前,他看見熾白的太陽從雲後冒出來。
倥偬而至的黑王剛好目睹最後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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